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命運之三
于公公真的不想活了,他這輩子大事小情的見識不少,不過,還是頭一遭遇著傳旨沒傳出去。偏生,這沒將聖旨傳出去的倒黴催的正是他自己,于公公實在無法,只得自己又將聖旨捧回去了。
于公公活到現在的位置,那絕不是個蠢人哪。朝廷已經決定讓謝莫如聯姻西蠻了,這會兒怕是不會怎麼著謝莫如,可他這跑腿兒的肯定難逃遷怒。多倒黴啊,他傳旨多年,出來傳旨,好事兒壞事兒,都少了不得些孝敬,這還是頭一遭,得了一肚子心驚肉跳回去。
其實,比于公公更心驚肉跳的還有謝家一家子,原本謝莫如聯姻西蠻就夠苦逼了,結果,謝莫如還把聖旨封駁了。知道啥人才有聖旨封駁權不?以前是三省六部才有這權利,後來這權利轉到六科言官那裡。但是,謝莫如一個丫頭是絕對沒這權利的,何況這是經內閣商討過的國之大事。
謝太太臉色煞白,生怕下一刻就要有人來抄家。
謝莫憂也是戰戰兢兢,謝莫憂此時方意識到,她與謝莫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血親。
主子們都這樣,底下奴才僕婢就更不必提了。
唯有謝莫如還是波瀾不驚的老樣子。
于公公哭喪著臉回了宮,沒敢直接陛見,穆元帝身邊的首席大太監鄭佳看他這臉色,先私下問一句,「你這是怎麼了?」
于公公眼淚都下來了,自袖中取出聖旨,捧在掌間。
此時無聲勝有聲。
鄭佳大驚,壓低了聲音問,「你不是去謝家傳旨了麼。」
「謝姑娘說,她有爹有娘,嫁去西蠻可以,但絕不過繼。」于公公苦著臉道,「我苦勸,謝姑娘都不肯接旨,說叫改一改,她再接旨。」
「聖旨還有改的?」鄭佳也不曉得要如何了,無奈之下道,「你跟我進去吧。」
于公公將聖旨捧至頭頂,佝僂著身子進去,鄭佳先一步上前同穆元帝低聲把事說了。穆元帝素有城府,只是微一蹙眉,問于公公,「她怎麼說的,原封不動的給朕學一遍。」
于公公照模照樣學了,並不敢添油加醋。他隨侍帝側多年,深知這位陛下的脾氣,無能或者免不了責罰,但要敢自作聰明蒙蔽陛下,唯有死路一路。
穆元帝吩咐鄭佳,「宣蘇相、李相進宮。」
蘇相在這件事上沒發表過多意見,主要此事乃李相一力促成,蘇相自然不會多言。如今謝莫如不同意過繼,李相也有些傻眼,瞠目結舌半日,喃喃道,「目無君父,實在目無君父!」世間竟還有此等無視朝廷之人!這位謝姑娘也好笑,真以為有些輔聖公主的血統,她就是輔聖公主重生了?
蘇相靜默無言。
李相喃喃兩句,無人搭言,李相道,「還請陛下嚴加訓斥,不然,此等無君無父之女,毫無馴服之意,縱使聯姻西蠻,怕也是禍非福啊!」
穆元帝道,「那就有勞李相親自走一趟,同她講一講道理。」
李相道,「聽聞謝尚書家教森嚴,此等小事,倘有臣代勞,豈不是令謝尚書顏面無光。」
穆元帝傳謝尚書,謝尚書聽聞此事後真心實意的邀請李相道,「我那孫女素來有些執拗脾氣,我是勸不動她的,李相不必顧忌我的顏面,你我同殿為臣,都是為陛下盡忠,李相倘是面兒上抹不開,我陪李相一道去我府上,李相只管勸她一勸,我先謝過李相了。」反正他閨女在宮裡做貴妃,陛下怎麼著也不能誅他九族,謝尚書索性也不要這臉面了。
謝尚書乍不要臉,李相實難招架,只得同謝尚書去了。
說實話,李相勸人的本領還不如于公公呢。
這位內閣次輔開篇就給謝莫如講起了王昭君文成公主兩位前輩,謝莫如聽他絮叨了足有半個時辰,仍是悠悠然的吃茶,直待李相住了嘴,問她,「我看姑娘慧質蘭心,定明白其間深義。古來多少女子青史留名令人敬仰,姑娘此去,說不得也是一番天大造化。」
謝莫如覺著這位內閣次輔名不符實,頭腦不大清楚,於是,謝莫如重複道,「李相,我從來沒說過不願意嫁給西蠻王,我說的是,我不會過繼陛下為義女。」
李相傻眼,「不過繼為陛下義女,姑娘以什麼名義出嫁呢?」
謝莫如上下打量他一眼,「若事事要我操心,要朝臣何用?」
李相給噎的不輕,他亦是靈光之人,另闢蹊徑,勸道,「姑娘為公主,嫁過去西蠻王也要對姑娘另眼相待。倘是臣女身份,我實怕姑娘去了西蠻會受輕慢。」
謝莫如淡淡,「李相是聽不明我的意思嗎?我不過繼皇室,而且,我嫁必為王后!這兩樣,都要合我心意!我才嫁!」
李相還想再勸,謝莫如一抬手,「送客!」將李相打發了出去。
李相自從入了內閣,哪怕朝中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大家面兒上總還是一團和氣的,再未遇到過這種當面被攆的情形,何況還是被個女孩子攆,李相臉色都青了,拂袖道,「姑娘還請為家族考慮一二吧?」
「你給我站住!」謝莫如一聲厲喝,于公公這等宦官無甚見識隨口說說倒罷了,堂堂內閣次輔也敢說這話,謝莫如冷聲問,「李相是什麼意思!為家族考慮!我嫁去西蠻,對我家有何好處?我不嫁西蠻,對我家又有何害處?請李相給我說個明白!」
謝尚書就在外頭聽著呢,聞言立刻進來,正對上謝莫如冷冽質問,「莫不是祖父與朝廷有什麼私下交易!」
謝尚書也急了,謝莫如這事兒,他老人家沒少操心費力的,無端端的怎能背這口黑鍋,扯著李相道,「李相,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尚書拉扯著李相又進了一次宮,在穆元帝面前評理。謝尚書老淚縱橫,「臣在朝多年,唯忠義二字已,自覺未有愧對朝廷陛下之事。李相去臣府上,動輒以臣闔族榮辱性命相威脅,臣不知李相何意。」
李相剛被謝莫如掃了顏面,還琢磨著是不是姓謝的老狐狸算計自己呢,聽這話也不能坐著等死,遂道,「謝尚書既知忠義,緣何教出這等目無君父的孫女,想來謝氏家教亦不過如此!」
「我謝氏家教不過如此,是我謝氏女為國聯姻,李相滿口忠義,不知李氏女有何忠義之舉?倒是聞所未聞!不過,李相愛女下嫁王家,膝下無子不說,王家連歿四位庶子,我也只得可憐那些庶子投胎時沒看好嫡母是出自大家大族,家教良好的李家了!」姓李的攛掇他家孫女聯姻,謝尚書對李家也不是沒有調查。
李相當下氣得仰倒,謝尚書轉而上稟穆元帝,「當初臣力諫陛下,莫如性子執拗剛烈,脾性不與常人同,李相一意贊謝氏家教,如今李相又質疑謝氏,想來李相對莫如未有瞭解,便一意促成莫如聯姻之事,不知李相此舉是出自何心何意!」
李相鬧個沒臉,穆元帝乾脆也不勞他了,與蘇相商量。蘇相道,「觀謝莫如這品性,老臣還得說一句,實不是和親上等人選。」
穆元帝問,「那依蘇相看,要如何?」
要如何?
總不能令朝廷君上無顏面。
蘇相道,「既然謝姑娘不願意過繼帝室,索性罷了。不封公主,上敘輔聖公主之功,可議封郡主。郡主不若公主位尊,就在封號上補償一二。依臣看,義和二字與謝姑娘性情不符,觀她性情,不若靖烈二字更合適。」再怎麼說也是叫人家大老遠的嫁到西蠻去,能滿足還是滿足,如李相那般,謝家也不是吃素的。
穆元帝道,「可。」
蘇相躬身道,「還請陛下加恩魏國夫人。」
良久,蘇相方聽到穆元帝道,「就依蘇相之意,魏國夫人加雙俸。」
這次傳旨,蘇相想了想,同于公公走了一趟,總不能再叫人將聖旨駁回,那樣朝廷可真就顏面不存了。蘇相此舉,于公公簡直感激涕零,還悄悄同蘇相道,「唉喲,相爺你可悠著點兒。謝姑娘可不是尋常姑娘家,奴才看她一眼就肝兒顫,不知哪裡不合她意,她就要發做哪。」
蘇相「唔」了一聲。
雖然沒少聽蘇不語在耳邊念叨謝莫如,蘇相卻是從沒見過謝莫如,這還是頭一遭。
蘇相畢竟是內閣首輔,也沒給謝家使過絆子,不同於李相,故此,謝尚書頗是客氣,帶著長子次子相迎。略寒暄兩句,待謝莫如出來,蘇相先是一愣,繼而不著痕跡的掩飾過去,側頭示意于公公頒旨,此次旨意比較合謝莫如的心意,她雙手接了,于公公心下籲了一口氣,總算過了這一關。
謝尚書請蘇相花廳用茶,蘇相道,「吃茶倒不急,此次聯姻,事關邦交,郡主若有什麼打算,可與我說。能安排的,我一定盡心為郡主安排。」為國為民的話,蘇相很明智的沒提。聯姻之事已定,謝莫如當為自己打算,他過來,也是提醒謝莫如一聲,莫為嘔這口氣執拗到底。以後在西蠻,還是得靠謝莫如自己了。
謝莫如道,「我希望快些看到朝廷給我的嫁妝單子,先跟蘇相說一聲,我家裡還有東西,我會一同帶走。」
蘇相鬆口氣,道,「郡主放心。」又禁不住擔憂,這樣理智強硬,真是聯姻的最佳人選麼?蘇相寧可是朝廷擇一綿軟些的閨秀。
謝莫如沒其他吩咐,蘇相方好與謝尚書父子去吃茶。謝太太叫著謝莫如說話,一進屋兒,謝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可算是松了心了,她老人家這輩子也是頭一遭見有人能將聖旨打回去重寫的。當然,謝莫如聯姻西蠻的事鐵板釘釘,謝太太也是傷感。
謝莫如道,「祖母,我先回了。」
謝太太回神,是啊,怎麼也得跟方氏說一聲,謝太太道,「哦,去吧,晚上過來,咱們一道用飯。」
謝莫如意興闌珊,「過幾天再說吧。」
謝莫如沒什麼心情,嫁到西蠻對她而言不算什麼,她唯一為難的是,怎麼同母親說呢?她一走,這杜鵑院該是何等的人煙冷清。
謝莫如回杜鵑院時已近晌午,方氏坐在杜鵑樹下一張紫藤細榻上望向門口,那種姿勢,似是等待良久,以使她可以第一眼望見進此門之人。謝莫如舉步過去,方氏依舊是家常妝扮,烏髮隨意的挽了個髻,斜簪一枝玉白色的杜鵑花簪,目光恬淡安然。謝莫如坐在榻畔,輕聲道,「你等著我,總有一日,我會回來。」
方氏握住女兒的手,輕輕的拍了拍。
謝莫如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方氏亦不見傷感,母女倆如往日那般用過午飯,用過晚飯,倒是張嬤嬤說了一句,「姑娘到哪兒,也讓我跟著才好。」
臨睡前,謝莫如道,「嬤嬤明日把咱們院裡名項東西的冊子拿來給我,我有用。」
張嬤嬤放下錦帳,道,「我記得了,姑娘睡吧。」
第二日,謝莫如照常起床,張嬤嬤道,「天有些陰,姑娘多睡會兒吧。」
「這個時辰起慣了,睡也睡不著。」
丫環攏起帳子,外頭果然比往日暗些。
張嬤嬤帶著紫藤幾人服侍謝莫如洗漱,張嬤嬤道,「今兒是龍抬頭的日子哩,我叫廚下烙春餅,姑娘看配什麼粥?」
謝莫如道,「紅棗粥吧。」
張嬤嬤應了,謝莫如去園裡散步,她自來有這習慣,只是今日天氣委實不大好,沒走幾圈,天空開始飄起細碎冰渣,還帶著絲絲冷風,實不是散步的最佳天氣,謝莫如便回了紫藤小院。
張嬤嬤將手爐捧給謝莫如,道,「看著要下雪哩。」
「都春天了,倒下起雪來。」
「以前還有三月天下雪的事兒呢,老天爺也說不準。」
主僕二人說會兒話,素藍過來送了幾樣配春餅的小菜,說是謝太太叫送過來的。謝莫如道,「替我謝太太。」
紫藤請素藍出去吃茶,素藍忖度謝莫如面無殊色,仍如往常,暗歎大姑娘與眾不同,倘是別人要嫁那老遠的蠻人地界兒,嚇都嚇死了,不想大姑娘依舊這般從容自若,心下不禁多了三分敬意。
用過早飯,謝莫如就開始整理自己這些年存下的東西,張嬤嬤進來問了回午飯,謝莫如道,「今兒天冷,讓廚下加個熱鍋子。」
張嬤嬤笑,「我已命人加了。」
謝莫如道,「那嬤嬤去問問,母親那邊兒可好了。」方氏起得晚,素來不用早飯,一向是午、晚飯與謝莫如共用。
張嬤嬤領命而去。
方氏的死沒有絲毫預兆,她就那麼帶著些許恬淡安然的躺在床間,身上蓋著一床杏子紅綾被,仿佛安眠。謝莫如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悲痛,這是她曾經用過的被子,她的母親,因她而死,她不想拖累她,不想成為朝廷牽制她的質子,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離開她。
可是,你這樣走了,我這些年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的母親。
謝莫如踉蹌的後退數步,喉間滾過一陣急遽的腥甜,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