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伴讀
「倒是看不出,你居然還長了這麼一張伶俐的巧嘴。」
太子冷笑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一邊淡淡道:「跟孤出來,孤有話對你說。」
胤祺正要邁開步子跟上,手臂卻忽然被人一把拉住。迎上胤禛那雙彷彿顯得比往日尤其緊張的黝黑眸子,他卻只是淡淡一笑,覆在拉住自個兒的那一隻手上輕輕拍了拍:「我沒事兒——太子不過是和我說兩句話,又不能真吃了我。」
胤禛緩緩地鬆了手,望著他坦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目光卻終於還是忍不住的微微一沉,垂下的手忽然猛的攥緊。
——五弟昨日果然病得厲害,甚至只怕一度凶險至極,要不太子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皇宮裡頭的人命簡直太脆弱了,即使是貴為皇子,也未可見得就准保能活的下來,自個兒這些年來也親眼看著了,幼年夭亡的兄弟又豈是一個兩個?
昨兒沒見胤祺來上課,他心裡居然頭一次慌得不成,連當初一母同胞的六弟亡故,都沒提心吊膽到這個份兒上。今日總算見他好好的站在了自個兒的眼前,竟是平白生出了彷彿劫後餘生般的輕鬆來,本想和兄弟們一樣上前去關切詢問,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開太過沉重的步子。
昨兒皇阿瑪忽然就把巴白給打發回了索家,又把東宮的師傅們有一個算一個的全都明升暗降地丟到翰林院翻書去了。明面兒上是因為太子即將出閣,自此當修的便不再是四書這些個儒家經典,而是治國平疆的方略,故而必須得換上一批懂政事、知吏策的師傅。這話兒說來本是順理成章的,可宮裡頭卻不知怎麼的暗暗傳開了一個說法——說是昨兒五阿哥幾乎病得沒了救,萬歲爺震怒,認定是這些個奴才攛掇著太子不學好,害得兄弟幾乎喪命,這才給盡數撤換了的。
這顯然是下頭人胡亂猜測的渾話,真懂這裡頭門道兒的人,自然是沒幾個肯信的。真正叫他們覺得如鯁在喉夜不能寐的,是萬歲這一次不只是撤換了這些個人,還連帶著打發了東宮伺候的一批太監跟宮女。
這些個奴才裡頭,有惠妃跟明珠暗中塞進去的,有容妃宮裡打點過的,更有皇貴妃親自賜下的。昨兒他急著打聽胤祺的安危,沒叫人通傳就闖到了貴妃的宮裡去,卻親眼見著那美豔嬌俏的侍女哭著跪在貴妃娘娘的面前,說——萬歲爺一挑一個準兒,只怕已察覺了,就是她挑唆的太子……
他愕然地站在門外,死死咬住了自個兒的手臂不敢出聲,倉皇地逃出了那一座森寒得叫人顫慄的宮殿,才發覺手上竟已被咬得出了血。他怎麼都想不明白,貴妃究竟為什麼就容不下一個才幾歲的小阿哥?為什麼——就非得把他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一個交心的兄弟,也給生生地奪走?
「想來昨兒的事你也已經知道,孤便不再跟你多廢話了。」
兩人在門外一前一後地站定,太子轉過身看著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弟弟,眼裡驀地閃過了一絲陰狠的戾氣。
「你不要以為,皇阿瑪當真就把我身邊兒的人都給換了,就是對你的什麼恩典——我來日就要出閣,搬到毓慶宮去,再過兩年就會親政臨朝,這師傅跟伴讀,按理本就是都得換的。除了這兩項,其餘隨駕伺候的人都會由孤自個兒來挑,只要孤樂意,就算是要換,也能換上一套跟以前一點兒不變的!」
他的語氣越發凌厲,說到最後竟隱隱帶了些氣急敗壞。胤祺神色未變,心裡頭卻忍不住鬆了口氣——還好還好,看來他那位皇阿瑪總歸還沒把這場戲徹底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既然本就是是順勢而為,看來自己或許真的就是趕了個巧兒,恰好做了那一個招人恨的□□罷了。
心中稍定,他抬了頭看向太子,臉上卻已換上了一派乖巧又無辜的神色:「弟弟知道了,謝太子教誨。只是……這事兒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太子被他這一句話噎得一滯,眼裡就漸漸顯出些惱羞成怒來。本來明明是個好事兒,可偏生是緊挨著這小子出事兒的第二天,又剛因此挨了皇阿瑪的一頓斥責,就怎麼都覺得像是變了個味兒似的,跟喝了碗餿水一樣噁心。更何況若是尋常出閣,再怎麼也該仔仔細細地考教評等,定上個好日子,再給他留上一兩個順手的人使喚。可昨兒居然二話不說就定了下來,他這面子又該往哪兒擱?
「孤告訴你,你用不著在這兒跟孤裝傻——巴白那個蠢貨,撤了才輕巧!等過了年孤就有了參政的資格,到時候身邊兒的就不是伴讀而是輔臣,上趕著來求的人多的是!」
胤祺無奈地抿了抿嘴,百無聊賴地望著樹下的兩隻麻雀打架——這位顯然是被刺激得不輕的太子,顯然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卻偏偏又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散漫態度,太子眼裡的火氣幾乎已化成了實質。上前一步一把揪著他的領子把人提起來,卻還不等再做什麼,手腕便忽然一痛一麻。痛呼一聲連忙鬆了手,定睛看過去,掉在地上的竟是個拿葉子揉碎了團成的小球。
下意識抬頭,就看見房頂上正悠閒地坐著個青年。太子何時受過這樣的閒氣?偏偏他現在尚未正式出閣,身邊新的跟班兒都還沒到位,一時竟是沒一個能使喚動的人。牙關緊咬,一雙眼睛竟已是氣得通紅:「你是何人,見孤為何不跪!」
「除了皇上,你們還不值得我跪。」
黃天霸不以為然地輕哼了一聲,身形一動便穩穩地站在了地上。他早已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天煞孤星,幹得更曾經是反清復明這種幾乎必死的事,早就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入了宮當這個暗衛,也不過是看在跟康熙昔日的情分上,什麼時候不痛快了拍拍屁股就能消失在江南的漫漫水鄉里。這浩浩皇權巍巍深宮,還真沒什麼能威脅得著他的地方。
在康熙不只不以為忤甚至還頗有些放縱乃至推波助瀾的待遇下,他自然有這個底氣跟資本,用不著把一個什麼小太子放在眼裡:「韃子就是韃子,這不孝不悌的狼性。就算是邯鄲學步了多少年,也永遠都改不了。」
「……」
胤祺眨著眼睛一時無語,心裡頭既是肅然起敬,又是百感交集——雖說看太子吃癟是很爽沒錯,可他怎麼好像覺著……自個兒大概、也許、可能,好像也跟著被罵進去了?
太子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心裡卻已隱隱猜出了面前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畢竟敢在這深宮裡頭對著皇室罵韃子的人實在就這麼獨一份兒,偏偏皇阿瑪竟也從不約束於他,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也都只好敢怒敢畏不敢言,牢牢地在心底記著,見著必然躲著走也就是了。
可是——這麼一尊人人避之不及的殺神,為什麼會和那個礙眼的病秧子弟弟混在了一起?
「黃老弟,你怎麼有功夫跑到這尚書房裡來了?」
身後忽然傳來老者含笑的平和嗓音,總算是打破了這個尷尬得幾乎凍結的氣氛。太子猛地鬆了口氣,心中竟是無端生出一片感激來,連忙回身施禮道:「學生見過張老師傅。」
胤祺也跟著施禮問好,黃天霸卻只是衝來人遙遙的一抱拳,語氣倒是總算和緩了不少:「張先生,天霸有禮了。」
張英含笑還禮,又和顏悅色地對著太子和胤祺道:「外頭冷,太子和阿哥快進屋去吧,免得著了風。」
他這一次沒有帶隨身的小童,身後卻跟了一個清秀斯文的少年。那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卻是一身的儒雅沉靜,眉宇穩重雙目有神,幾乎只是一打眼,胤祺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還不待他開口,一旁就傳來了太子忽然變得無比溫和儒雅的淡淡笑聲:「廷玉兄,今兒怎麼也有功夫跟著來尚書房了——移步與孤一敘可好?」
太子的笑容得體而儒雅,語氣也是十足的溫和尊重,心裡頭卻忍不住暗暗得意——這一位張老先生可不是旁的師傅能比的,翰林院鴻儒,南書房行走,連著幾次都是進士恩科的主考官,門生故吏幾乎佔了小半個朝堂,長子更是已入朝堂深得盛寵。雖然自身從不深涉朝政,其力量卻是龐大得叫人垂涎不已。
雖然拉攏不來這麼一尊大佛,可他卻早就盯上了張英這個天資絕倫的次子。如今自個兒馬上就要出閣,東宮的人又都被裁撤,正是虛位以待的大好機會。只要他適當施以恩惠,想來是不難把這個張廷玉給拉到身邊的。
這麼一想,他居然覺著自個兒昨天被撤了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巴白無疑是件好事兒,連帶著看向胤祺的目光居然也莫名溫和了下來。
胤祺被他忽然友好起來的目光引得不由打了個冷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底卻忽然生出了個不祥的預感來。
——不至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