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二更)
謝將軍和夫人第二天上午就過來了,孩子們由尹春曉和許安年帶著在房裡看電視,其餘人跟著許媽媽迎了出去。
謝家一門三代都是提槍桿子的,謝將軍是老來得子,四十多歲才抱上這個大胖小子,自然看的比較甘貴,但是身為軍人,對孩子絕對不會嬌慣,而是嚴厲,常年不在家裡,一回來就是正言厲色不苟言笑,謝徽跟他並不親近。
六十多歲的謝將軍一身筆挺的戎裝從車上下來,走起路來虎虎生威,腰杆子比年輕人挺得還直,遠遠看上去就不怒自威,氣場堪稱磅礴振嶽。
許媽媽一直挺著胸,就像是一棵蒼老的胡楊,即便是形容枯槁,也要拼盡所有為自己的孩子撐起一片林蔭。
尹少陽戳戳謝徽,讓他上去,後者木頭樁子似的,站在許媽媽身邊一動不動,沒法,只得他上。
往前迎了兩步,搞怪的行了個軍禮,“首長好!”
旁邊的謝夫人掩嘴一笑,正要寒暄,謝將軍老著臉道:“尹董,你好!”
明顯是遷怒,尹少陽尷尬的打哈哈,“您好,謝伯伯!”說罷抬首一引,“這位是許媽媽,許媽媽,這位是謝徽的爸爸,謝將軍,這位是謝夫人。”
許媽媽不知道昨天夜裡排練了多少遍,溫和的伸出手,笑道:“您好,我是許安寧的媽媽。”
謝將軍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到她伸出的右手,手掌伸的很直,很堅定,顫抖微不可見。
眾人屏息,緊張的注視謝將軍,就在尹少陽想法子化解尷尬時,謝將軍栽下了手套,握住了許媽媽的手,“你好!”
一大撥人進了堂屋,謝夫人四處張望,謝將軍在這方面休養良好,直接坐進了椅子裡,目光鎖定自己兒子,“你過來。”
謝徽哼了一聲,走了過去,還沒站穩,謝將軍突然起身,一巴掌山響,所有人一驚,謝夫人趕忙一步過去把謝徽給攔在了身後,責怪道:“老謝你這是做幹什麼?咱們說好的今天不動手!”
謝徽捂著臉,不屈的看著他爹。
謝將軍輕輕撥開謝夫人,坐了下來,冷聲道:“還好,還能叫得動,剛要叫不過來,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
“甭管幾巴掌,我也不含糊!”謝徽大聲說:“你也就會用棒子教育,你兒子我要不經抽,老早四肢折了三肢!”
“虧你還記得是老子的兒子!”謝將軍瞪了他一眼,轉向目瞪口呆的許媽媽:“讓你看笑話了。”
許媽媽乾笑:“哪裡,哪裡……”
謝將軍溫和一笑,但還是挺瘮人,“今天冒昧打擾,還請您擔待!”
謝徽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老子,這老傢伙從來都是黑著臉唬人,又沒啥文化,竟然能吐出這樣文縐縐的中國話,聽著怪肉麻的。
不等許媽媽開口,謝將軍又道:“首先我要表明我的態度,兩個孩子的事,我不同意。”
“那是我的事,你沒權干涉!”謝徽急吼吼的叫。
謝夫人厲聲斥道:“謝徽,怎麼跟你爸爸說話呢!”邊說邊使眼色,讓他不要杠著來。
許媽媽吸了口氣,微微一笑,“謝將軍,我是個婦人,又沒什麼文化,人微言輕,您既然表達了您的立場,那麼我也說說我的看法吧,說的不好,希望您別見笑。”
“您說。”
“兩個孩子的事,我也是一個月前才確定的,之前他們一直瞞著我,我不問不代表不關心,不說也不代表認可,鄉下人對這事接受不比城裡人,所以比起您來,我的顧慮更深。”
謝將軍點點頭,表示認同這個說法。
許媽媽回頭看了看站在一塊的兩人,抿了下嘴唇,轉過了頭,“剛開始我成夜的睡不著,想過無數把他們倆分開的法子,起先一直默許謝徽待在我家,並不是留時間觀望他們,而是一直想不出好辦法讓他們一刀兩斷,這時間一長,就給了我瞭解他們的機會。”
“我家安寧一個人回家那會,成日的悶在屋裡,我不敢問,因為孩子當年出走打工,就是因為我和他爸爸對不住他,一走六年……每天看他不開心,我這當娘的心裡就像是刀子絞,後來謝徽來了,安年和他處著處著,慢慢的話也多了,人也精神了,所以到後來想起來,覺得只要孩子開心,比什麼都好,我半截埋黃土的人,不能為了維護在街坊四鄰前的面子,阻斷孩子的幸福。”
許安寧淚眼婆娑的瞅著許媽媽,手心被謝徽捏著,一下一下安慰著,當年因為爸媽把他上高中的錢拿去給安年看了病,他怨了六年,現在都怨,可是當看他媽為了他和謝徽一個人面對強勢的謝將軍,說出這樣一番話,他現在只覺得愧,虧欠了他爸媽六年孺慕舐犢之恩。
謝將軍沉吟了一會,抿了抿唇,說:“你說的很有道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不同意!”
“爸!”謝徽急的像是被剪了尾巴的老鼠,“憑什麼你!”
謝將軍懶得理會這個混帳兒子,對許媽媽說:“我們謝家人丁不旺,祖父那一帶八個兒子,餓死病死打仗打死,到最後只剩我爺爺一個人,老爺子跟著主席打江山,沒法顧及家人孩子,那一代又只剩下我父親一個,到了我這代也就出了謝徽這個不肖子,說實話,這孩子沒養好,大部分是我的責任。”
說到這他沒好氣的看了謝徽一眼,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老一輩的都是槍桿子出政權,咱們謝家雖然父子親情淡薄,但絕對是個個都拿的出手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到了謝徽這,卻成了個異類,所以我選擇兒媳的標準很嚴格,就是要管得住他,能幫他成人、做人、為人,不求報效國家,但求不給咱老謝家抹黑!”
“我十惡不赦傷天害理了?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你要不是我親生的,早該吃黑棗了!”謝將軍厲聲一喝,中氣十足,震的整個堂屋的地表都跟著抖了一抖。
謝夫人借著看自己兒子,視線往許安寧那瞥了好幾眼,許安寧一直回避她的目光。
“許媽媽,我也這麼稱呼你,行嗎?”謝夫人莞爾一笑。
許媽媽也回以一笑:“咱們鄉下人,這麼稱呼都行,看您順口。”
“那我就接著我家老謝的話茬說說我的看法。”她一雙手保養的極好,把玩著粗瓷杯子,把那不起眼的杯子竟襯得格外高貴了起來,“其實對於孩子的性向,我和他爸也沒那麼老古板,但是一定要找個能對他有幫助的,這孩子性子急躁,愛惹禍,要說起來,在近三代裡是最不出息的一個,在部隊犯錯記了過,被他爸爸給強行逮回了家,後來又鬧離家出走,您說,他這是不是不但沒有進步,還活轉頭了?”
女人說話就是婉轉,邊說邊意有所指的瞥許安寧,許媽媽怎麼會聽不出這言下之意,不卑不亢的笑說:“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咱們家安年當初離家時,我跟他爸也是成日的急,他爸還說把人找回就打斷他的腿,後來……”許媽媽眼眶霎時就紅了,哽咽道:“大概兩個月後,孩子給家裡寄了錢,十塊一張的舊票子,整整一百塊,從來沒斷過,那時候他才十六歲。”
“媽……”許安寧扶住許媽媽的肩,深深的埋著頭。
許媽媽捉住他的手,對謝夫人笑道:“我和他爸也上過一次北京,結果沒找到安寧,後來回了家,每個月就盼著他寄錢回的那一天,能確定孩子還是好好的,他爸走的很突然,原先在世的時候提不得安寧,一提就罵,後來他走了,我在抽屜裡找到他整理的安寧從小到大的成績單和作文,按時間歸置得好好的,在《我的家》這篇作文後面,他爸……還抄了一首歌詞,叫《燕歸巢》。”
說到這,許媽媽捏了捏許安寧的掌心,謝夫人遙遙望著自己兒子,淚眼朦朧,謝將軍端起茶杯垂眼吹茶,卻遲遲不喝,尹少陽呆呆的杵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屋裡電視老早調成了靜音,許安年靠在角落裡,保持著他萬年冰雕的姿勢,一動不動,尹春曉盯著電視上的便秘廣告,看的津津有味。
許媽媽轉向謝徽,“這些話我本來沒打算說,不想讓安寧愧疚,但現在既然說了,就想讓你知道,沒有不疼自家孩子的父母,兩代人之間的代溝,就是造成誤會的根本,爸媽不說,不代表不關心你。”
謝徽沙啞低叫:“媽……”
謝夫人下意識站了起來,不想自己兒子卻蹲在許媽媽腿邊,正埋著頭賣乖,跨出了一半的腳,收也不是走也不是,尷尬的跟什麼似的。
謝徽從小到大,除了吃奶,還沒跟她這麼親近過,謝夫人吃味的想。
遲小撈低低的笑,手掌一熱,被尹少陽握住了,他用力往回抽,不想尹少陽恰巧鬆手,一個慣性往後一栽,隨即後腰被托住,他狠狠的瞪尹少陽,正要推開他,謝將軍乾咳了一聲。
“謝徽,人家許安寧當年離家出走,是為了賺錢幫補家用,再說他當年才十六歲,你都二十六了,還離家出走,見天的在外邊打油飛,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廉恥!”
老謝說這話也是因為被兒子嚴重忽視,心裡不平衡,許媽媽剛才的一番話剛巧倒出了打死他也說不出道不明的一腔心酸。
謝徽一聽這話,站了起來,卻收起了剛才的叛逆,表情很平和,像是被大師開了靈光一般,瞬間就有個人樣了。
“爸,從小你教育我就是用鞭子,用棒子,所以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拳頭硬的就是爹,趴地上起不來的就是兒子,我不但要經得起你的拳頭,也得練硬自己的拳頭,把別人拍地上叫我爹才行!”
謝將軍聽這話好氣又好笑,嘴角抽搐不已,兩眼卻瞪著跟銅鈴一樣。
“我承認我是挺不爭氣的,在部隊惹禍被你給弄了回來,我那時挺茫然的,除了扛槍,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會幹什麼,然後每天泡酒吧,就是在那我認識了安寧,剛開始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沒少整他,我心想一個男人跟沒見過錢似的,真他媽丟分兒。”
他歉意的瞅了眼許安寧,得到一個鼓勵的目光,才接著往下說,“後來他被我氣跑了,我找了半年才找到這,在部隊裡參軍條件艱苦,我也沒少吃過苦,但那不一樣,那不叫生活,等來了這,我看到許媽媽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他們走田埂子上學,淌泥巴路放學,他們吃自己種的菜,用政府撥下的最基本的生活費,他們掰著指頭想方設法把日子往最好的去過,他們懂得生活,活得明白。”
“我以前二十六年,全是白活了,爸,你看看現在的我,房子是我蓋的,你屁股下的椅子是我和安寧踩著三輪從鎮子的舊傢俱市場拖回來的,還有洗澡間的熱水器,是我自己動手做的太陽能,你還沒看過我承包的魚塘吧,剛開始死了一批魚苗,我在魚塘背著安寧哭了一晚上,不是為本錢心疼……哦,也有心疼錢的原因,我更心疼的是花的心血白費了,長這麼大,我還沒覺得自己這麼窩囊過,原來在生活面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更優越。”
“我憑什麼瞧不起別人?那些老實巴交的鄉下人我最瞧不起,可別人的魚養的好,個個比我的大,跟他們比起來,我就是一挫貨!”
謝將軍默不作聲,手裡的茶已經涼了,也不知道是什麼茶葉,粗梗子大片葉,喝在口裡澀澀的,卻在喉頭悠然回甘,就像是他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是苦還是甜。
謝夫人早就眼淚刷刷直落,上前兩步抓住謝徽的手,“兒子,媽不知道怎麼說,你這、這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媽一下子接受不了,我……”
“什麼接受不了?”謝將軍突然站了起來,手一揮:“領我去看看你養的魚,不不不,先參觀下你蓋的房子,老子要看看結實不結實,帶路!”
謝將軍一聲令下,眾人得令,浩浩蕩蕩的跟大軍開拔似的,由謝徽領著每個房間轉。
許媽媽和遲小撈對視一笑,兩人進了廚房去準備飯菜。
“這就是孩子們?”轉到一樓的那間房,謝將軍問。
不等謝徽說話,裡面幾個小傢伙已經站了起來,齊刷刷說:“爺爺好!”
“嗯!”謝將軍哈哈大笑,連連點頭:“都不錯,有禮貌,將來想不想當兵啊?”
小軍大聲說:“想!”
謝夫人捶了捶謝將軍的肩膀:“你呀,三句不離本行!”
謝將軍拍拍小軍的頭,心情好的不得了,“這裡你最大吧,領爺爺去參觀參觀,怎麼樣?”
小軍兩腿一併,朗聲說:“是,首長!”
等房子看完,午飯也準備好了,院子裡擺了大圓桌面,幾個男人們加上一塊過來的警衛員圍了一桌,謝將軍心情極好,拉著小軍不放手,硬要塞他旁邊的位子坐,由尹少陽幾人陪著喝了三兩白酒,一個勁的誇自家種的菜新鮮,酒過三巡,他將尹少陽和尹春曉來回看了幾眼,意味不明的說:“鄉下鍛煉人,你們兄弟倆在這多待待也好。”
轉向尹春曉,用手比了個高度,笑道:“以前我就見過你,那會才這麼大,現在也成大小夥子了,不錯!”
尹春曉對他沒印象,只得敷衍的笑笑。
吃完飯大傢伙去了魚塘,臨走時還網了兩條草魚用氧氣袋裝好了準備帶回去。
老兩口對於謝徽和許安寧的事沒有直接表示,謝夫人在上車前把謝徽和許安寧叫道一邊談了些什麼,謝將軍則把尹少陽叫到了一邊。
“華子他們家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
尹少陽聞言一驚,謝將軍壓壓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這事他們家瞞得很緊,我也是老陶來找我幫忙才稍稍透露了一些,有個美籍華人,叫唐尊,你認識吧?”
尹少陽謹慎的點了點頭,“認識,沒打過交道。”
謝將軍卻狐疑的盯著他的眼睛,像是在判斷這話的真假,末後避重就輕的,半是警告半是提醒的說了句:“最好是沒有,你好自為之吧。”
謝將軍明顯是不願意多說,尹少陽也沒追問,把人送上了車,轉頭就忘了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