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養正養妖養野
老幹部病房的條件大體應該說很好,而且分了裡外兩間。許庭生跟在方余慶後面走進去的時候,外間坐了四個人,但都一樣的低著頭不出氣,就算有的抬頭看了許庭生一眼,也很快低回去。
這給人感覺,他們好像隨時準備齊齊一口氣歎出來,歎得死灰一地,連一點火星都不見。
眼前情境、氛圍,似乎很能代表方家現在的狀態。
大廈將傾之際,方家第二代的老大,原本從職位和能力等方面來說唯一有可能成為主心骨的一個,方余慶的大伯,第一時間就已經進去了。
對手眼疾手快,出手果斷,方家如一條蛇不及轉身便被人敲中七寸,癱作一團。剩下的,只有人人自危。
這一行唯一的目的是見老爺子,連走在前面的方余慶都沒停下來跟家裡這些長輩打招呼,許庭生自然更沒心思先客套一番。
兩個人徑直進了里間。
方老爺子看見許庭生,沒出聲,一手兩個指頭在床沿敲了敲。
方余慶他爹退出去。
再敲一敲。
方余慶看著老爺子,指了指自己。
老爺子緩緩點了一下頭。
方余慶有些猶豫的看了看許庭生,然後也退了出去,嚴嚴實實的把門關好。
病房里間就剩下了許庭生這個外人,和眼前那個全身各處插滿各種導管儀器,整個人乾枯得如同一截腐敗死木的老人。
老人有病在身,這一點,許庭生上次見面就瞭解。但是那時的他,至少精氣神還在,還能看出來那份曾經十餘年浴血沙場,數十載身居高位的勢。
他當時看起來還硬朗。
說上了年紀的人硬朗,有人是身體上的硬朗,有人是骨子裡的,精神上的,方老爺子當時就已經只剩後者,但是牛逼到能憑後者硬撐出前者的狀態。
用方余慶的話來說,其實以老爺子的身體,也許三年前,或更早些,早就該進醫院找一堆專家會診了,但是他就在家那麼硬扛著,憑中醫調理,每年找狀態最好的時候固定露幾次面,硬生生把人唬住。
他在為方家爭取時間,直到油盡燈枯。
許庭生想像他曾經一手挺起一架機槍衝鋒的樣子,回憶他上次見面龍行虎步,目光如炬的架勢……老頭,你這如今,只剩一層幹皺的死皮掛在骨頭上了,你還能唬得住誰?
「小子,你在看什麼?」老人緩緩開口說。
說完,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大片大片棕褐色的斑,這種斑如今他全身都是,包括面部。
「是不是在看這個?你別以為這是老人斑,不是,是死人斑……」
「怎麼,你不信?」
許庭生心說哎喲,又唬我,嚇誰呢。
「你得信,因為你沒看過,我看過,我看過太多死後不及掩埋的屍體,漫山遍野,層層疊疊。人死了要爛,就是我這個樣子。」
許庭生無奈的笑了笑,說:「好,你牛。」
「倒也是」,老爺子毫不謙虛的說,「一般人都是死了才長屍斑,因為要爛。我不一樣,我這種人,不到爛盡了,死不了……我想活多久活多久。」
許庭生就那麼靜靜的聽著面前老人氣若遊絲的跟自己吹牛逼,不吭聲,但你要問他信還是不信,其實他信,有的人意志如鐵,不到爛盡了,死不了。
只是這樣的人往往死得很痛苦。
「其實真他媽痛,我挨過槍子,比那都痛。拿機槍槍斃我一百遍都沒這麼痛。」
「知道。」
「不過最難其實還不是這個,最難是老子活了幾十年,臨了,自己竟然連尿都不會尿了,天天用管子導,連褲襠裡的老鳥,都要給那些黃毛丫頭,那些小護士們看,今天這個看,明天那個看。
像條死泥鰍,任她們擺弄。這要擱我年輕的時候,不是,就早幾年也一樣,她們敢這樣,那就是找‘死’。我一杆霸王槍,我……
我有幾次就在腦子裡想,這他娘的不能讓她們看扁了,我得挺一杆子,叫她們知道爺爺當年厲害,嚇死她們。
可惜……」
老人絮絮叨叨,像是把許庭生當了當年一起窩戰壕裡,在槍炮聲中叼著煙說閒話吹牛逼的老戰友,那些人,如今大部分都已經死了,剩下的不多,其中還有兩個成了仇。
他說的這些話,聽來像是葷話,俏皮話,無賴話,但是實際不是,老爺子是真的在訴苦,沒對他的家人訴,卻跟許庭生說了。
將軍最好陣前死,有的人強悍了一輩子,最不能忍不是病痛和死亡,是自己虛弱無能,任人擺佈的狀態。
美人白頭,英雄遲暮,一樣,都是人生淒涼事。
這樣的話,許庭生猜他其實更願意對那兩位如今成了仇的老戰友說,想跟他們一起喝一杯,一起憶當年。當年,他們一起窩在戰壕裡,聊起各自惦念的,李村的小寡婦,張村的小妮子……
男人年輕時候,不就這麼點事?尤其是一群今日不知明日死的年輕男人。
許庭生沒插嘴,靜靜聽完。
然後說:「你力氣不多,咱們先說正事。」
老爺子像是突然有些激動,說:「說什麼正事?有什麼好說。我方家幫了你那麼多,如今落難,你還我一份情,天經地義的事,你做去就好。怎的?還想邀功?還是你準備忘恩負義?」
許庭生用看一個無賴的眼神看著他。
「臨終,託付你件事。」老人悻悻的改口,語氣認真地說道。
「你先說。」許庭生跟著認真起來,畢竟這裡,有「臨終」兩個字做前提,但是他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太滿,沒有一口答應。他只說「你先說」,這等於留了退路。
「你把方橙娶了,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許庭生瞠目結舌的看著面前神情泰然的老頭。這要是釣魚,鉤太直,要是個坑,也忘了好歹遮蓋一下。這時候娶方橙,跟往火坑裡跳有什麼區別?!
老頭想拉許庭生徹底下水,跟方家同命運,把整個方家的死活興衰丟在他肩上。太損。他若不是插了一身管子,許庭生當場就得撲上去跟他幹一架。
「太,不,要,臉,了。」許庭生說。
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老爺子想著拉許庭生徹底下水,那些欠的情,得的好處什麼的,其實都做不得數,真正能壓天平的,就是方余慶。
否則許庭生根本不必,更不該參與這件事。
方家,與他何干?!
而今他雖然參與,卻也不打算徹底跳進去。
剛剛一番話耗了不少力氣,老人不得已緩了一陣,才慢慢開口:「我這輩子養兒養女時沒用心,做得不好,子女裡頭沒出一個人才……到養孫子孫女時,才算花了點心思。」
「養正,余慶的堂哥,我欲養他一身正氣,不惜讓他一時格格不入,等時局變化,有用正之人,給他用武之地……他,你應該見過。」
「養妖,我孫女方橙。方家三代人,獨她能成狐。她若長成,我方家至少數十年無憂。」
「養野,我容余慶去市井,容他無法無天,野性生長。他若一天頓悟,方家百年無憂。」
老爺子突然改口說這些,用意在哪,許庭生隱隱猜到,但不接話,等著他自己說下去。
「方家第二代,死活不管。」
「第三代,其餘不管。」
「我被人挫骨揚灰,不必管。」
「我只要這三個能活,能有路可走。」
原來,這才是他的臨終託付。他騙了所有人,包括他的親子親女,因為他們,也是棄子。方家所有希望,他都放在這三個人身上。
方家剩餘所有資源、力量,加上許庭生,也都不會分顧其他人一絲一毫。
有的人,見過漫山遍野層層疊疊的屍體……知道,生,從來都從死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