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揣度
來承恩公府時,謝家是五輛馬車,謝太太自己一輛,謝莫如謝莫憂一輛,謝環謝珮一輛,餘者丫環兩輛。如今回去,謝太太讓謝莫如同自己坐了。
車簾放下的一刹那,謝莫如臉上所有悲歡俱已消失無蹤,她雙手放於膝上,脊樑筆直,卻是雙目微闔,明顯沒有任何交談的欲望。
謝太太心下一歎,握住謝莫如放在膝上輕輕顫抖的手,這雙手小而軟,冰冷滑膩,並不似它的主人這般鎮定。謝莫如這樣高傲的人,寧姨娘數年奉承都無法收買動她,家族數年冷待無法動搖她,這樣的人,讓她對寧榮大長公主、文康長公主曲膝,本身就是一種侮辱吧。在承恩公府上沒看出謝莫如有任何異樣,原來這令謝莫如如此痛苦。
堅毅之人的痛苦分外令人憐惜,謝太太卻又覺著奇異,她自己都不知向兩位公主行過多少次禮,君臣有別,與公主行禮有什麼奇怪,假如謝莫如覺著是侮辱才會奇怪吧?
但,謝太太就是從心下覺著,謝莫如同她是不一樣的。
謝莫如很快穩住情緒,她的手不在顫抖,她的呼吸逐漸平穩而均勻,然後,雙肩放鬆,咬緊的牙齒很自然的鬆開讓她的下頜線條漸次柔和,唇角不再抿緊而是微微上翹,以使面部表情趨於和緩。再睜開眼時,謝莫如已淡然如往昔。
及至到家,有婆子擺下腳凳,掀起車簾,謝莫如扶著丫環的手下車,然後站在一畔,很自然的伸手扶謝太太下車。
謝太太卻是不由的心下一酸,緊緊握住謝莫如的手。付出了怎樣的辛苦才能練就這等堅忍,莫如啊莫如……
謝莫憂帶著謝環謝珮姐妹跟在謝太太身後,她們今日嚇得不輕,到了松柏院也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謝太太坐在正榻上,先對謝莫如道,「出去這半日,你心下定惦記著你母親,回去歇一歇吧,今天也累了。」
謝莫如行一禮,帶著丫環回了杜鵑院。
素馨稟道,「廚下預備了飯菜,太太與姑娘們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說,一家子都沒在承恩公府用好,謝太太笑,「也好。」
素娥帶著小丫環們捧著溫水巾帕上前服侍著主子們淨手,之後,謝太太又問謝莫憂幾人在姑娘群裡認識了哪家的姑娘。她們今天直接嚇懵了,也沒顧得上認識新朋友,只是與以往相熟的姑娘們說話兒。謝太太含笑聽了,謝珮有些擔憂的問,「大嫂,莫如一下子得罪了兩位公主,不礙事吧?」
謝太太道,「不過是兩位殿下同莫如說幾句話罷了,說得罪就過了。殿下心胸寬闊,怎會計較這等小事。再者,就是上朝的官員們在朝中因事也時常有爭執,你們小姑娘之間難道沒拌嘴的時候,明是非才是最重要的。」
看幾人似懂非懂的模樣,謝太太心下暗歎,年歲都差不多,謝環謝珮甚至都較謝莫如年長,差的不只是心機城府,眼界見識根本不是一個檔次。謝太太心下自嘲,見慣了謝莫如,再看這些正常的孩子們,竟有些不習慣了。
謝太太有心教導,也得看各自悟性,謝莫憂輕聲道,「祖母,大姐姐不喜歡別人說她像大長公主吧。」謝莫憂年歲小,先時聽寧姨娘說方家已經滅族,只是寧姨娘卻沒有告訴她謝莫如有這樣驚人的身世。便是那足不出戶的嫡母,竟是一品國夫人之身。以往只覺著謝莫如擅長一句話噎死人,如今才知謝莫如言辭之鋒銳,先時對她真是客氣了。
謝太太見謝莫憂還有些靈性,道,「莫如還沒出生前,大長公主就過逝了。莫如姓謝,我也不覺著她哪裡像大長公主。」
謝太太點撥三人,「遇事多思量,不能人云亦云,是與非,嘴裡不說,心裡也得有判斷。」公主雖身份高貴,但皇室有皇室的規矩,大臣有大臣的做法,什麼是士族,見著皇室便卑躬屈膝、不知言語,那不是士族,那是奴才!
三人忙起身應了。
素馨帶著傳飯的媳婦提來食盒,謝太太帶著三人用飯。
謝莫如回杜鵑院時,方氏就在園子裡侍弄那株杜鵑樹。謝莫如並沒有過去,只是遠遠望著母親。她有些明白母親為什麼不出門了,為什麼要出門?外面這諸多的噁心下作,口蜜腹劍,不懷好意,綿裡藏針,不出去也好。
她與母親不同,她從未見過大長公主先時榮耀,她生在這所小小院落,她不甘心一生一世困於此處,她想要出去看看,哪怕步步荊棘,她也要走出一條路來。
母女之間或許心意相通,方氏似有所感,抬頭望向園門處,正見謝莫如站在風中駐足。
這花園並不大,但也不小,母女兩人維持著一個對視的姿態,其實遠不能看清彼此眼中神色。母女二人就這樣隔園相望,良久,方氏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杜鵑樹,轉身繼續打理樹木。謝莫如眼中流光一閃,也轉身回了秋菊小院。
張嬤嬤帶著臘梅水仙兩個丫環出來相迎,見謝莫如眉間似有倦色,張嬤嬤道,「姑娘累了吧?」
兩個丫環上前服侍她去了大衣裳,換了家常衣衫,又坐在妝鏡前卸下髮間釵環,謝莫如洗漱了一番,張嬤嬤已命小丫環擺上飯食。
飯菜香飄來時,謝莫如方道,「聞到這飯菜香方覺著餓了。」
張嬤嬤先盛了一碗百菌湯,道,「在外頭哪裡能吃得好,喝湯先暖一暖胃。」
謝莫如著實是餓了,就著幾樣小菜,吃了一碗珍珠米飯。待用過飯,謝莫如在房中打棋譜消磨時光。謝太太覺著她天分出眾,其實哪裡有什麼天分出眾,無非是拿出更多的時間來揣度人心罷了。
謝太太並沒有再叫謝莫如一道用晚飯,待松柏院用過飯的時間,估量著杜鵑院也已經用過了,方命素藍叫謝莫如來說話。
此時,謝莫如不論是從相貌還是神色,完全看不出半點回府時在車中的失態。謝太太打發了丫環,謝莫如從容坐下,為自己今日所為向謝尚書做出解釋,道,「祖父不必擔心,今日出門前我就料著承恩公府此行怕是不大順遂。不論忍氣吞聲,還是阿諛奉承都不是我所擅長,我也不會與那些有惡意的人保持什麼明面兒上的和氣。或許她們太擅長笑裡藏刀,九曲十八彎的算計,想來今日她們會明白,這世上還是有人習慣直道而行的。這些人明白我的脾氣,以後才能省事,至少再有人想說什麼我像大長公主的話時,會三思而後言。」軟柿子人人都會捏一捏,硬茬子則不同,捏之前起碼得先掂量一下自身本領。
謝尚書道,「這樣也好,你有你的性情。」他活了多年,還是頭一回聽一個小小女子說「我有我的脾氣」「這些人會明白我的脾氣」。她要別人明白她的脾氣,而不是她去順從別人的脾氣。這話就如此平平淡淡的從一個小小女子的嘴裡說出來,真是好不霸道!
謝尚書道,「你今日一句王莽,怕是胡家姑娘想入主鳳儀宮就難了。」
謝莫如心下一動,道,「那也只能說明陛下並沒有立胡氏女為後之心。」看來立後之事並非出自聖意。
謝尚書但笑不語,謝莫如再往深裡想,皇后之位從來不只是一個後位這樣簡單,皇后之位代表太多的政治取向。今上在胡貴妃臨終前給她一個後位,已是給了胡家一位皇后,便是叫謝莫如說,再立胡氏女也浪費了。只是她先前不大瞭解這位皇帝的性子,不好做出如此判斷,如今謝尚書點她一句,她立刻若有所悟,看來皇帝陛下起碼並不是個糊塗人。那麼,先時於內侍說她類大長公主之語,之所以會漏得天下皆知,是陛下有意為之了。
對一個人的判斷從來不是簡單的事,謝莫如不會簡單對某個人下什麼太過片面或者絕對的評價。就像文康長公主,這位長公主的脾氣可不像會做出陷害幼年的庶子拿殉葬之物給曾祖父做壽禮的人。都這把年紀了,文康長公主還是這般鮮明的脾性,往前數十幾年,彼時文康長公主脾氣恐怕只會更直接。看庶子不順眼,直接打死才更符合文康長公主的脾氣吧。當然,永安侯也不是擺設。文康長公主自有公主府,永安侯府怎麼樣也能讓庶子不在公主面前討嫌吧。再者,長公主自己有限,身邊兒難道沒有多智的女官,緣何會鬧出後頭的事情呢?
你以為李樵今日不得出頭令人惋惜,可李樵之事難道對長公主沒有影響?連謝柏都說此事出自永安侯府內闈不寧。
想不通的事太多,謝莫如思緒飛快,對謝尚書道,「我只是擔心宮裡太后娘娘。」
謝尚書靜聽,謝莫如道,「太后這個身份本身就是無敵的。」何況這是陛下生母。
謝尚書問,「你覺著胡家會如何做?」
「不再提立後之事為上策,進宮同太后哭訴,太后只要小病一場,再拉著陛下憶一憶當年苦處,賜胡家姑娘一門好親事,也就罷了。」
謝尚書笑拈須道,「什麼叫『也就罷了』,你一席話攪黃了他家多時籌謀。」陛下能不立皇后,謝尚書亦是歡喜的,閨女在宮中已掌宮闈,誰願意突然空降個皇后壓閨女一頭。謝尚書甚至不願意看到再有胡氏嫡女踏進宮闈!只是,謝尚書道,「這次是把胡家人得罪狠了。」
謝莫如不以為意,「他家挑釁我在先,我方還以顏色。若全天下都知道他家與我不對付,我就是再得罪他家又有何妨。祖父又不是靠忠心陛下而立足朝堂,士人為何十年寒窗,士人有士人的傲氣,咱家本就不必看他家臉色。現在不用看,以後便是二叔尚主後,更不必看胡家臉色。」怕失去帝心的人難道是她嗎?不,帝心庇護的人是她的母親,於她而言帝心本就不存在。患得患失,不知饜足的一直是胡家。而謝太太能在承恩公府站出來支持她,已經代表家族傾向,她不至於連這個都看不出來。看來,雖然謝柏尚宜安公主,雖然宜安公主為胡太后撫養長大,謝尚書並沒有與胡家綁到一起的意思。
謝尚書也已明白,謝莫如心中自有是非判斷,她並不介意去得罪誰。你是大長公主、長公主又如何,你是太后所出又如何,她沒有半分畏懼。不論對手是何身份地位,她都會找出你的弱點,一擊必中!
謝尚書道,「有家族在,別擔心。」
謝莫如道,「此事於咱家已是結束。」謝家不可能再做什麼了。胡家倒有可能做什麼,但想來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胡太后一系對她出手。
謝莫如起身告辭。
待謝莫如走了,謝太太問謝尚書,「於咱家已是結束?難不成胡家還會再鬧?」這可真是沒完沒了了!
「不是胡家。」謝尚書感歎,「帝都水深,渾水摸魚的怕是不少。」謝莫如一句「王莽」便能讓胡家放棄后位嗎?那就太小看胡家了。只是,今日一句「王莽」已經在胡家的層層佈置中撕開了一道口子,不知多少人要相機而動,就看胡家知不知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