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無人不知
因要去承恩公府參加胡五姑娘的及笄禮,中午怕是回不來,謝莫如晨間把母親的午飯安排好,才去松柏院請安。
謝太太見謝莫如把生辰時的大紅衣裙穿上了,微微頜首。謝莫憂也是一身紅,不自覺的看一眼謝莫如,心下對比,謝莫憂對自己的美貌也是很有信心的。尤其謝莫如是薄唇,顯得太過淩厲,謝莫憂還是喜歡自己的嘴巴,圓圓的,花朵一般。
謝環謝珮來得很早,是其母李氏帶她們過來的,謝太太沒見三老太太府上二房庶出的謝琪,也沒說什麼。待李氏母女三人行過禮,請她們坐了,笑道,「時辰還早,咱們先說會兒話。你要有事,先回去服侍你婆婆也無妨。」
李氏笑,「婆婆那兒有二弟妹,我尋機過來偷個懶兒。」又說謝珮,「後來我才知道,是這丫頭多嘴。也不知怎麼個脾性,天生的就愛熱鬧,幸而是嫂子,包容她這心直口快。這回又得麻煩嫂子,她們雖比莫如莫憂大幾歲,卻不比莫如莫憂有見識,還得嫂子多指點她們。」
謝太太笑眯眯地,「都是一家子,說什麼指點不指點的,小孩子愛熱鬧,多見識一二沒什麼不好。承恩公府門第高貴,咱家孩子也不是不懂禮的,她們姑侄四個,與其他女孩子在一處,記著和氣二字,再沒有不好的。」
女孩子們起身應了。
謝太太與李氏相視而笑,李氏是滿心感激,先時她們府上得罪謝莫如,謝太太很是不滿,連謝燕都得了一番訓斥,如今還願意提攜她兩個閨女,李氏心裡得知謝太太的情。謝太太其實覺著沒什麼,她家裡女孩兒少,謝環謝珮是近枝,其父也是翰林出身,將來說一門中等親事不難。謝珮有些聰明外露,還是要看一看,女孩子,沒有心氣兒不行,但有時心太高也不是好事。
謝太太並不為此煩惱,一則謝珮只是堂妹,二則世事就是試金石,有沒有本領,一試便知。謝珮能看到機會,她便給她這個機會,看她能否抓得住吧。
大家說會兒話,直到太陽高升,謝太太方帶著女孩子們出門。謝家與承恩公府交情有限,倒不必去的太早。
李氏送謝太太出門後,方轉身回自己家。
承恩公府外已經有些堵車,幸而他家常有盛宴,專有管事安排這些車馬,謝家馬車只是稍等了會兒,便到了承恩公府門前。尚書府在帝都不屬豪門,也絕對算得上清貴,謝太太正二品誥命,只是在胡家就不大顯眼了,尤其今日來的公門侯府的夫人奶奶們不知多少,另外還有胡五姑娘的親娘寧榮大長公主,胡太后的親女文康長公主,只是,兩位公主均坐於一位銀髮滿頭的老太太下稍。
謝環謝珮已給滿屋子珠光寶氣耀的有些眼暈,謝莫憂跟緊祖母,還要不著痕跡的照顧著兩位小姑,謝莫如心裡作何想不知道,面兒上還是那幅八百年不變的淡然模樣。
謝太太先帶著孩子們給銀髮老太太問好,又分別向兩位公主殿下行禮,行禮後謝莫如幾人便隨謝太太到給謝家安排的座次上坐了。倒是銀髮老太太聽到是謝家人,不禁笑道,「前兒我進宮看望太后娘娘,聽說魏國夫人的女兒十分肖似大長公主。這眼也花了,是哪位姑娘,來了沒,好叫我這老婆子瞧瞧。」
能說出看望太后娘娘的話,能坐在兩位公主之上,這位老夫人自然身份不凡。在家時謝太太已與她們姐妹說過,承恩公最尊貴的便是,承恩公與胡太后之母,今上嫡親外祖母壽安夫人。
想來這就是了。謝莫如便上前一步,道,「給壽安夫人請安。」
壽安夫人的眼睛十分不好了,侍女捧上水晶眼鏡,壽安夫人架在鼻樑上將謝莫如招到跟前看個仔細,謝莫如抬眼看向壽安夫人。這種鏡子,帶一會兒眼睛便累,良久,壽安夫人拿下眼鏡,揉一揉眼睛問兒媳婦寧榮大長公主道,「殿下,你看像嗎?」
寧榮大長公主眉目雍容,年紀較謝太太稍年輕一些的樣子,笑,「我看像,大姐姐泉下有靈,見著莫如,亦當歡欣。」
壽安夫人笑,「大長公主當年風采,真是令人想念。如今大長公主後繼有人,我也替大長公主高興。過個十來年,又是一個大長公主。」
婆媳兩個一唱又一喝的,聽她們說完,謝莫如道,「老夫人過譽了。我姓謝,並非皇族,老夫人如何能說過十來年,又是一個大長公主?這話,不大妥當。就是大長公主當年,又有什麼令人想念之處呢?」
「大長公主當年,主少國疑,權臣當道,方有大長公主輔佐聖主。我年少,沒什麼見識,不過,也聽說當今子嗣昌盛,政通人和,百姓安寧,天下太平。我在家裡,祖父從來都教導家中子孫盛世來之不易,我只希望大長公主之後再無大長公主。老夫人,都說周公是聖人,您說,周公想做周公嗎?周公當年,何等戰戰兢兢,殫精竭慮,都有流言紛紛。我想,依周公忠貞,寧可他所處當時是聖主威加四海時,而不是輔佐幼主,誹謗加身。自來令名動天下者,無不是挽天下於危難的大賢大能,而這些大賢大能,難道願意用天下危難成就自己的不世功勳?所以我說,周公從來不想成為周公,而口口聲聲想成為周公的人,是王莽。」
壽安夫人甭看社會地位高,論政治素養她還不如謝莫憂,主要是胡太后當年就是個草根進宮做的宮人,這位當年的宮人今日的太后,當年便是生下太祖皇帝唯一子嗣,太祖皇帝之母程太后當年也沒允許她母以子貴,登上皇后之位。
胡太后在宮闈多年,經得多見得多,且自己兒子做了皇帝,沒人敢惹。而壽安夫人,有個太后閨女,多年來也是尊榮無限。尤其寧平大長公主身故,當年長子的仇也算報了。只是聽說寧平大長公主還有個外孫女,聽說這丫頭還極似當年的寧平大長公主……殺她長子的倒不是謝莫如,只是一想到謝莫如是寧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壽安夫人就想見一見她。倘謝莫如卑躬屈膝,膽小懦弱的上不得檯面兒倒也罷了,偏生她不卑不亢,沉靜自恃,壽安夫人就沒忍住。
其實,人家壽安夫人根本就沒想忍,她失去長子之時,如何苦苦哀求,而那個女人,簡直是鋼鐵鑄的心腸!如今那個女人死了,她的後代還敢大搖大擺的站在自己面前,壽安夫人今日今時之地位,她為什麼還要忍!
她老人家沒忍住,結果給謝莫如把王莽拿出來類比了一下。
拿著王莽對壽安夫人說事兒,其實是對牛彈琴,人家壽安夫人根本不曉得王莽是哪個。連周公他老人家,壽安夫人也不大認得。事實上,壽安夫人根本沒聽懂謝莫如這一套話是什麼意思。
壽安夫人不懂,可在座的誥命貴女沒有一個不懂的。王莽做個啥事,大家也清楚,王莽是外戚,王莽他閨女做了皇后,王莽他姑是太皇太后,王莽後來最有名的事兒大家更曉得,他呀,篡位自己當皇帝啦~
我了個神嘞!
怪道謝夫人敢帶著謝大姑娘出門,這詞鋒,這本領,大長公主九泉之下真可瞑目了。
諸誥命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主要是在座的都不是蠢人,幫腔謝莫如得罪當權派,幫腔胡家,切,誰有把握幹掉謝大姑娘麼?這位大姑娘的戰鬥力,令人望而生畏。
不干她們的事,看熱鬧就好,就別自不量力當炮灰啦。
這個時候,諸誥命能站乾岸看好戲,胡家人卻是一定要說話的。一位眉目絕美的姑娘便不急不徐道,「謝姑娘說笑了,你拿王莽說事兒,不知道的得誤會謝姑娘拿漢平帝類比當今呢。」
謝莫如掃她一眼,懇切請教,「王莽怎麼了?我只知他想做周公結果給篡位了。原來他篡位的皇帝叫漢平帝啊,多謝姑娘教我,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胡家姑娘大概平生頭一遭遇謝莫如這等無恥之人,明明正爾八經的以史論今,這姓謝的竟揣著明白裝糊塗,不認帳了!胡姑娘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謝莫如越發恭維她,「姑娘果然不愧承恩公府出身,通今博古,令人欽敬。」
非但言辭鋒銳,竟還擁有厚顏無恥這一優異品質。諸誥命再次刷新對謝莫如的感觀值。
寧榮大長公主笑道,「五兒,吉時快到了,去準備吧。」
原來這位姑娘就是胡五姑娘,胡五姑娘亦知不能在諸誥命面前失態,立刻恢復從容高貴,對著祖母母親行一禮,起身去了。
寧榮大長公主招謝莫如近前,拉住謝莫如的手,笑容親切的仿佛在跟自己親閨女說話,她徐徐勸道,「好了,我知道你這孩子不願提你外祖母,只是,那畢竟是你外祖母,心中不可有怨,知道麼?」
謝莫如笑,「殿下這話就錯了。家母居一品夫人之位,外祖母與太祖皇帝一母同胞,便是當今在此,我叫一聲舅舅,陛下也得應我。世祖皇后也是殿下的母親,論輩份我叫曾外祖母。我今日能得見殿下,殿下拉著我的手說話,我怎會心中有怨,或許有人心中有怨,只是那人不是我。」謝莫如的聲音不高不低,清脆如珠落玉盤,皆因室內太過安靜,以至於每個人都聽得太過清楚。
聰明人已經明白,這個小小少女非但戰鬥力出眾,而且準備充分,她知曉對手最大弱點。是的,寧榮大長公主是大長公主之尊,但,論血統,寧榮大長公主與太祖皇帝只是同母罷了,不要說同寧平大長公主相比,寧榮大長公主的血統,甚至不比謝莫如更尊貴。有怨的是誰?謝莫如說,反正不是我。那是誰?是曾經被議儲然後被寧平大長公主攆去藩地的靖江王嗎?其兄失帝位,連同血統的高貴一併被視為次等。
謝莫如沒有一字指向靖江王當年之事,但今日一提再提大長公主,令人不禁想到大長公主當年。
寧榮大長公主道行高深,只是一笑,道,「你這孩子如此懂事,我就放心了。去跟你祖母坐吧,今天是我家五兒的及笄禮,你好生與姑娘們玩耍,吃什麼要什麼只管跟我說,我也是你姨外祖母呢。」
謝莫如立刻屈膝跪下給寧榮大長公主磕了個頭,道,「自小到大,今日第一次見姨外祖母,給您請安了。」
謝莫如磕頭磕的那叫一個俐落,順竿兒爬的速度讓寧榮大長公主心裡都罵了一聲娘。
寧榮大長公主解下腰間玉佩給謝莫如當見面禮時,手都有些顫抖,心中的憤怒幾乎噴薄欲出,舊日的宮廷恩怨,今日的言辭如刀,她仿佛又看到她那個不可一世權傾天下的長姐,她一忍再忍,終於忍到長姐入了土。她這一世,只這般忍過長姐一人,不想不過經年,她便要再忍長姐後人。寧榮大長公主心下幾乎要冷笑了,好在她到底修為不凡,很快穩住心神,慈愛的親手扶起謝莫如,笑容高貴,「以後多見見就好了。」又命人取來白璧一雙,錦緞十匹,給謝莫如做見面禮。
謝莫如再次福身謝過。
謝莫如就要回謝太太身邊,就聽文康長公主突然開口,道,「既然小姑姑賞你,我也不好不賞。」照著文康長公主的例一併賞了謝莫如。
既說是賞,自有謝賞的禮儀,謝莫如微身一福,文康長公主果然道,「怎麼,你不給我也磕一個?」
謝莫如早有心理準備,便磕一個起身,文康長公主道,「再給你白璧一雙錦緞十匹,再磕一個。」
文康長公主乃胡太后親女,今上親妹,這樣的身份,自然無需學會控制脾氣。在文康長公主出言發難時,謝太太就有些擔憂了。倒是在座貴婦人,當真覺著今日沒白來,這般好戲,等閒哪裡看得到!
寧榮大長公主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不過也做好準備待謝莫如磕三五個便救場,不好因這臭丫頭擾了閨女的及笄禮,也不好太過得罪謝家。
謝莫如卻是沒動,反是一臉誠懇道,「長公主殿下有心賞賜臣女,只是臣女不敢因財物而陷長公主於不義。論輩份,大長公主是您的姑姑,論品階,大長公主亦高過您。長公主殿下愛惜臣女,給臣女的賞賜與大長公主所賜相同,已是破例。如今長公主殿下盛意拳拳,又要賞賜臣女,豈不越過大長公主。臣女祖父忠心陛下,臣女父親亦為朝中之臣,臣女生於書香之家,幼受庭訓,再不敢因己身陷長公主殿下於失禮之地。是故,臣女不敢再受殿下賞賜。」
這話說的,多少夫人心下都得贊一聲好。皇室高高在上,文康長公主身份尊貴,但是折辱一個小女孩兒也有些過了。諸人畏於長公主身份,但謝莫如能不卑不亢的為自己贏回顏面,多少人已是目露讚賞之色。
文康長公主愈發不悅,冷笑,「你口齒倒伶俐!」
「只是做人,還是笨些比較好,太伶俐的,一般都命不長!」再掃謝莫如一眼,文康長公主冷冷道,「下去吧!為你耽擱這麼久,別人家命婦還要不要進門!」連帶謝太太一併吃掛落,「把她教好了!她要不知閉嘴,等我教她,怕你謝家沒面子!」
文康長公主很好的給人演繹了一番什麼叫「一力破萬法」。謝莫如不再說話,倒不是無話可說,只是倘她再多言,怕文康長公主會直接動手。這個時候要是挨耳光什麼的就太難看了,於是她恭謹低頭做受教狀。這個時候,就要看謝太太了。謝太太起身行禮,輕聲道,「這孩子不過有問必答,倘她哪裡不好,長公主殿下只管教導臣婦。臣婦看著這孩子長大,她有不好,定是臣婦的過錯。」
她既然帶了謝莫如出門,就不會叫人欺負了謝莫如去。不能謝莫如前頭爭氣,她後頭認錯拆臺。謝太太自有主意,她臉上脹的通紅,難堪至極,道,「惹長公主不悅,都是臣婦不好。臣婦這就帶孩子們下去。」
謝莫如回了謝太太身邊兒,一家人就要告辭,寧榮大長公主忙圓場道,「文康性子嚴厲些,刀子嘴豆腐心,其實最疼晚輩不過,謝夫人莫要多心。莫如,好生勸一勸你祖母,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謝莫如低頭,扶住謝太太的手,柔聲道,「是啊,祖母,二叔馬上就要尚主,說來以後都是親戚,但凡親戚,上牙磕著下牙時都有。長公主不過是嚇唬我幾句,沒事的。祖母你別怕。」
謝太太眼圈兒微紅,淒聲道,「祖母不怕,你也別怕,祖母給你卜算過,定能長命百歲。」
謝莫如對謝太太的演技亦是歎為觀止,她亦是孺慕之情溢於言表,扶著謝太太回去坐了,道,「祖母坐吧。我守著祖母。」
謝太太拍拍謝莫如的手,回到座位坐下,長聲一歎,不再說話。
文康長公主臉都綠了。尼瑪,看來以後這小丫頭片子有個好歹謝家還得算她頭上了!
寧榮大長公主不禁後悔,何必與謝家這臭丫頭多話,倒擾了閨女好端端的及笄禮。而且,家裡是想交好謝家的,她不過想著謝莫如小小年紀,給個小小顏色罷了。不料這臭丫頭如此難纏,更有文康言語冒失,倒得罪了謝家。唉,謝貴妃畢竟也是貴妃之位呢……
好在謝家來的就有些晚,吉時已到,大家移駕中庭參加胡五姑娘的及笄禮。
承恩公府排場自不消說,還有樂師現場奏樂,請來的正賓亦是年高德韶的衛國公府老夫人。胡五姑娘的及笄禮莊嚴至極,只是前來的諸位貴婦明顯有些走神,明裡暗裡投向謝莫如的目光比胡五姑娘還要多。
寧榮大長公主那叫一個新仇舊恨哪,這不是竊我閨女的榮光麼。待及笄禮結束,趙國公夫人與謝夫人說起話來,見著謝莫如十分喜歡,當下擼了手上的羊脂玉鐲給謝莫如戴上了,對謝莫如贊了又贊,心下歡喜的緊。唉喲,她還以為宜安公主下嫁謝柏,是承恩公府交好謝家之意呢,原來不是呀~真是太好了。
姑娘家有姑娘家說話的地方,謝太太讓謝莫憂帶著臉色發白嚇的不輕的謝環謝珮去姑娘堆兒裡說話,卻是將謝莫如留在身邊,連帶著中午在承恩公府用席面兒時,謝太太也讓謝莫如在她身畔一道吃用。待用過午飯,謝太太立刻帶著女孩兒們告辭了。
一場胡五姑娘的及笄禮,帝都豪門,已是無人不知謝莫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