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媳婦茶
許掌櫃重新坐回到太師椅上,覺得是渾身無力,疲憊不堪。他看了看在臺階下逗著元寶玩的許家安,心裡一陣悲涼。這個大郎本是最不用讓人操心的,卻無端遭此變故,短短幾月,倒是愁得他頭也白了,腰也彎了。看那稀裡糊塗連蒙帶騙嫁進來的莊家閨女,不單單是相貌好,更要緊的是性子脾氣也好。碰到這麼大的事體,既不是軟弱得哭鬧不休,也不是莽撞到尋死覓活,倒是冷靜沉穩,小小年紀,真是不簡單哪!
雖然是親筆寫下了和離的文書,但是許掌櫃內心還是有一絲絲僥倖,希望這莊家閨女能夠留下來。有她幫襯著,這亂成一團糟的許家也該會規整些吧。
許掌櫃歎了口氣目光依次溜過妻子兒女。老妻許陳氏沒什麼見識,只會家長里短,和二郎媳婦置氣;二郎倒是在鋪子裡幫襯,可前些年也荒唐慣了,剛剛接手,還是沒有能力獨當一面;二郎媳婦倒是個精明能幹的,卻依仗著有個好娘家,也是閒事不管,只關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妹性子純良,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了,也不知道能許上什麼樣的人家;還有小孫子元寶還只是小小稚童,待他頂起家業,恐怕自己早已是半截身子進了黃土了。
許掌櫃覺得心累得很,這幾個月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垮下來了,雖然他還是兀自強撐著,也不知道還能撐到幾時。他不由得拿拳頭捶了捶自己的老腰。
許陳氏一見許掌櫃出來,便湊到跟前道:「那丫頭呢?怎麼不出來?當家的,你和她費那些勁幹什麼?雖說我們家理虧在先,但那幾十兩銀子也不是白拿的。」
童貞娘倒是冷笑了幾聲,娶了個鄉下女子倒花了四五十兩,說出去簡直是笑掉了旁人的大牙。當年給她下聘的時候也不過是三十兩,娘家心疼她還特意又貼了一筆銀子置辦了體面的嫁妝又嫁了回來。這個莊善若倒好,聘禮比她多,嫁妝也不用操心,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嫁了進來。要說她一絲一毫也不知道大伯是個傻子,打死她童貞娘都不會相信,這些銀子就是天仙也娶得回家了,她也不自個掂量掂量。她一個粗鄙的村姑,何德何能,她童貞娘倒要稱她一聲「大嫂」?也不怕折了福。
看公公仿佛有多滿意這個媳婦似的,她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想,最好這個莊善若鬧將起來,反正日子無聊得緊,她就當場好戲看了。
許家玉忙上前輕輕地捶著許掌櫃的後腰,道:「爹,要喝茶嗎?」
許掌櫃微微眯著眼搖搖頭道:「不用了,我還在等著喝大郎媳婦敬的茶呢。」
「就是,我們許家這樣吹吹打打,明媒正娶地將她娶進門,哪裡容得她胡鬧。要出門,得先把銀子留下。」
徐家寶看不下去了,道:「娘,你別老是銀子銀子的,怎麼說這事鬧大了總是不好。」
許陳氏撇撇嘴,沒有說話了。
童貞娘悄悄地踢了徐家寶一腳,嫌他多話。
只聽得元寶奶聲奶氣地道:「我不幹,我不幹,大伯耍賴,大伯耍賴!」
許家安笑道:「怎麼是我耍賴,分明是你輸了,願賭服輸!」
原來兩人正玩著「鬥草」的遊戲。
元寶咧咧嘴巴要哭,許陳氏不耐煩地看了童貞娘一眼。童貞娘趕忙上前抱了元寶哄道:「元寶乖,就一玩意兒,可別和大伯置氣!莫哭,莫哭!」
許陳氏咂摸著這話說的有些不是滋味,卻一時說不上來,倒是橫了童貞娘幾眼。
許掌櫃懶得管他們,只顧瞅著內室的門看了小一會兒。這門依然是閉得緊緊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唯一的那一絲僥倖也快被耗盡了。也是,有哪家的好閨女願意守著傻丈夫過上半年的呢?如果是小妹攤上這樣的事,他拼了老命也得將自家閨女帶回家。怎麼擱到別人家的閨女身上倒是無關痛癢了,那莊家閨女有一句話說的好——「誰不是爹娘生父母養的」?
許掌櫃疲倦地捋了捋山羊鬍子,深深地歎了口氣,他真的是強人所難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他許家幾十年積累的好名聲倒要毀於一旦了,連帶還連累了一位好閨女,人家更是沒法做人了。
許掌櫃無力地擺擺手,正想讓眾人退下各自休息去,突然內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除了許家安,所有的人包括小小的元寶,都將目光投到了那扇門上。
莊善若亭亭地立在門口,眉目清朗,無嗔無喜。那身妃色的衣裳襯得她容顏嬌豔,美豔動人。
許家安突覺周圍安靜,也好奇地抬起頭來,正好看到站在門口的莊善若,陽光剛好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既有初秋陽光帶來的暖意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倒一時忘了拔草,看得癡了。
許掌櫃緊張地看著莊善若,不知道她下一步是何動作。童貞娘倒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嘴裡含著笑,等著看莊善若發作。
元寶在童貞娘的懷裡扭了扭身子,將指頭含到嘴裡道:「娘,伯娘可真好看。」
莊善若聞言粲然一笑,她這一笑,凝滯的空氣又流動了。許家安不由得呆呆地往前走了一步,長大了口看著莊善若,他還從來沒看到過笑得那麼好看的女子。
莊善若輕移蓮步,來到許家安的面前,自若地攜了許家安的手,道:「大郎,快過來,爹娘還等著我們敬茶呢!」
許家安丟了手中的草莖,呆呆地被她拉到了廳堂前。
童貞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這個莊善若不是鬧著要走嘛,也不知道公公和她說了些什麼。童貞娘眼珠子一轉,心裡想著定是許了莊善若什麼天大的好處,要不然陪著個傻子不啻於守活寡,這日子還長久著呢,能有啥趣兒?
莊善若看了眼條桌上早已涼掉的兩碗茶水,轉頭對許家玉道:「煩請小姑再換兩杯熱茶來,天氣涼了,喝冷的總是不好。」
許家玉一愣,面色一喜,趕忙腳步輕快地去換了熱茶來。
莊善若從許家玉手裡拿過一盞熱茶,拉了許家安一下,兩人穩穩地跪到許掌櫃跟前,將茶碗高高舉過頭,口裡稱道:「爹請喝茶。」許家安也附和了一聲,他覺得好玩。
許掌櫃忙不迭地接過了茶碗,激動地點著頭,對莊善若充滿了感激,他喝了一口茶,迭聲道:「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
莊善若起身的時候沉靜地看了許掌櫃一眼,這一眼有堅毅,有絕決,也有憐憫。
兩人轉到許陳氏面前。莊善若同樣舉了茶碗,拉了許家安跪下,口中稱道:「娘請喝茶。」
許陳氏倒是根本沒料到事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她張著手,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許家玉在旁輕聲提醒了下道:「娘!」許陳氏才慌慌張張地接過茶碗,茶倒灑了小半杯出來,她呷了一口,放在條桌上,口中稱道:「起來,起來。」一邊將腕上的一支赤金的鐲子抹下,套到了莊善若的腕上,當做是見面禮。莊善若也並不推辭。
童貞娘看著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轉過了頭。真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支赤金鐲子她可是看中意了許久,明示暗示都來過了,許陳氏只顧著裝糊塗,都捨不得給,到頭來卻便宜了這個村姑。
許掌櫃介紹道:「這是你小叔和妯娌,還有小姑子,侄子。今天不早了,自家人也不用拘什麼禮,還是改日再見禮吧。你們先回房間歇著吧。」
莊善若應了一聲,道:「大郎,我們走吧!」轉身攜了許家安的手跨出了廳堂。
還沒走到院子,便聽到許陳氏喳喳道:「當家的,不是我說嘴,俗話說拿人的手短,大郎媳婦娘家收了恁些銀子,我就知道是鬧騰不起來,倒害得我們白擔心一場……」
莊善若牽動嘴角微微一笑,右手撫上胸口,那裡有張和離文書正貼身放著。
「你笑起來真好看。」許家安駐足偏著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