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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謠》第116章
  第116章

  屋內一片靜寂,鴉雀無聲。

  任平生胸口好像壓著塊大石,沉悶、難受,無法呼吸。

  高貴又美麗的女郎,白頭之約,三月未歸,被繼母陰謀設計嫁給拖著兩個孩子的鰥夫……這一切聽起來是這麼的陌生,卻又這麼的熟悉……

  天空響起一聲驚雷。

  夏天的天氣很是多變,方才還是晴空麗日,湛藍美好,突然間便昏暗一片,烏雲滾動,陰沉和黑暗覆蓋了整個天空。

  大點大點的暴雨直撲下來,落在房檐、落在青石地面,發出急促而焦燥的響聲。

  狂風伴著暴雨,閃電和著雷鳴,刹那間,天地黯然失色。

  閃電過後,震耳欲聾的雷聲自遠而近呼嘯而來,好像要在人的頭頂炸裂開來似的,聲勢驚人。

  「三個月……沒回來……?」黑暗中,任平生低聲喃喃。

  他聲音很低,外面風雨聲、雷電交加聲又很大,但奇怪的是,陵江王、桓大將軍、桓廣陽,人人都聽到了。

  一道閃電從天空劃過,照亮了整間屋宇。

  外面暴雨如注,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陵江王臉色也是煞白,「是,三個月沒回來。」

  「為什麼?」任平生直起腰身,大聲問道:「為什麼大軍凱旋,獨你遲遲未歸,竟達三個月之久?」

  他仿佛看到花季女郎在閨中苦等,日復一日、月複一月,焦急憂慮,翹首以盼,花朵般的容顏漸漸憔悴了,明亮的眼眸漸漸暗淡了,整個人漸漸消瘦了,心中痛楚憐惜,難以言喻。

  閃電過後,整間書房又陷入黑暗之中。

  「為什麼?」陵江王古怪的笑了一聲,「這要問一問桓大將軍那英明神武的父親了。」

  「先父做了什麼?」桓大將軍沉聲問道。

  「還能是什麼?他派出無數高手一路之上對我圍追堵截,不許我及時返京。我強行突圍,被一名手持虎形百辟刀的刺客重創心肺,性命垂危。」陵江王涼涼道。

  桓大將軍和任平生同時大驚失色。

  桓廣陽在黑暗中坐直了身子。

  百辟刀乃三國時期之百練之寶刀,是魏武帝曹操命人製成的,共有五把,分別以龍、虎、熊、鳥、雀為識。這五把百辟刀曹操自己持兩把,其餘的三把分別給了他的兒子曹丕、曹植、曹林。司馬氏取代曹氏之後,百辟刀有一段時間不知所蹤,後來陸續被獻入大樑皇室。先帝時桓廣陽的祖父、大司馬桓鑒護駕有功,先帝便將百辟刀賜給了他,做為嘉獎。陵江王被手持百辟刀的刺客重創,要說這刺客不是桓家指使的,大概沒人相信。

  「虎形百辟刀,心肺重創,性命垂危。」桓大將軍緩緩道:「可是,我記得你回到建康的時候精神很好,並無病態。」

  「你當穆神醫是浪得虛名麼?」陵江王嗤之以鼻終不及你眉眼清淺。

  眾人這才知道他許久之前便和穆神醫有了交情,不由的默然。

  桓廣陽語氣和緩,「外叔祖,您的意思是當年我祖父為了不讓您及時回京城,所以才暗中阻攔您的,是麼?」

  陵江王語含譏誚,「彼時正值先帝壽誕,又值大軍凱旋,你說說看,他擔不擔心我回京之後更得先帝歡心,令得先帝易儲啊?」

  桓廣陽默默無語。

  桓家和王家當時是支持現在的皇帝,也就是當時的太子的,陵江王比他的太子兄長更得先帝歡心,又立下戰戰,得勝歸來,當時身為桓家家主的桓大司馬擔心太子儲位動搖,設法阻攔陵江王回京,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外面雨漸漸小了,狂風漸歇,屋裡也有了亮光。

  桓大將軍忽然發怒拍桌子,「就因為這件陳年舊事,你便見死不救,把怨氣發洩到一個三歲孩子身上了麼?你沒出息!心上人被搶走了,你去搶啊,去奪啊,怎麼,她嫁了人,你就這麼認命了不成?」

  「對,為什麼不把她救回來?」任平生紅了眼圈。

  桓廣陽年輕最輕,最為冷靜,「外叔祖,如果換做我是你,我不會怨天尤人,哪怕踏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她、救出她。她若還是一個人當然好,若有了孩子,我連孩子一起要。不過……」說到這裡,他托長了聲音。

  任平生本來一直看他不順眼,這時卻不自禁的問道:「不過什麼?」

  「不過,我根本不會讓她到了這一步的。」桓廣陽這雋美秀逸如同謫仙一般的人物這時語氣堅定,如同堅硬的岩石,「我會保護她,愛惜她,未雨綢繆,防患未然,哪怕自己受盡千辛萬苦,也不會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桓大將軍雖然滿腔煩惱,聽了寶貝兒子這話,眼中也有了笑意。

  這個十三郎,他還真是見縫插針,逮著機會便向心上人的父親傾訴衷腸啊。

  「就憑我家十三郎這個人品,這個相貌,這份癡情,我就不信任將軍不感動!十三郎,乖兒子,繼續努力吧,以阿父的眼光來看,你離你心愛的女郎越來越近了,就快能……不對,說不定你已經牽到她的手了……」桓大將軍想著心事,美滋滋,甜絲絲。

  任平生果然有些動容。

  桓家雖然可惡,這個十三郎倒是真的不錯……

  他有些猶豫,可是想到陵江王,心又堅硬了。不管陵江王是出於原因救他的,總之陵江王是在他和範瑗陷於絕境的時候自天而降,浴血奮戰前來解救他們的。沒有陵江王,他和範瑗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經殉城身亡了。他不能背叛陵江王,無論如何也不能。

  「大王。」他轉過頭看陵江王。

  陵江王望著窗外在發呆,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

  任平生心中警覺,試探的又低低叫了一聲,「大王?」

  陵江王依舊沒有理會他。

  任平生慌了,忙挪到他身邊,伸手想要扶他,「大王。」

  他才碰到陵江王,陵江王便手捂胸口,無力的靠在他身上,「阿平,我……我……」任平生大驚,忙扶好他,「大王應該是舊傷復發了,去叫大夫。」他一邊照顧陵江王,一邊簡短的吩咐。

  「是。」桓廣陽立即站起身。

  「不用。」陵江王氣息微弱,面容異常蒼老、疲憊,「阿平,我要回家……」

  「好,咱們回家。」任平生心中酸楚,迅速的答應。

  桓大將軍見陵江王雖然虛弱,卻很固執的樣子,也不敢違拗他,「叔父,我背你。」

  他過來要背陵江王,卻被任平生冷淡的拒絕了,「不必了。大王這裡有我。」

  「可是你……」桓大將軍看看健壯的陵江王,再看看清秀的任平生,覺得他倆這身材,任平生要背陵江王可能會有些費勁。

  桓廣陽當機立斷,「我這就放信鴿,請范娘子帶女郎和阿倩到門口等,咱們走水路。」他立即寫下字條,招來信鴿將字條綁到腿上,命它送信去了。童兒則去準備船隻。

  任平生看著清秀挺拔,力氣卻大,抱著陵江王便出來了。

  四人一起上了船,看著清清秀秀的童兒原來不只能端茶倒水,還會划船,站在船頭輕輕一點,船便離了岸。

  再次上岸的地方,已經離大門不遠了。

  陵江王方才大概是太過激動的緣故,現在臉色看著已好多了。

  任平生心裡一松,問桓廣陽:「你書房前有墨竹林做為屏障,書房後卻只是湖水,難道不怕有人從水上襲擊麼?」桓廣陽微笑指指水面,「您看水裡。」任平生往水中細看,不由的大吃一驚,原來這水渾了些,他也沒在意,現在仔細看過去才發覺水深之處靜靜潛伏著細而尖利的漁網,雖然看著普普通通,卻莫名給人以面目猙獰、張牙舞爪之感。

  「水陣和竹林陣的效用,其實差不太多。」桓廣陽溫聲道。

  任平生微微咪起眼睛,再次打量起這位俊俏郎君,「好,果然年輕有為。」

  「哪裡,您過獎了。」桓廣陽謙虛。

  桓大將軍心中得意,要不是陵江王現在還虛弱無力,他便要哈哈大笑了,「我家十三郎打生下來便聰慧過人,心思巧妙,這些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任將軍,十三郎聰明不聰明啊?」

  「很聰明。」任平生皮笑肉不笑。

  「因為我小時候受過傷,戒備之心可能會比常人嚴重,這也只是想要一個安寢之處罷了。」桓廣陽語氣平和。

  任平生不由的又多看了他兩眼。

  陵江王咳了兩聲,無力的說道:「當年若是知道你這麼聰明,我說不定生了愛才之心,親自替你找大夫去了。」桓大將軍恨恨,「不敢當,你不把穆神醫藏起來,我就千恩萬謝了。」陵江王雖然沒什麼力氣,還是一聲冷笑,「說的好像穆神醫是我招來即來揮之即去似的,可笑。」桓大將軍不服氣,還要反唇相譏,桓廣陽牽牽他的衣袖,桓大將軍歎了口氣,剩下的話就不說了。

  到了大門前,范瑗和任江城、任啟由桓昭陪著,已經在等著了。見他們這一行人過來,任啟和任江城都一臉關切的過來叫「翁翁」,陵江王強笑,「翁翁沒事,歇歇便好。」任江城還好,任啟見陵江王這樣便眼淚汪汪的了,任平生哄了他幾句,先把陵江王抱到牛車上,然後把任啟也抱上車,讓他坐在陵江王身邊。任江城不放心,也跟著上去了,「翁翁,還有我。」

  她臨上車之前,桓廣陽徐徐走過來,將一個紙條塞到她手裡。任江城靈活的將紙條收好,看也沒看桓廣陽一眼,上了車。

  任平生見桓廣陽走近任江城便警覺的看過來了,不過,任江城很快上了車,他沒有發覺什麼。

  桓昭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後怕的拍拍胸逼妖為仙。幸好幸好,沒被發現啊。

  任江城一家人和桓大將軍等人揮手作別,牛車慢悠悠的離開了公主府。

  一路上有任江城和任啟陪著陵江王,陵江王心中的煩悶感漸消,臉色倒好起來了。不過,回到青雲巷之後任江城還是立即將杜大夫請了來,開藥方、煎藥,很是忙亂了一陣子。

  陵江王服藥之後,沉沉入睡。

  任江城守在床榻前,從袖中取出小紙條看過,皺起秀麗的雙眉。按十三郎這小紙條上所寫的,陵江王是出戰洛邑得勝回朝的時候被人阻攔重傷,以至於不能按時返京,心上人被迫嫁給了別人。這應該是故事的開始,絕不可能是故事的全部。眼下是南北朝,又不是明清,風氣開放的很,名門貴女初嫁是寶,再嫁也不減身份,如果陵江王真的深愛那位女郎,以他的性情脾氣,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一定窮追不捨,要把心上人救回來的啊。

  和離再嫁,在這個時代真的不算什麼。想當年王家、謝家同屬名門望族,王家女嫁到了謝家,謝家女也嫁到了王家,後來兩家交惡,各自離婚,再婚時匹配的還是名門子第。陵江王如果真愛那位女郎,成親嫁人這件事是攔不住他的。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任江城幽幽歎息。

  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細節,可是能夠想像,一定是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了,才會造成陵江王這一生的遺憾。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陵江王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清麗中又帶著天真稚嫩的面龐,他有片刻迷惘,眼神卻很快清明了,「阿令,是你。」任江城殷勤扶他坐起來,「阿母在替您準備藥膳,阿父和阿倩在陪世子,照顧您的重任,便落在我肩上了啊。」陵江王聽著她清脆俏皮帶著笑意的聲音,嘴角輕揚,「辛苦阿令了。」任江城嘻嘻笑,「不辛苦,不辛苦。」扶他坐好了,端過一個青色的小瓷碗放在他手裡,「這是用人參熬成的雞湯,很補的,快喝了吧。」陵江王在她殷切的注視下,笑了笑,將一碗雞湯喝的乾乾淨淨。

  「杜大夫是我見過最好的大夫了,有他在,您就在青雲巷安安生生的養病吧,什麼時候養好了,什麼時候才許回陵江王府,知道麼?」任江城笑道。

  「好。」陵江王想也沒想,便點了頭。

  恍惚之間,任江城覺得陵江王像是祖父,自己像孫女,孫女在對位高權重的祖父發號施令,祖父樂呵呵的便答應了,一臉寵溺……

  這什麼情況?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任江城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沒來由的念頭給趕走。

  這太荒唐了,如果任平生真是陵江王的兒子,陵江王怎麼可能讓任平生流落在外,一直不認回去?任江城這樣想著,眼前不覺浮起任刺史那蒼老的面容、刻薄的眼神,不由的打了個寒噤。唉,如果能由著自己的心意挑選祖父,誰願意要任刺史那樣的啊……可是祖父也不能由著自己的心意挑選吧,父母、祖父母、出身,這些都是由不得人的……

  「八娘子,世子來了,想見大王。」婢女進來稟報。

  任江城探詢的看向陵江王。

  「讓他過兩天再來。」陵江王有些不耐煩。

  「翁翁,做子女的總歸是會牽掛父母的,就像父母會惦記子女一樣啊。」任江城委婉的道。

  陵江王歎了口氣,「好吧,那便把他叫進來,我見一見。」

  任江城松了口氣,起身吩咐婢女,「去傳大王的話,請世子進來。」

  婢女答應著,很快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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