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決裂
雖然前世大學裡主修的是心理學,但胤祺所精研的方向,顯然是沒有多強的利他性的——換句話說,胤祺所掌握的心理學技巧,三成用於改善生活提升演技,剩下的七成,基本就全是用來嚇唬人的了。
尤其是在見識了古人強大的腦補能力之後,胤祺終於徹底發覺了自個兒的優勢所在,居然就這麼無師自通地參透了一門用處極廣又堪稱喪心病狂的本事。
裝、神、弄、鬼。
看著落荒而逃連個頭都不敢回的索額圖,胤祺滿意的點了點頭,在心底裡給自個兒點了個贊。衝著站在門口茫然不知所措的梁九功和善地一笑,轉身不緊不慢地踱回了南書房。
「你居然還真把他給唬弄住了?」
見著胤祺心情頗佳地回了來,康熙訝異地輕笑了一句,順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索額圖那個牛鼻子脾氣,混勁兒上來了朕都按不住他——你倒是膽子大,朕還擔心你叫他給嚇著,預備著出去給你撐腰呢……」
「皇阿瑪放心,就他還嚇不住兒子。」胤祺大包大攬地拍著胸口,自信滿滿地應了一句。後進來的梁九功卻是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眼底還帶著點兒未來得及收起的驚懼震撼——雖然沒看著這位小祖宗是怎麼恐嚇索額圖的,可等他出去的時候,索額圖一臉的蒼白慌張可是真真切切的落在了他的眼睛裡。能叫那麼一位眼睛恨不得長在頭頂上的主兒踉踉蹌蹌地一路跑出乾清宮,虧他們這位萬歲爺還擔心著自個兒的兒子被嚇著。
「就你能,朕倒要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你做不成的事兒。」
康熙的心情顯然頗好,含笑叱了一句,又攏著他站在了地圖前:「不理他了,看看才剛兒說的那三條,你心裡頭有沒有什麼主意?」
並不能看得著地圖的胤祺一本正經地摸著下巴,絞盡腦汁地想著轍——他那點兒高考前死記硬背下的物理化學早就忘的乾淨了,更不必說就高中生那點兒水平,即使記著也根本憋不出來什麼,還不如踏踏實實的想些個靠譜的辦法:「皇阿瑪,水災後的房子大都毀成什麼樣兒,拾掇拾掇還能住人嗎?」
「地基倒是在的,可要想在入冬前修好了住回去,卻也是難上加難。」
康熙微微搖了搖頭,撫了撫他的額頂輕嘆道:「你在宮中錦衣玉食,自幼吃住就都有人精心伺候著,或許未必能想像得出來。那些個災民若是沒有個避風的地方,又吃不飽穿不暖,哪一次閉了眼或許就未必再能張開……」
胤祺卻也是不由得輕嘆了一聲,他前世也是受過苦、遭過罪的,自然不難想出那般淒涼的景象。既然房子一時建不起來,最要緊的就是能有個避風的地兒,如今那些個災民住的都是窩棚,風一吹就透了,這麼下去少不得要凍死不少的人——可若是說這能扛得住風,又能保暖些的住處,偏偏又要耗時費力的才能搭建起來……卻還當真是個叫人頭痛的死結。
「本來是朕頭疼的事兒,倒叫你也跟著一塊兒發愁起來了……罷了罷了,先不想了,左右也不是這一會兒功夫就能解決的事兒——今兒御膳房備的可是什錦鍋子,走,先陪著朕用膳去。」
糾結半晌無果,康熙卻是先輕笑了一聲,用力地揉了揉這個小大人似的兒子的腦袋。這個孩子老是表現得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竟叫他也總是不小心將這孩子當做了身邊的那些個能臣幹吏,老叫他跟著操心些本不該在這個年紀操心的事情。
胤祺下意識應了一聲,乖乖地隨著康熙往昭仁殿走,心裡頭卻依然盤算著這一檔子事兒。他一向是不肯相信有什麼絕境的,不然也不會有當初演藝圈失利就跑去考狀元的驚人之舉。此路不通就繞道前行,他就不信——這沒了房子住,就還沒法擋風了……
一念及此,胤祺的目光卻是忽而一亮,一把扯住了前頭康熙的袖子興奮道:「皇阿瑪,兒子想出轍子來了!」
眼下要解決的問題,無非就是在沒房子的情況下一能擋風二要禦寒。前世那麼多登珠峰、爬高原的驢友,也沒就到一個地兒蓋一所房子,還不是靠著帳篷跟睡袋就能扛過那零下幾十攝氏度的低溫?胤祺被自個兒的想法引得興奮不已,連比帶劃地同康熙描述著帳篷跟睡袋的形狀和用法——下頭已有了窩棚了,對帳篷的需求甚至都沒那麼高,只要拿油氈布厚厚地鋪幾層釘牢就能頂用,再配上足夠保暖的睡袋,一定能熬過這一場寒冬……
康熙耐心地聽著自個兒這個兒子的奇思妙想,目光卻也是不由微亮,卻又轉念微蹙了眉道:「得用什麼東西做那睡袋,才能將熱氣兒攏住?」
「就用烏拉草就成,外頭擱普通的麻布兩層包著,若是江南能供得上棉花,兩相攙著自然更好。」胤祺目光晶亮,他前世就有一條拿烏拉草填的褥子,所謂「人參、貂皮、烏拉草」,能跟那兩樣貴得離譜的東西並稱做東北三寶,烏拉草對大東北地區的防寒工作絕對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你這主意倒是巧妙,只可惜推行下去卻有些難……」
康熙沉思了半晌,卻是無奈地淡淡一笑,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輕嘆了一聲道:「你可知道——那貧民家裡頭若是死了人沒有棺材,卻也就是拿塊布裹上一裹,挖了坑埋下去罷了。如今你卻要他們人人都拿塊布把自個兒給裹起來……又如何能對他們講得通?」
胤祺聞言卻是不由微怔,原本興奮地神色也黯淡下來——他確實是不曾想到,剛慶幸過這古代人的迷信程度能給他的演技加分,轉頭就又被狠狠地將了一軍。想來確實也是,百姓遭了災流離失所,本就是最人心惶惶的時候,居然還要他們拿布把自個兒裹上,想想都能覺出這法子推行下去要遭受的強大阻力來。
「不過是這麼點兒事,就覺灰心了?」
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個兒這個兒子的腦袋,溫聲問了一句。胤祺下意識抬了頭,還不及開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來,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脊背:「朕當初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樣兒——明明是一國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麼都發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邊兒就都變了滋味兒,好心也辦了壞事……」
胤祺安靜地聽著,抬手輕輕摟住了康熙的肩。他心裡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瑪這話不盡然是說給他的,更是說給當初的那個八歲登基、步步艱險的少年天子的——那個過早被倉促推上龍椅的孩子,身邊沒有能指引他的長輩,沒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這麼一步步靠著自個兒,摸爬滾打的走下去……這麼一路磕磕絆絆地走過來,究竟有多艱險、多不易,卻只有自個兒的心裡頭才最清楚。
「有時候朕對著你,就像是對著當初的自個兒。那個時候,朕心裡頭就一直盼著有人能這麼抱著朕,和朕說上一句——不打緊的,錯了重來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將懷裡的孩子摟得緊了些,彷彿這樣便能安慰記憶裡幼時的那一個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這樣一份難以宣之於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徹徹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決心要將那個孩子教導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規劃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時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細緻地傳授,生怕那個孩子走錯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就在他還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太子竟已長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樣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懷裡,敏銳地覺出了自家時常想太多的皇阿瑪彷彿又陷入了某種深刻的消極情緒裡頭,用力地摟住了康熙的脖頸,親暱地蹭了兩下,又輕笑著緩聲道:「兒子可比皇阿瑪幸運多了——若是有來世,生在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罷,兒子都還願當皇阿瑪的兒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懷裡的兒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雙眸,眼底卻也一絲一縷地浸潤開柔和的暖意,朗聲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這麼個兒子,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倆親暱地說笑著走遠,卻是誰都不曾留意到——在那迴廊的轉角後頭,竟是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太子爺——太子爺!」巴白倉促地追上了大步離去的太子,急得滿面通紅,壯著膽子低聲道:「您就這麼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兒……」
「祖父個屁——沒見孤都快沒阿瑪了!」
太子厲喝了一聲,抬腳狠狠踹在這個跟班的胸口,眼前卻已儘是一片血紅——可真是親近吶,皇阿瑪看著五弟時的眼神,摟著他時的動作,說的那些個話……那得是多寵到了心肝兒上,才能這般自然地流露出來?
皇阿瑪寵著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原來記憶裡那個威嚴又沉肅,嚴苛得叫他時時生畏的皇阿瑪,居然也會有這樣溫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會笑得這般的輕鬆,這般的暢快……
「你可知孤自幼長在這南書房裡頭,皇阿瑪抱過孤的次數——兩隻手都數的過來……」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領子,太子的聲音忽然詭異地平靜了下來,面色卻彷彿帶著令人顫慄的扭曲與暴戾。
「那些個貼心話兒……聽得可舒坦麼?他不過是提了個用都用不來的昏招,皇阿瑪便這麼費心思地安慰他——孤當初學習政事治國的時候,哪一次錯了不是自個兒靜坐反省,再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說出新的法子來?就這樣,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個笑臉,得他一句誇讚……即使是這個太子之位,也不過是承襲了皇額娘的遺澤才得來的。他從來都沒說過一次,願意有我這麼個兒子……」
太子冷笑著喃喃低語,語氣卻漸轉哀戚,踉蹌了兩步脫力地蹲下,將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臂之間。巴白蜷在地上不住發著抖,驚恐地向後掙紮著退開,又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快步跑遠。空蕩蕩的迴廊裡,大清國無上尊貴的太子爺竟像是個最普通又最無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緊了自己,困獸一般淒厲地痛哭出聲。
他的皇阿瑪可是從來都沒這樣抱著他過,也從來都不曾這樣對他說過話……他才是皇阿瑪的嫡長子,是承天命降生的兒子,是大清國未來注定的主人。那個弟弟到底是憑什麼——是憑的什麼?!
不知頹然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太子才終於狠狠地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扶著牆慢慢地站起身。他的眼裡儘是一片陰森的寒意,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雙拳攥得死緊,唇角卻漸漸泛上清冷詭異的弧度。
——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旁的人想要來分走,無論是什麼人,他都只好一個個的親手奪回來了……
***
這時候的胤祺還不知道——明明那些個官員腦子進水胡亂結黨的事兒都沒砸起半點兒水花來,不過是被自家皇阿瑪抱了一路,居然就這麼莫名其妙的徹底惹翻了太子,也為後來的日子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刺激跟頭痛。
只不過,這些卻也暫時都是後話了。陪著康熙用過了晚膳,尚且對這場意外之災全無察覺的胤祺便興沖沖的回了自個兒的小院子,換了一身尋常的衣服,牽上流雲領著貪狼熟練地混出了大西門:「事兒成了,咱去接你們家裡人去——你可有安置他們的地方?」
事出實在太過突然,胤祺的動作又實在太快。貪狼被拉著跑了大半段兒路還沒來得及有空反應,聞言怔怔地抬了頭茫然道:「主子——什麼事兒?」
「還能什麼事兒?趕緊接上你家裡頭的人出來,還能趕得上安安生生的過個好年。」
胤祺輕笑了一聲,攥了他的腕子快步往外走著。貪狼的身子卻是忽然猛地一顫,呼吸也驟然急促起來,下意識哽聲道:「主子……」
「不准哭啊,誰哭誰長尾巴。」
胤祺笑吟吟地站定,背著手踮起腳刮了下貪狼的鼻子,卻又忽然撓了撓頭無奈笑道:「說出來你准都不信——我這兒都準備好了一大段兒替你求恩典的話兒了,結果跟著皇阿瑪一開口,才知道管著辛者庫的居然就是我外祖……」
貪狼聞言先是詫異地瞪大了眼,隨即忍不住輕笑出聲,微垂了眸低聲道:「這個屬下倒是信——屬下可還記著呢,主子剛拿著那個摺子的時候,可是連郭絡羅氏是哪個的外家都不知道……」
「這個不准說出去!」胤祺一把捂了他的嘴,氣急敗壞地低吼了一聲,「這事兒要是捅出去,我可沒臉見人了……若是我那面兒都沒朝見過的外祖父知道了我這般沒良心,上哪兒還肯放你們家人出來?」
這一番威脅顯然頗具成效,貪狼連忙用力點了點頭表示領會,又不迭地比劃著表示自個兒絕不會洩密。胤祺這才滿意地放開了他,一扯馬韁便穩穩地坐在了流雲的背上,氣勢十足地揮了下手:「走,帶你走後門兒去!」
所謂的辛者庫,其實就是專門兒替皇家做那些個粗事的,也有內外之分。這內務府辛者庫,也通常被人們稱作是上三旗辛者庫,乃是內管領,而王公府第的辛者庫則屬下五旗,歸府屬管領。胤祺這一位素未謀面的外祖父三官保,如今便是統領這辛者庫的佐領,正管著內外兩庫的一應事務。
胤祺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一路好奇地東瞅西看,竟是做什麼雜事兒的都有——掃大街的,運米送面的,採買雜物的,造辦食材的,儼然是個小型的農貿市場。他今兒跟貪狼一樣,身上穿的都是宮裡頭小侍衛的衣裳,來去匆匆的下人們只瞄一眼那顯眼的亮黃色便都不迭低著頭繞了開,有實在避不過迎面撞上的,也是連忙撲倒在地恭敬問好,生怕衝撞了這兩位小爺,再被領事找茬發落到什麼更不濟的地方去。
「往日在宮裡頭,還只當裝個侍衛已是伏低做小了,卻不想這出了宮來,居然這麼一身衣服就已叫這些人如此驚慌……」
胤祺頗有些感慨地輕嘆了一句,俯了身扶起一個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半大孩子,含了笑溫聲道:「莫怕,我們是不會咬人的——你今年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眨著一雙大眼睛連驚帶懼地望著他,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半句話來。胤祺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從荷包裡頭掏出塊兒糖來塞進他手裡,放緩了聲音道:「好了,去玩兒吧——慢些跑,別摔壞了。」
「主子當真是好性兒,若是旁的人,只怕避這些個罪臣的親眷還來不及。若有衝撞,少不得是要一腳狠狠踹開的……」
貪狼快步上前替胤祺理了理衣裳,忍不住低聲嘆了一句。胤祺卻只是望著那孩子飛快跑開的背影,淡淡一笑道:「施恩罷了……種一份善緣,得一份善果,至於這善果是大是小、什麼時候才能消受得著,我又何必多管呢?」
就如前世時常給整個劇組發禮物,偶爾會去搭把手,和那些個小場記小助理耐心地問候上兩句一樣,說不得有多出自於真心,卻也畢竟是隨手可予的一份善意。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胤祺始終都堅信——這人心本就都是相互的,以怨報德這種事兒不少見,可以德報怨卻幾乎只存在於文人的臆想裡頭。想要什麼自個兒首先就得做到,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地攤著兩隻手,就硬要全世界的善意跟溫情都匯到掌心裡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