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虎狼(八)
“啪!”“啪!”兩頁紙與地面接觸的聲音,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重。卻宛若兩聲驚雷,將郭威和鄭仁誨二人同時驚醒。
“算了,該來的,擋也擋不住,不如隨他去!”郭威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揮手, “來人,召衙內親軍都指揮使。”
“是!”門外有人答應一聲,快步離去。郭威又笑了笑,將面孔轉向鄭仁誨,“讓大兄操心了。既然符家點名道姓要把女兒嫁給君貴,就交給君貴自己處理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咱們這些當長輩的,總不能事事都替他做主!”
短短不過半柱香時間,他好像又老了四五歲。鄭仁誨看得好生心痛,斟酌了一下,小聲道:“君貴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應該分得清楚輕重。”
“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今天無論他如何選擇,老夫都會支持!”郭威再笑,站起身,輕輕活動胳膊和脊背,好像剛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你是說即便他選擇跟符家聯姻……”鄭仁誨被郭威突然間的態度轉變,弄得滿頭霧水。也跟著站了起來,滿臉緊張地追問。
如果郭榮選擇迎娶符贏,就說明了他早已有了野心,不甘於在把自己利益,放置於郭家的整體利益之下。這種時候,作為一名合格的諸侯,郭威需要幹的事情,絕不該是聽之任之。而是迅速剝奪分配給郭榮的所有權力,然後將其嚴加看管,甚至悄悄處死。否則,以郭榮的本事,不難成為下一個李世民,或者李嗣源。(注1)
然而,沒等鄭仁誨將自己的擔心說出來,郭威已經笑著擺手打斷,“如果他選擇迎娶符氏,老夫就向朝廷推薦他,出任安國節度使,出鎮邢州。反正老夫先前就有過打算,在青哥長大之後,讓君貴自立門戶。現在放他走,不過是提前了幾年而已。不會令自家傷筋動骨!”
“這…… ”鄭仁誨愣了愣,無言以對。
郭威所說的,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雖然短時間內,會令郭家的實力受到一些損害,長遠角度,卻等同於徹底消除了義子和親生兒子爭奪繼承權的隱患。哪怕郭威將來沒等兩個親生兒子成年,便已經撒手塵寰。萬一郭家受到外部力量的攻擊,念在郭威當初的提攜扶持之恩的份上,郭榮有絕對義務向郭家提供支持。否則,必將會受到天下豪傑的鄙夷。
只有站在郭威身邊的人,才知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何等的艱難。親手培養出來的將帥之才,沒等從其身上收穫足夠的回報,便要讓其自立門戶。親手打造的寶刀,沒等用它來殺敵,就要徹底脫離掌控。從此,父子變成了同僚,心腹變成了盟友。如果哪天彼此之間的利益發生成衝突,曾經做人父親的,還需要平心靜氣地跟曾經的兒子討價還價,甚至主動做出讓步……
“他是我郭威的義子,我郭威親手培養起來的千里駒。哪怕他將來實力和地位躍居青哥和意哥兩人之上,依然改變不了,他出身於我郭家的事實!”好像在解釋給鄭仁誨聽,又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郭威用手扶住桌案,低聲說道。
“這些年,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情,咱們已經見得太多了。”不待鄭仁誨接茬,笑了笑,他繼續低聲補充,“大兄!夠了,已經足夠了。咱們每次笑話別人,把好端端的家變成了虎穴狼窩,一家子互相撕咬。咱們自己,又何必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夠了,這些年,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流的血也夠多了。我郭家雀兒這輩子未必能做出什麼豐功偉業,至少可以做到,自己不變成虎狼,自己家裡不血流成河!”
“文仲雄才大略,當世無人能及!”鄭仁誨後退半步,站直身體,然後恭恭敬敬向郭威施禮。為了那句不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也為了那句“死的人已經夠多”。
從朱溫篡唐到現在,已經整個過去了四十三年。這些年來,無數英雄橫刀立馬,殺得大地上白骨累累,卻沒有一個英雄,像郭威這樣,對殺戮產生了倦意。更沒有一個英雄,在尚未老去之前,心甘情願地將新的英雄扶上馬背,而不是出手扼殺。
李克用做不到,朱溫做不到,劉知遠同樣做不到。這需要山一般巍峨的人品,海一般寬闊的胸懷,朱樑的開國皇帝沒有,後唐的兩代帝王沒有,劉漢的開國之君同樣不曾具備!
“大兄又何必誇我!”郭威的聲音,在書房中再度響起,隱隱帶著幾分慶幸,“我一見符老狼的信,就開始猜忌君貴,本身就已經落了下乘。若不是忽然想起了君貴她姑姑當年相待之情,也許真的就被秀峰給說動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好險,好險!”
“世間之難,莫過於克己!”鄭仁誨又拱了下手,帶著滿臉欽佩搖頭。
涉及到繼承人的選擇和下一代的安危,哪個做父親的,也做不到心中不起任何波瀾。但在波瀾的推動下拔刀大殺四方,是一回事;最終克制住了波瀾,恢復了心性清明,則是另外一回事。後者,無疑別前者更為可貴,更令人佩服。
“若是將來郭某心生悔意,還請大兄提醒我,切莫忘了今天!”郭威抬手抹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只要一息尚在,必不敢辱命!”鄭仁誨收起笑容,正色回應,彷彿接下了千斤重擔。
話音落下,老哥倆忽然相視而笑。一瞬間,心情都覺得無比輕鬆。
“那大兄你,可是得要多活幾年!”郭威忽然有了開玩笑的精神頭,看著鄭仁誨臉上的皺紋說道。
“放心,沒看到你將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挨個踩在腳下,鄭某捨不得去死!”鄭仁誨點點頭,大笑著承諾。
這才是郭威,他鄭仁誨輔佐了十數年,所熟悉的郭威。野心勃勃,卻不失善良。老謀深算,卻堅守做人底線。與他相比,什麼鷂子瘋豺,什麼白馬老狼,全都是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爾!
老哥倆談談說說,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眼看著夜幕將至,門外終於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緊跟著,郭威的義子,衙內親軍都指揮使,選鋒營指揮使郭榮,手裡持著一個插滿蠟燭的青銅燭台大步而入,“阿爺,您找我?孩兒剛剛出去清點倉庫,不在家中,所以才未能及時趕回來。失禮之處,還請阿爺勿怪!”
“不怪,不怪,你每天都忙的要死,為父看得到。怎麼可能故意挑你的理兒!”郭威的視野,被燭火照得一片光明。擺擺手,笑著起身去接義子手裡的燭台。。
“小心,這幾支蠟燭剛剛點起來,芯子有些涼,容易爆出燭花!”郭榮將手向旁邊躲了躲,大聲提醒,“您老坐,讓我來。又不是什麼重東西。如果重,我就讓親兵幫忙了。”
說著話,將燭台找了個合適地方擺放端正。然後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朝著鄭仁誨鄭重施禮,“侄兒見過伯父。這麼晚了,伯父還在書房,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需要跟父親商量?侄兒剛才命人煮了紅豆粳米粥,馬上就會讓人端過來。伯父不妨先墊墊肚子,然後再繼續操勞!”
幾句話,尊敬卻不失去親近,客氣中透著關切,令鄭仁誨心中無法不升起一絲好感,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人老了,胃口弱,不急著吃東西。倒是君貴你,看上去比上次見面又瘦了些。年青人雖然體力足,飲食上,卻還是需要多注意些,切莫剋扣了自己。”
“小侄這不是瘦,是變得更加瓷實了!”郭榮裝模做樣的晃晃胳膊,示意自己身強體壯。“伯父請稍坐,侄兒先跟父親說上幾句,然後再聆聽伯父教誨。”
說罷,給了鄭仁誨一個客氣的微笑,再度又將面孔轉向了自家義父郭威,“阿爺,剛才親兵郭勝說您老找我?有要緊事情麼?還是只想把我喊道身邊陪您手談幾局?咱爺倆可事先說好了,落子無悔!”
“就你那臭氣簍子,老夫還需要悔子?”郭威被逗得哈哈大笑,抬腿虛踢了一記,撇著嘴反問。
“孩兒可是得了您的真傳!”郭榮往旁邊一躲,拱手做禮敬狀。
在別人家中,恐怕只有親生父子之間,說話才能如此百無禁忌。書房內,立刻笑聲連連。鄭仁誨原本有些提著的心,迅速放了下去,看著郭氏父子,笑著插嘴:“好了,你們父子兩個,一對臭氣簍子,誰也不用說誰!老夫自己,對你們父子倆,好像從無敗績。不服氣,咱們就擺上一局,頂多只需要半個時辰,便可以讓你們父子倆丟盔卸甲!”
“大兄,小輩面前,多少給我留點顏面!”郭威佯怒,撇嘴,心中剛剛被勾起來的棋癮,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踪。
郭榮的圍棋水平,與其義父郭威不相仲伯。自然也沒興趣挨鄭仁誨這種大國手的收拾。笑了笑,低聲道:“伯父您還是留著精力教訓別人吧,小侄甘拜下風。小侄前幾天得了一幅古譜,據說是醉吟先生親筆所錄。等會走時,小侄兒命人給您老拿上,免得放在小侄這裡,令寶玉蒙塵!”
“醉吟先生?趕快派人取來,取來,老夫無法跟你客氣!”鄭仁誨聽得兩眼放光,立刻搓著手吩咐。
醉吟先生是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的號。此公棋藝,書法以及詩作,都堪稱一代大家。只可惜此人做事沒有遠慮,居然應了黃巢的徵召。所以在黃巢兵敗之後,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來的少許手書,棋譜和親筆謄寫的詩作,皆為難得的精品,在市面上千金難求。
“趕緊取來,老夫也看看,那鹿門子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難得見鄭仁誨喜歡一樣東西喜歡到失態,郭威也不覺意動。衝著郭榮揮了下手,大聲吩咐。(注2)
“是!”郭榮爽利的答應一聲,轉身便走向書房門口。郭威卻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把他喊來的本意,伸手拍了自己後脖子一下,低聲吩咐:“先等一下,君貴!你讓別人去,自己不要去。老夫的確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知道了,阿爺稍等!”郭榮愣了愣,先回頭跟義父郭威打了個招呼,然後把站在書房外的貼身侍衛叫過一個,讓對方去自己房間裡取棋譜。最後,又轉過身來,輕輕把門關好。然後快步走回郭威身邊,低聲詢問:“阿爺,我回來了,到底什麼事情?”
“是,是……”看著義子那純淨的面孔,郭威忽然心裡頭有些發虛,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執行自己先前的既定方案,“符彥卿給為父寫了一封信,感謝你從李家救出了他的大女兒,並且提議把他的大女兒嫁給你。順便還為他的三兒子,求娶你的小妹!老夫不想替你做主,所以……”
他本以為,郭榮必定會像自己最開始看到信時一樣,先是大吃一驚,然後經過深思熟慮才能做出最終決定。誰料,話沒等說完,耳畔卻已經響起了清晰地答案。
“古人云,糟糠之妻不下堂。”郭榮好像想都沒想,笑著搖頭,“他家老三跟咱家小妹,倒是門當戶對。但孩兒我,早已成親多年,連兒子都七歲了。怎麼可能再娶符家千斤為妻?。若是娶回來做妾,恐怕有辱魏國公的臉面和朝廷功名!”
注1:李世民通過玄武門政變,殺掉了哥哥與弟弟,成為了李淵的唯一繼承人。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子,卻通過政變,奪了李克用親生兒子李存勗的皇位。
注2:醉吟先生,鹿門子,都是皮日休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