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奪嫡之十九
五皇子只是略與賀菩說了幾句,賀菩乃封疆大吏,五皇子乃藩王,若不是先前有些許淵源,委實不好多來往。好在,賀菩能做到直隸總督,自也是個聰明的,他早先拜訪過東宮大皇子等人,方來的閩王府,極有分寸。
賀菩其實知道是五皇子御前進言,方使李鈞奪得尚書之位,賀菩當然不大爽快,只是,五皇子顯耀,又是一地藩王,近年又有淩於東宮之上的勢頭,倘不是陛下召回原太子少傅的李鈞,再給太孫娶了蘇氏女為正妃,朝中上下恐怕都得以為陛下是於東宮不滿,有意閩王的。賀菩倒不是記恨五皇子於御前為李鈞進言,他與五皇子本就無甚交情,再者,因此事記恨一位藩王,這可不是封疆大吏的心胸。只是,賀菩有些不明白,倘閩王當真有奪取東宮之心,又如何會助東宮召回李鈞呢?還是說,閩王當真是個安分人,或者,李鈞已暗中倒向閩王。不,倘李鈞暗中倒向閩王,閩王更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舉薦於他,這豈不令東宮生隙。
賀菩心下琢磨著,越發覺著閩王深不可測起來。
因看不透,便不由多了幾分恭敬。
不過,兩人也沒有多少話好說,寒暄幾句,混個面熟,賀菩便告辭了去。
其實不要說賀菩琢磨不透閩王舉薦李鈞此舉,便是太子殿下也想不透,倒是李鈞年老成精,去東宮時便坦坦蕩蕩的與太子道,「閩王殿下看著端嚴,其實是個細緻人。想當年老臣被貶出帝都,閩王殿下還送了老臣一方硯臺,也是老臣意想不到的。須知,老臣當年被貶,說來還是受科弊案的牽連。」
李鈞把這話說出來,太子心下懷疑去之七八,道,「五弟何止細緻,李相怕是不知,這些年,五弟為人,越發有章法的。」
雖太子未在御前舉薦自己,但李鈞本身能列入刑部尚書三位侯選人之一,也是多得太子提點。若先時,李鈞怕是要擔憂東宮在今上心中地位的,只是,在今上指蘇氏女為太孫妃,而後再調自己入刑部後,李鈞便知道,太子尚有一爭之力。何況,現下閩王顯耀,但,自己早便與太子淵源頗深,而閩王身邊,怕是無自己立足之地呀。縱太子身處險地,但,越是如此,倘自己能扶太子至大位,豈不更顯功高。
李鈞早在腹內有一番盤算的,見太子對閩王似有所指,李鈞便道,「臣便是不知,聽也聽了許多。恕臣直言,臣在外,只聽得閩王如日中天,卻未聽得殿下有所應對,不知中何緣故?」
太子頓時面色黯淡,低聲道,「父皇眼瞅便要冊立新後,孤還能有何應對?」
李鈞溫聲道,「倘陛下當真對殿下失去信心,焉會為太孫指得如此婚事?殿下想一想,諸皇孫中,還有哪位皇孫能聯姻首輔家族?蘇家,一位首輔,兩位總督,餘下為官者不可勝數。縱無公侯爵位,但看遍帝都,也無哪家公門侯府能及蘇氏之力。」
太子面色果然稍稍緩和了些,歎道,「此事,孤也想過。只是,倘父皇對孤仍似以往看重,為何要提立后之事?」
李鈞道,「殿下也知,陛下待殿下不似以往,不知殿下可知是何緣故?」
太子長歎,「不過是因孤於江南戰事失利之故罷了。」
「非也。」李鈞正色道,「殿下當年只是代陛下巡賞江南,殿下並非主帥,江南失利,如何能怪到殿下頭上?倘江南失利皆為殿下緣故,那麼,當初南安侯為何不肯在江南失利之後重返帝都?為何要在建立功勳後再行還朝?」
太子苦笑,「滿朝之下,怕只有李相你做這般想了。他們不過礙於東宮的顏面,不好開口,可實際上,這些人怕都是想,當初是孤偏袒吳國公奪取南安侯的兵權,從而導致江南大敗。孤在他們心裡,不過是險些連累江山傾覆的罪人。」
李鈞問道,「那殿下覺著,這些人想的,是否正確,是否有理?」
太子薄唇緊抿,沉默良久,方緩聲道,「那時,南安侯在江南打了好幾場勝仗,孤奉旨巡賞江南。孤的確有私心,因從未接觸過戰事,孤就想著,倘孤在江南之時,南安侯能再打幾場勝仗方好。一則,孤能學些軍略;二則,孤還朝更得風光。可南安侯不肯出戰,孤的確心生不滿,可要說孤皆因私心便奪南安兵權,孤可對天發誓,當時的確是因南安可能與靖江有所來往,孤擔心的是江南大軍的安危,方軟禁了南安侯。孤後來送密折至帝都,請父皇拿個主意,未料得及,靖江便反了。再去尋南安侯時,南安侯便已不見,南安侯說有人鴆殺於他,孤當時證據在手,只要父皇再譴大將代替南安侯,南安侯便可押至帝都受審,孤何必要多此一舉。不要說鴆殺於他,便是他南安侯掉一根汗毛,怕天下人便得以為是孤下的手。孤還沒這麼蠢!」
李鈞對江南之事也思量過許多遍,奈何自己當時在陝甘任職,且西寧關年年有戰事,對江南之事瞭解的到底不多。不過,在南安侯被鴆殺之事上,李鈞與太子的看法是一樣的,李鈞與太子相識並非一日,他還是太子心腹,對太子性子瞭解頗深,李鈞也認為,太子不可能幹出鴆殺南安侯的事的。這事,太蠢。
李鈞再細問了一些細節,然後對太子道,「殿下因江南之故失愛於陛下,可話說回來,江南之事,倘全怪到殿下身上,也未免太冤枉了。老臣與殿下相識多年,有些話便直說了,對不對的,還請殿下包涵。」
太子連忙道,「在孤心裡,李相一相是孤的太傅,既是師徒,李相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倘李相都不能對孤直言,孤還能信誰去呢。」
李鈞道,「殿下的確在江南事上是有過失的。」
太子的臉色雖難看,還是道,「是,孤承認。」
「那麼,如今靖江王諸子與諸臣皆已押赴帝都,殿下願不願意請陛下下旨,重審江南之事,查明南安侯被鴆殺的真相!」
太子臉頰上肌肉不自覺的一跳,對李鈞道,「倘此時開審此案,怕立后是誓在必行了。」
李鈞道,「殿下,鳳儀宮空懸多年,天底下,哪個兒子能阻止父親續弦娶妻呢?便是再立后位,新立的皇后再也越不過先皇后去?倘陛下當真囑意五殿下,如何會將臣召回帝都?」
太子低語道,「這正是孤苦苦不能明白之處,父皇若仍有意於孤,便不該令五弟坐大。父皇若有意五弟,如何又給太孫定下這樣一樁親事,如何又在刑部尚書一事上偏袒於孤呢?」
李鈞溫聲安慰,「陛下若這般容易被人看透,也就不是陛下了。」說著,話音一轉,語調低沉中透出三分凜凜寒意,「殿下,依臣對陛下的瞭解,這只能說明,陛下對殿下心存不滿,但,陛下仍對殿下抱有一線信心,願意再等等看。畢竟,儲位不比他事。但,倘殿下再行止踏錯半步,恐怕,陛下會毫不猶豫的換了殿下!」
太子眼神一沉,沉聲道,「李相肯與孤說這些心腹之言,孤明白。」本就是血淋淋的事實,驀然被人揭開,縱面上難堪,太子也得知李相的情。頓一頓,太子繼續道,「李相有什麼打算,儘管悉數說與孤知道便是。」
李鈞心下暗想,太子雖優柔寡斷,但善納諫言,亦不失為明君之姿。閩王勢頭雖好,奈何有輔聖舊事,閩王又獨寵謝氏,除非萬不得已,實不能投轉閩王。將心一沉,李鈞與太子道,「臣掌刑部,便將當年江南之案光明正大的拿到三司面前審一審吧!這裡頭,倘殿下有過失之處,殿下當向陛下請罪,倘非殿下疏失,臣絕不會讓殿下為別人背上黑鍋。此案審罷,裡面是非曲直,俱會有個說法!殿下只管安心在陛下身邊聽政,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是陛下親子,殿下縱有過失,只要父子情分在,儲位便是安穩的。」
太子道,「孤明日便向父皇請旨,三司聯審南安侯被鴆殺一案。」
李鈞頜首,「殿下英明。」
「還有一事,殿下還需在請旨聯審南安侯被鴆殺一事之前與陛下說一說。」
「何事?」
「鳳儀宮空置多年,既要立后,當檢修鳳儀宮。」李鈞淡淡道,「殿下當給陛下提個醒兒。」
太子咬牙,「孤明白。」
李鈞看太子一幅咬牙切齒的模樣,心說,當年五皇子請陛下早立太子是何風範,不過是修個風儀宮,至於麼。李鈞只得道,「殿下放心,眼瞅年根子底下了,朝裡祭天祭祖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便是修鳳儀宮,也得明年開春了。」
太子與李鈞是無話不談的,歎道,「倘不立皇后,便是修他十座八座的風儀宮又如何?一旦立后……」感慨一回,太子道,「依相李看,父皇會立哪位娘娘?」
李鈞果斷回答,「非蘇淑妃莫屬。」
太子臉色一白,問李鈞,「皇貴妃之位如何?」
李鈞伴駕多年,道,「倘是皇貴妃之位,自然好。倘是后位,殿下也莫要亂了分寸。」
「孤明白。」
李鈞心下一歎,太子殿下怕是不明白,自己的父親有一顆如何冷酷的心腸。
立皇后雖令太子難安,但,陛下的心仍是在東宮的,不然,憑陛下的性子,倘當真有易儲之心,斷不會先立皇后這般麻煩。只是,五皇子崢嶸漸顯,太子卻連連失誤,陛下於儲位一事上心意動搖再所難免。
謝莫如對李鈞的評價是,「比那什麼寧祭酒強百倍。」
五皇子亦道,「李相一回來,東宮氣象都不同了。你不曉得,今日太子請旨當令工部檢修鳳儀宮時,大哥臉上那表情,仿佛活見了鬼。」
謝莫如道,「李相大人比鬼可怕的多。」
五皇子道,「添一勁敵。」
謝莫如笑,「李相還算不得勁敵。殿下想一想,依李相這等本領,在當年陛下親政一事中猶算不得一等一的人物。難不成,他老了,就成一等人物了?」
「那你說誰算一等人物?」
「殿下這樣的。」
五皇子受此一記馬屁,不由輕笑,道,「你莫打趣我。」
「何來打趣。這世間,出色的人有許多,有人善詩文,有人善武功,殿下可能會說,如九江如扶風這樣的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才算出眾,可殿下想想,他們未跟隨殿下之前只是芸芸眾生中的平凡人物,跟隨殿下後方得才幹施展。就如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殿下有伯樂之才,殿下不算一等人物,誰還算?」
五皇子給妻子贊的臉上微熱,道,「有才幹的人,早晚有展露才幹之日。」
「那也不一定,南安侯不一樣有才幹麼?倘他最先遇到的是殿下,怕不止於一個侯爵之位了。」
說到南安侯,五皇子又是一歎,與謝莫如商議道,「太子請求審查南安侯被鴆殺一事呢。」
「這是太子明白。此事審出個結果,就算有了說法,堵上朝中悠悠之口。」
五皇子道,「於太子自然是有好處的。」
謝莫如道,「江南之事,陛下心中有數。說來,祖父雖退了,三皇子於刑部多年,便是李相欲掌刑部,有三皇子在,也不是易事。只怕三皇子那個性子,只盼著誰都不得罪才好,倒不知他是個什麼主意。」
「三哥怕是自己也犯難,他素來圓融的人,怕自己不欲沾手,終要落到李相手裡。」五皇子也知三皇子脾性,說來三皇子委實性子好,既非太子剛愎自用,也非大皇子蠻橫無禮,更不是六皇子那般糊塗,可說來,這般玲瓏之人,也是最沒立場的人。要是擱大皇子遇著這等機會,便是不對太子落井下石,起碼也得讓刑部查個水落石出。但擱三皇子頭上,三皇子怕是不欲得罪太子的。
五皇子自己同三皇子的關係也不比同四皇子的好,更不好就此事發表任何意見,因為,縱五皇子只求一個公正審查,還南安侯一個公道。怕落到小人嘴裡也是意欲干擾刑部,對太子不利了。所以,五皇子什麼都不能說。五皇子轉而與妻子商議,「刑部江侍郎要致仕了。」
謝莫如想了想,「江侍郎也是六十五的人了,倘能再進一步任尚書位,還可繼續當差。如今他進一步不易,年紀也不輕,何況,調查南安侯鴆殺一案,干係頗多,江侍郎怕是因此欲致仕吧。」朝中就是這樣,這些人,要用他們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牆頭草。江侍郎成為尚書侯選,還是謝尚書致仕前的提議,只是江侍郎沒趕上好時節,穆元帝非要自封疆大吏裡提拔,以至於江侍郎未能登尚書位。可江侍郎能竟選尚書一職,就說明此人在刑部極有資歷。謝尚書剛剛致仕,他在刑部的人脈還在,倘這些人肯出力,李鈞想拿下刑部,沒有這般容易。只是,誰願意攪入太子與五皇子相爭的渾水中去呢?江侍郎此時要致仕,怕不單單因年老,更是不想介入南安侯鴆殺一事的調查吧。
五皇子道,「倘是因此事,沒讓他做刑部尚書真是對了。」
謝莫如道,「年下事多,便是調查南安侯鴆殺一案,怕也要等到明年。江侍郎致仕,李相求之不得,定要換上一位太子系官員的。」
顯然,五皇子與謝莫如商議此事原因就在於此,五皇子道,「倘咱們坐視,刑部怕是就要落入李相之手了。」
「殿下可有看中的人?」
五皇子便是因此為難呢,五皇子道,「要是軍中安排個人,這不在話下。這些年,咱們相熟的大多是軍中將領,便是有一二官員,也都是江南小官兒。」實在是無可用之人,五皇子歎,「早知道李相給太子出這主意,讓請老尚書再支持個一年半載的了。」
謝莫如笑,「殿下急糊塗了,要不是祖父致仕,哪裡輪得到李相做刑部尚書。祖父在一日,李相便是有這主意,也不敢拿出來。」
五皇子也笑了,「哎,我這搜腸刮肚的想,都沒有合適人選。」
謝莫如也知五皇子在朝中的確沒有多少親近的大臣,五皇子當差在禮部,人脈也多在禮部,其他五部,四皇子在工部,所以,工部那邊兒,五皇子也說得上話。當然,唐繼做了戶部尚書,這也是同五皇子相熟的,只是,唐繼是官場老油條了,他新任戶部尚書,可以表現出一定的政治傾向,但絕不可能如李鈞那般投效五皇子。刑部,哎,謝尚書就是個牆頭草,其屬下也很有牆頭草的特性,兵部向來是大皇子的地盤兒。當然,兵部尚書永安侯對五皇子感觀也不錯。還有吏部尚書北昌侯,這一位與謝家有聯姻,但與五皇子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聯繫。這麼一看,好像五皇子在朝中勢頭不錯,可叫謝莫如說,清一色的牆頭草,諸位大人都擅長表現出一定的政治傾向,然後,根據穆元帝的臉色喜惡來調整自己的風向,謝莫如相信,當年東宮穩固時,他們肯定也同樣的對東宮表示了自己的友好姿態。關鍵時刻,沒個鳥用!
謝莫如忽然道,「殿下覺著,蘇不語如何?」
五皇子道,「不語在南安州幹的不錯,不過,他剛升巡撫沒幾年,而且是外官入帝都……」
「陛下對蘇家人向來信任。說來,除了蘇相為首輔,不論蘇言的陝甘總督還是蘇語的江浙總督,眼下都不是太平地界兒。太孫岳父蘇方眼下只是一個同知,殿下不是說,因著太孫大婚,陛下有意提至知府,蘇相卻是勸住了陛下,未升蘇方的官。」謝莫如說著,五皇子跟著道,「蘇相向來執正。」
謝莫如點點頭,繼續道,「所以,蘇方明年會接著外任。蘇相年老,身邊怎好沒有親子在畔服侍。陛下體恤老臣,又愛重蘇相,就是太子,因著與蘇家的聯姻,怕也不會反對蘇不語任刑部侍郎的。」
五皇子道,「我只擔心蘇不語為太子所用。」
「殿下也知道,我與蘇不語少年相識。九江生母與不語生母是一對孿生姐妹,論血親,他們是兩姨表兄弟。不語娶的是戚國公家的小姐,說來同莫憂是姑嫂親。」謝莫如先與五皇子細說了蘇不語與自家的關係,又道,「再者,也可就此看一看,蘇家的忠心到底是不是忠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