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舞弊
在過了小半個月養病睡覺打弟弟的日子之後,身子終於差不多好利索了的五爺果然被當皇阿瑪的連哄帶騙地拉到了朝堂上,不由分說地塞了個秋闈巡考的差事,就這麼好說好商量的給打包扔出了京城。
「八哥——這可怎麼辦?他們下頭都準備好了,錢都收完了,現在再反悔哪兒來得及啊!」
剛一下朝,十阿哥就匆匆趕到了八哥的府上,焦躁地搓著手來回轉著圈。胤禩被繞得頭暈,按著他坐在了椅子裡頭,定了定神才道:「急什麼,又不是這就說准了要被查,按著五哥的性子還難說管是不管呢——你的那些門人都在哪些地方,江南有沒有?」
「沒有,江南哪兒敢碰啊?」
胤俄被嚇了一跳,不迭搖著頭拚命否認。也就他這位八哥敢往江南塞人,就這還塞一個被懟回來一個,好容易剩下了一個蘇赫一個安仲仁,誰知道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就落得了個蘇赫自盡安仲仁銷聲匿跡的結果。他就算再不長腦子也沒這份膽量,還不敢去碰五哥的那一處誰碰誰倒霉的逆鱗。
「那就不要緊。他除了江南別的地兒不會多管,最多就是下去繞一圈應付公事罷了。」
胤禩略略鬆了口氣,倒了一盞茶推過去,意味深長地淡聲笑道:「只要摸準了五哥的性子,許多事其實不是那麼難做——你光記著他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時候了,那是因為他要麼不動,一動就是大動靜。他這人其實比誰都不願招惹是非,只要事兒不找到他頭上,他自個兒一向是懶得主動去插手的,只不過若是真就那麼寸,恰好就砸在了他眼前,他也絕不會置之不理就是了。」
「聽八哥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
十阿哥摸了摸腦袋,這才總算是鬆了口氣,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那我回頭就跟他們傳信兒去,就叫他們都收斂著點兒,別上趕著撞到五哥眼巴前兒去倒霉。」
胤禩微微頷首,略一思索才又道:「這一回主持山東鄉試的是何焯,他做事一向穩妥,又素來忠心。我再叫人給他去一封信,叫他幫著遮掩一二,你該做什麼便照做。如今太子把持著吏部叫我們無從下手,只能從每一回新科的人裡頭髮展勢力,眼下正是拉攏這些個士子最重要的時機,切不可失了他們的信任,知道嗎?」
「誒。」胤俄點點頭應下,又覺著拿茶盞實在太不過癮,自個兒捧著茶壺灌了幾口,才抹了一把嘴道:「八哥,您歇著,我下去囑咐他們去,回頭再過來回話兒。」
胤禩微微頷首,望著這個十弟出了門走得遠了,才衝著內室溫聲道:「夫人辛苦了,四嫂可說了什麼沒有?」
「依我看,你這個四嫂遲早要廢——整日裡哭哭啼啼的我見著都覺得煩,腦子又蠢,為她好的她不信,我這有心禍害她的,倒是真當個親近的人似的有什麼說什麼。」
八福晉從裡屋走出來,望了一眼那茶壺跟茶盞上頭的水漬,眼裡就顯出了些不耐的嫌惡之色:「來人,把這些東西都拿出去賞下吧,換一套新的上來。」
外頭立時有婢女應了聲,快步進來將茶具盡數撤換了,又換了一壺新沏的碧螺春,這才俯身退了下去。胤禩倒像是早習慣了似的,面上不見半分異色,只是親手倒了一盞茶遞給她:「若不是她這般性子,又豈會叫我們有可乘之機——她提沒提過有關那案子的事兒?」
「沒有,自打皇阿瑪給四哥賜了那鈕鈷祿氏做側福晉,她整日就只知道哭泣發愁。好容易過了這麼久緩過些勁兒來,又開始哭什麼弘暉叫五叔教得野了,心思不往自家人上頭放,反倒一個勁兒往外頭偏——總歸再沒說過什麼有用的東西。依我見著,怕是四哥不肯叫她知道了也說不準。」
八福晉呷了一口茶,輕嗤了一聲,眼裡便帶了淡淡的不屑:「要說這世上真有好賴不分的人,我這幾回可真是看清楚了。她以為她的弘暉是多少人搶的寶貝呢?能過繼到五哥下頭那是多大的福氣,明眼人都知道那準定是一頂鐵帽子王了,人五哥還沒張嘴說要呢,她這兒居然就拿上喬了——要我說你也該聽我的,別老跟你五哥對著干,明裡暗裡的都避著點兒。那是咱們能拉下馬的人麼?你自個兒剛也說了,你不惹他他就不惹你,何苦來非得招惹個殺神給咱們自個兒添堵?」
「不是我想要招惹五哥,而是——」
胤禩下意識應了一句,卻又只說到一半兒便忽然停了,默然半晌又苦笑了一聲,搖搖頭輕嘆道:「而是我自個兒的身份實在太過低微,只要想往上爬,就非得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才行。五哥他打小就長在萬丈光芒裡頭,是被皇阿瑪捧在手心裡頭寵大的,他見不得我們這些陰溝裡爬出來的兄弟——那些個往上抓撓鑽營的狼狽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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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麼還會有巡考這種活兒——以前有過嗎?」
打小被捧在手心裡寵大的五阿哥這時候剛被自家皇阿瑪打包扔出了京城,一臉茫然地站在直隸地界上,只覺著天大地大前途茫茫,一時居然不知該先往何處去:「施大人,您以前見著過嗎?」
「沒見著也不妨事,這一回不就有了嘛。」
施世綸捧著個烤土豆咬了一口,燙得不住吹著氣,含含糊糊地笑著應了一聲:「萬歲爺就是想叫五爺出來繞一繞散散心。您看您都在京城裡憋悶這麼久了,就藉機出來溜躂一圈兒,也沒什麼不好不是……」
胤祺自然也不願意老被圈在京裡頭,可若是京中平安無事也就罷了,如今明明還有個朱三太子案沒查清,宮中的線人也沒揪出來。趕在這麼個微妙的時候把他給踢出了京城,實在叫他忍不住擔心自家皇阿瑪跟四哥是不是要背著自個兒搞什麼事情,心裡頭總是難以安寧得下來:「叫我出來散心——為什麼還有你跟著?」
「這個——大概是萬歲爺看我比較可靠,能伺候好五爺?」
施世綸把烤土豆吹得半涼了,才終於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卻又被裡頭的心子燙得不住在嘴裡倒著個兒。胤祺被他這滾刀肉的態度鬧得沒了脾氣,抿了唇瞪了他半晌,才終於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我看他們就是有意把你調開,好叫有些人探頭活動活動——這麼說來,倒是我給你作陪才對……」
「五爺果然慧眼如炬,下官佩服佩服。」
聽了他的話,施世綸眼底不著痕跡地閃過一抹訝然,卻又立時斂得無影無蹤,漫不經心地拱手讚了一句。胤祺被他噎得沒法兒,居然險些被直接氣樂了,搖搖頭無奈道:「施大人,我總算知道皇阿瑪為什麼叫您陪我出來了。」
好容易見著這麼一位運籌帷幄處變不驚,以一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倒的掌事阿哥露出這般無奈頭痛的神色,施世綸眼裡也不由帶了些笑意,又忙輕咳一聲忍住了,一本正經地拱手俯身道:「哦?下官心裡其實也好奇得很,還請五爺明示。」
「……」胤祺悻悻瞪了他一眼,默然了半晌,終於還是認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因為皇阿瑪都已經料準了——我無論怎麼問,都甭想從您這張嘴裡頭問出半點兒有用的東西來……」
雖說是下來巡考的,胤祺卻也沒打算真往狠裡頭查——畢竟哪一塊兒都沒有真正乾淨的,他前世在娛樂圈裡頭混跡多年,早見熟了那些個見不得光的手段。家裡有相熟的,走個後門托個人情,找主考官指導一二,卻也都是人之常情,就跟請高考命題組的老師幫忙猜題一樣,雖說或許確實不大光彩,可也不至於就到了要一棒子打死的地步。說是巡考,可也就打算著四處繞繞,看一看考生們的熱鬧也就夠了。
秋闈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九,胤祺一行人是八月初一出的京,這一路走走停停的過了直隸,眼見著到了八月十六,恰到了濟南府停下。山東省的貢院就在這濟南府的城東南,又兼這裡是孔子故里,每年前來赴考的考生絡繹不絕,倒是只比江南兩省差一些,算是北方諸省裡頭規模最大的秋闈貢院,幾人也就不打算再往下走,就這麼停在了山東巡撫的府上。
山東巡撫謝賜履是個純粹的讀書人,靠著科舉取士一步步向上走到了這一層,待人接物間仍帶著書香門第特有的矜持恪禮。胤祺才到了濟南府便被他迎至府上歇下,又親自著人準備飯菜,諸般照顧盡心盡力,卻又不見半分的諂媚逢迎,倒像是有人早就已交代好了,只管按部就班照著做似的,倒也頗有幾分讀書人特有的迂闊可愛。
「謝大人是廣西人,二十歲就和謝老大人父子同年中舉,學問可是好得很吶。」
施世綸陪著胤祺在席間坐了,輕笑著介紹了一句,又轉向謝賜履邊上坐著的那一個眉目方正中年人,含笑繼續道:「這位是山東按察使張伯行張大人——說來五爺應該也識得他,他還曾任過一年的江蘇巡撫呢。」
巡撫轉按察使平白降了半級,顯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胤祺這些年整肅江南也沒少拾掇過不中用的官員,一時卻也想不起這個張伯行是自個兒哪一回給擼下來的,神色不由帶了些微尷尬。輕咳了一聲掩飾過去,以茶代酒微微頷首招呼了一聲:「謝大人,張大人。」
「學生張伯行,謝過昔日五爺提點之恩。」
謝賜履還沒來得及應聲,張伯行卻忽而肅然起身,端著酒杯朝胤祺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昔日學生忝任江蘇省,只知一味求清廉之名,卻無為政之才,以至治下治安混亂、案件堆積,卻仍得意而不自知。若非五爺點醒,只怕難免要貽害一方百姓。」
聽他這麼一說,胤祺卻也總算想起來了這位曾一度叫他頭痛不已的糊塗清官。這個張伯行為人確實清廉剛正、不畏權貴,甚至還曾得皇阿瑪親自讚過「伯行操守為天下第一」,也正是因為這個人居官確實清正,才特意放在了江南做巡撫。誰知這麼一位清官的德行雖好,卻偏偏沒什麼政才,性情又有些偏執苛刻,鬧得治下盜賊橫行民生混亂,公文也是堆積如山不得善處。他忍了這個張伯行一年多,終於還是把人打包扔出了江南省,卻也沒留意過這人後來又到了哪兒去。
「張大人言重了——古人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修身還排在首位。大人稟性方正,為官清廉自持,已是足以叫人欽佩的了,需知才幹尚可磨礪增長,這稟性卻是無從改變的。」
胤祺淡淡一笑,隔著桌子抬手略一虛扶,又輕笑著溫聲打趣道:「昔日之事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我奉命主管江南吏治,大人恰為江蘇巡撫,這才生出了些糾結不快。如今大人調任山東按察使,該操心的自然是當巡撫的謝大人,我卻是八竿子也管不著的了……」
張伯行稟性素來清正持重,心中明白自己做錯了,對著胤祺自然沒有半點的怨念不滿,俯身認真應了一句是,就又規規矩矩地坐了回去。胤祺望著這一巡撫一按察使,只覺著一個省裡頭能湊這麼兩個性情相近的書呆子卻也實在有趣,忽然就忍不住對三位一體剩下的那個布政使生出了濃濃的好奇。實在想不出得是個怎麼樣的人,才能既捋順了這二位不叫他們這性子招惹到京中下來的上司和各級同僚,又能跟他們一直和諧共處,沒被這兩位迂闊的聖人門生給氣得甩袖子不干:「今兒只見著了兩位大人,卻不知咱們省的布政使又是哪一位,怎麼沒在席上?」
誰知他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眾人卻是忽然都顯出了幾分尷尬,連始終溫文儒雅進退有度的謝賜履都忍不住心虛地低咳了一聲,遲疑片刻才道:「回王爺的話,那位布政使——其實,也在桌上……」
「……」胤祺一時只覺著愕然無語,仔仔細細看了這一桌的人,不算謝賜履跟張伯行,再除開了自個兒跟貪狼,彷彿也就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選項:「施大人——您還挺忙啊……」
「承蒙聖恩,實在慚愧,慚愧……」
施世綸尷尬地輕笑一聲,目光止不住的在四下里心虛地亂飄著——他這一回其實就是過來上任的。畢竟這布政使乃是從二品,與巡撫同級,也算得上是封疆大吏,比他那個正三品又時刻面臨著發配寧古塔種樹威脅的順天府尹實在要強得太多,一來算是這一回瘟疫勞心勞力跑腿的獎賞,二來卻也是配合著京裡頭萬歲爺往下走的一步棋。倒沒想著就能瞞住五爺,卻也沒想到這一位思路清奇的爺居然上來就問到了布政使,叫他想尋個緩和的餘地都緩不過去,也只能硬著頭皮承認了下來。
「怪不得這一路我就覺著您有意把我們往這兒引——還以為是有什麼事兒要叫我管,也就跟著過來湊湊熱鬧,誰知道居然是送著您來上任的……」
胤祺忍不住搖頭失笑,一本正經地嘆了一聲,也不再多問,只是低下頭踏踏實實地吃菜。誰知他剛夾了一筷子肉絲擱到碗裡,還沒來得及扒飯,一旁的謝賜履和張伯行卻一同擲了筷子起身,竟是忽然就拍了袖子跪在地上,由謝賜履上前半步誠聲道:「不瞞五爺——山東確實有事要請五爺援手,這才請施大人引您至此,還請五爺聽我等一言。」
見著他們的反應,胤祺倒也不覺著驚訝,只是擱了筷子輕笑道:「這就是了,有什麼事兒直說便是。二位都是朝廷重臣,犯不著對我行這麼大的禮數——這一回我是來巡考的,二位大人找我,可是為了秋闈的事麼?」
兩人對視一眼依言起身,彼此眼中俱是帶了些決然之色。謝賜履坐回了胤祺身邊,從袖子裡抽出一份摺子呈給他,又壓低聲音細細敘述了一番,參的果然是山東秋闈舞弊之風盛行,尚未出榜便已知名次,又有無數作弊的法子暗中傳播,將科場攪得烏煙瘴氣一事。胤祺雖已有預料,卻也沒想到這種事連巡撫跟按察使居然都管不了,忍不住微蹙了眉疑惑道:「二位大人身居高位,乃是一省總管,也管不得這些事麼?」
「官官相護,又兼豪門士紳,門路極為複雜。我二人皆是孤臣,走的是科舉的路子,既無家世又無背景,要剷除這科舉之弊實在難如登天。」
謝賜履苦笑一聲,神色間已帶了些動容,又望向胤祺誠聲道:「五爺,這科舉本就是給寒門子弟的一條進取之道,如今卻已被豪門貴族牢牢把持。苦讀十年不及赤金一錠,學子們滿腔悲憤無處傾訴,甚至有人將木牌上『貢院』二字偷偷塗改成『賣完』,我等心中煎熬不願懲處,卻也實在無力改變這般現狀……還請五爺施以援手!」
「我知道了。」
胤祺微微頷首,心中卻也不由微驚——他只道這科場上的門路最多不過是指點指點、走走後門,卻是到如今才知道這些人居然這般猖狂無所顧忌。左右他也背了個巡考的名號,沒見著也就罷了,如今親耳聽聞,自然不能不管:「只是——他們既有膽量行這陰私之事,必有無數遮掩的法子,大人們手中若無切實證據,只怕也難以處置。」
施世綸在一旁聽了半晌,忽然目光一亮道:「他們瞞的是官員御史,卻不是有心謀求功名的考生學子——五爺何不也扮作考生,親入其中感受一番?」
「……」胤祺可一點兒都不想進那考房裡頭待上九天,聞言立刻斷然搖頭道:「這鄉試簡直不是人考的。整整三場九天七夜,要是把我再關壞了,皇阿瑪真會砍人的……」
「哪裡敢叫五爺真在裡頭考試啊,反正您考也考不上——」
施世綸聞言不由失笑,卻才說了一句就覺著不對勁,迎上胤祺頗有些意味不明的注視,輕咳了一聲,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道:「不,下官是說,您是巡考,豈能被一塊兒關進那考房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