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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我凌風》第90章
☆、第90章 蒹葭蒼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開始呈瓢潑之勢,坐在桌前的卻是本該在汴京的東方遠,神色還有幾分風塵僕僕,「我按你說的安排好了,派的是逍遙樓裡最不起眼的阿六,只等寧郡王初八成親那天了。」顯然是渴了,東方遠猛喝了一大口茶水,「另外,關於劉太師的事,你留的線索太細微了吧,你怎麼能肯定他們光憑這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能分析出來?」

 蘇琅琛正站在窗口眯著眼看雨,「就算趙宗治跟你一樣頭腦簡單,不是還有趙曙嗎?」

 「那趙曙已經知道了?」東方遠為瞭解惑也懶得計較蘇琅琛的毒舌,「——可他既然知道了劉太師跟元昊私下聯繫、通敵叛國,劉太師如今怎麼還穩坐朝堂,一點事兒都沒有?而且按劉太師的計畫,延州這場仗整個大軍就是去送死,趙曙身為皇子還淡定得起來?」

 蘇琅琛終於回過頭來,看了東方遠一眼,東方遠也知道自己問了白痴問題被鄙視了,便撇了撇嘴換了個話題:「你是怎麼確定趙曙已經知道的?」

 「不然你以為趙宗治的婚訊是怎麼傳出來的?」

 東方遠對皇族甚少關心,一時想不通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聯繫,「趙宗治成親不是你設計讓汝南王去逼婚的嗎?」

 交個有智商的朋友是多重要的一件事,蘇琅琛覺得這句話簡直太有道理了,不過情敵的婚訊實在讓他心情不錯,反而勾起唇角道:「一個人要是不想成親,再逼也沒用。趙宗治要迎娶的對象可是一品鎮國將軍家的獨女,如今這親事,他成的是心甘情願。」

 東方遠微皺眉:「趙宗治之前都能為了慕慕不要命,怎麼可能因一個鎮國將軍家的……」

 說到這裡才終於反應過來,就算東方遠再不瞭解朝堂之事,也知道一品鎮國將軍的名頭,——雖然年邁體衰退居二線,卻是自先皇在位起到現在唯一還握有兵符的開國大臣。

 迎著東方遠瞭然的目光,蘇琅琛點頭:「對,我就是故意讓趙宗治知道延州這場仗的真相,知道慕慕如今的身處之地很危險。他能為了慕慕不要命,那麼為了慕慕成一次親又何妨?趙曙肯定會這樣勸:反正親事不過是換取兵符的一場交易,根本有名無實,兵符卻對戰局有很大幫助,——起碼聽從兵符號令的那隊精兵能絕對護住慕慕的安全。」

 蘇琅琛也挨著桌子坐了下來,「所謂關心則亂,趙宗治估計滿腦子都是都是怕慕慕會隨著大軍一起出事,不答應也得答應。不過事關慕慕,他恐怕連趙曙也不會全信,如果是我,想必成親那天一拿到兵符,當晚便趁機帶著兵符獨自來延州找慕慕。」

 「所以你讓我安排阿六暗中幫趙宗治……」

 「對啊,」蘇琅琛一臉好心的說:「我怕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趙宗治走不掉啊。」

 會那麼好心才怪。「然後好在趙宗治來延州的路上設伏,取他的命和兵符一舉兩得?」東方遠有些不認同的道:「畢竟慕慕現在很喜歡他,在慕慕心裡,他……」

 東方遠因蘇琅琛身上的寒氣收住了口。這要一不小心多說錯了什麼,蘇琅琛估計能把他也一同滅了。

 「繼續啊,怎麼不說了?」蘇琅琛偏偏這時候還朝東方遠笑,只是笑裡一股陰氣:「沒關係,我不是計較的人。」

 莊主不是計較的人,莊主計較起來不是人。

 我怎麼偏偏和死變態做了朋友。慕慕被死變態看上真是太可憐了。東方遠連連腹誹好幾句,才道:「他畢竟是皇族,你還是三思。萬一被發現……」

 「發現什麼?」蘇琅琛的語氣很無辜,「世人都知寧郡王人在京都,新婚燕爾,守著嬌妻在家你儂我儂,正閉門不出,拒不見客呢。」

 如果趙宗治真的在新婚當晚成功離開,不管汝南王還是鎮國將軍,為了面子肯定都會如此宣稱。「可堂堂郡王失蹤,能瞞多久?事情總有敗露的一天。」

 「不錯,但就算最後趙宗治的屍體被找到了又怎樣?寧郡王大忠大義,新婚之後仍不忘報效朝廷,前往戰場卻不幸被西夏軍殺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蘇琅琛做事向無遺算,東方遠已經徹底沒話說,只剩最後一句:「你就沒想過慕慕知道趙宗治的死訊後會怎樣?」

 「慕慕很驕傲。」提到慕君頡,蘇琅琛的神情不自覺的變柔和,語氣也溫柔繾綣起來,輕輕道:「以慕慕的驕傲,就算再愛一個人,也不至於去和一個可憐的女子去爭什麼弔念亡夫的資格。不管這個親事是否有名無實,那個妻子永遠會是橫在慕慕心間的一根刺,——所以趙宗治現在死的這個時間剛剛好,連親口跟慕慕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時間久了,我總會讓慕慕把他慢慢忘掉。」

 說是那麼說,其實蘇琅琛並沒有十足的底氣。待蘇琅琛回去後,得知慕君頡一個時辰前就出了軍營,而且出去之前還知道了趙宗治的婚訊,表情頓時就不好了。

 慕君頡此刻的表情也不太好,他本以為還要再等一段時間才能見到元昊,沒想到交戰在即的當口元昊也能大搖大擺的出現在西夏想要攻佔的這座延州城。

 「慕慕,」元昊一開口就言語親暱,「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傍晚時分大雨終於停了,慕君頡抬眉看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在他的示意下上了馬車。

 元昊隨後進來,馬車很大,中間放了暖爐,比外面暖得多,慕君頡把手伸向暖爐烤火,露出消瘦蒼白的手腕,動作間長發順勢滑落,有幾縷落在了腕上,墨黑的發顯得手腕更白皙,有脆弱易折又病態的美感。

 他實在是太瘦了——元昊心裡頭冒出的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隻纖細的手腕。

 冰冷的觸感讓元昊回過神來,卻也不覺得尷尬窘迫,反而表情坦然的握住慕君頡的手,帶著一分邪肆三分調笑六分狂傲道:「為兄皮糙肉厚不怕冷,給你暖暖。」

 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膚色一白一深對比的異常明顯,西夏人常年風吹日曬,連女子都帶著三分粗獷,然而此刻元昊掌中所碰到的觸感卻彷彿比嬰孩還要細膩,只覺得對方單單一隻手都完美的像白玉精雕而成,纖細的讓他不敢用力,彷彿稍稍握緊了便會將其折斷。

 動作不由自主放的更輕,元昊卻也知道眼前的人並非外表看來那麼柔弱,——慕君頡面不改色的用刀割開手臂的場景還記憶猶新,鮮血帶來的刺激感讓元昊至今想起就覺得興奮難耐。

 外表和內心的反差越厲害,反而越引入著迷。

 元昊下意識舔了舔唇角,聽慕君頡淡淡開口:「不用了,我已經暖和多了。」

 進來時元昊就假裝體貼的幫慕君頡披上了車裡的絨毯,此刻慕君頡脖子縮在毯子裡,看起來就像想要冬眠的小動物,有種說不出的憐愛在元昊心裡迅速滋生,「你太瘦了,怎麼不好好注意身體?在我們那裡,就算是小孩子也比你身體強壯。」

 話音剛落慕君頡就徑直將手從元昊那裡抽回,然後掀開簾子:「停一下車。」

 不明白慕君頡要做什麼,元昊一時間愣愣的看著自己空了的手若有所思,直到聽著腳步聲漸遠,才抬起頭,透過車窗定定望著慕君頡站在街邊的修長身影。

 「餓嗎?請你吃。」慕君頡沒多會兒就回來了,手裡竟捧著兩個地瓜,將其中一個遞向元昊。

 元昊微皺起眉打量著眼前的不明物體,——是剛從髒亂的街邊一個推烤爐的老人那買來的,外表黑黑黃黃又歪又醜,還冒著熱氣,有些地方烤糊了,焦味也跟著散開,不禁搖了搖頭。

 慕君頡已經直接撕開皮咬了一口,「你沒吃過地瓜?嘗嘗吧。」

 這種中原下層百姓的吃食元昊自然沒嘗過,依舊沒接。慕君頡倒很坦然,一邊怕燙的輕輕吹氣一邊大大方方不扭不捏的吃起來。唇型非常漂亮,嘴唇微嘟的模樣給人一種正在撒嬌的錯覺,語氣卻還是淡淡的:「真的很好吃,你確定不試試?」

 元昊目光灼灼的望著慕君頡,終於接過這塊難看的地瓜,慕君頡順手把它推到元昊嘴邊,「撕開皮直接咬就行了。」

 元昊於是像慕君頡一樣開始大口啃。

 「呵。」慕君頡好像是覺得他這幅樣子好玩,勾起唇一笑。

 這個笑顏讓元昊瞳孔微縮,僵了一秒,隨即啃的更快,轉眼把一塊地瓜全吃光了,幾乎稱得上狼吞虎嚥,連焦的地方都不嫌棄的吞下了肚,最後拿絲絹擦嘴總結:「好吃。」

 慕君頡也吃完了,「那要再買嗎?」

 「不用了,這一個就夠了。」馬車行駛了一會,元昊突然慢慢勾起唇輕聲道:「不管是誰,都喜歡動人的外表勝過實際的價值,即使那外表可能有害。」

 「……嗯?」鼻音聽起來模糊而軟糯,像把小刷子在輕撓心口。

 「是你們中原的一本傳記裡說的一句話。」元昊定定看著慕君頡,似意有所指,「就像我被地瓜動人的外表迷惑了,不僅想要吃它,還覺得無比好吃,再也不想要別的。所以這一個就夠了,不用再買,因為別的再好我覺得也比不上這個。」

 這個男人天生邪肆狂傲,高高在上慣了,喜歡把自己擺在高位,別人似乎天生就該受他奴役一般。雖然他確實有這個資本,還是讓慕君頡覺得厭惡非常,面上卻不顯分毫:「地瓜也不是天生被人吃的,就算好吃,可既然能生在自然界,總有它的道理。」

 元昊語氣中的狂妄不變,「道理就是弱肉強食,這才是自然界的最大道理。漂亮好吃的地瓜當然要被人吃,這就是命。」

 不等慕君頡回話,元昊打開廂壁上的抽屜拿出本書遞過去,「這個送你。之前離開汴京時走的太急,甚至沒來及跟你當面告別。」

 慕君頡看著眼前這本普普通通的詩經,聽元昊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正在讀,覺得很好看,雖然有些地方看不懂……」

 慕君頡心裡冷笑一聲,想直接把書扣到對方臉上。這男人不僅狂妄自大厚顏無恥,還懂得裝瘋賣傻。

 「中原的文化當真博大精深,我自幼就很有興趣,一直在努力學習。」車子慢慢停下了,竟有人送了熱騰騰的酒菜進來,元昊端起酒杯輕聲背詩:「比如蒹葭蒼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還有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以及北方有佳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最後一首出自漢書,不是詩經。」

 慕君頡似笑非笑的看著元昊,目光彷彿透著瞭然,元昊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哦,那是我記錯了。」

 慕君頡也拿起酒杯,突然輕輕道:「其實很抱歉。烤地瓜是很寒酸的食物,因為承載了小時候我和嬤嬤的很多記憶,——所以抱歉請你吃那種東西。」

 「你……」元昊沉默片刻,語氣帶了幾分小心和安慰:「嬤嬤不在了,所以想她了是嗎?」

 觸到人心柔軟處,然後溫柔的徐徐拿捏,這一招也是慕君頡最擅長的。慕君頡低下頭,手臂抵著下巴,姿勢顯現出元昊從沒見過的脆弱,「嗯,她很早就不在了。」

 「慕慕,看著我。」元昊望著慕君頡的雙眼認真的道:「你要知道所有離開了你的親人,只是不在這裡了而已,他們一定會在天上時刻看著你。就像我,一直相信我的生母還在看著我。」

 慕君頡依言和他對視過去,黑亮的瞳仁懵懂的神色,漂亮的像有隨時可以把人魂魄吸入的漩渦。元昊的神色再次閃過迷戀,呼吸也變得壓抑和急促。車廂裡一時異常靜默,慕君頡的目光重新落到詩經上,「說到詩經,君子一諾、五嶽皆輕這句話倒是出自其中,不知你有沒有讀到?」

 元昊點點頭,慕君頡說:「你還記得不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曾打過一個賭。」

 「自然記得,和你的每次見面我都銘記於心,更何況是第一次? 」元昊再次點頭,有意帶著曖昧輕輕笑,「我今日找你,其實就是來兌現承諾的。」

 「當日打賭賭輸,我承諾欠你一個要求,只要能做到的,都會答應你。」男人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的看著慕君頡,似在引誘又似在蠱惑,「——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只想告訴你,劉太師可以給你的,我也能給,而且會給出更多。」

 夜徹底深下來,蘇琅琛終於找到慕君頡的時候,遠遠看他一個人待在路邊,旁邊還有只髒兮兮的流浪貓,纏著他喵喵叫。慕君頡就那樣靜靜坐著,纖長的手指仔細把食物撕開,非常有耐心的喂貓,然後看著貓發呆。

 似乎在想什麼,想著想著便把腦袋垂了下去,埋到臂彎裡,縮成了小小一團。

 蘇琅琛大步走近,慕君頡聞聲慢慢抬起頭來,蘇琅琛立即嗅到慕君頡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因為趙宗治的關係明知身體不能喝酒也要喝酒解愁嗎?蘇琅琛臉色難看的嚇人,慕君頡卻看也不看他,只顧著安撫腳邊因吼聲炸起了毛的小貓,「你差點把喵喵嚇跑了。」

 蘇琅琛壓著火徑直上前,一把將慕君頡拉起,不顧他的掙扎將他打橫抱入懷裡。慢慢收緊手臂,有兩個瘋狂的念頭在腦中交替閃過,——與其讓他一次又一次的從自己身邊走掉,還不如把他抓回去一輩子鎖在籠子裡,或者乾脆捏住眼前纖細的脖頸,讓他在自己手中斷氣。

 可是,只要他還對那可恨又可愛的嘴唇裡柔聲輕喚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有無上的滿足和眷戀,就永遠下不了手。想讓他在他懷中掙扎死去;另一面卻又疼愛憐惜到連根頭髮都舍不得動,蘇琅琛的神智最終被慕君頡低低的咳嗽聲拉回,因他溫度過冷的身體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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