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九月九，天長雁影稀，苑裡一圃秋菊開得正好，晚豔冷香，瘦了夕陽。

　皇后在御花園擺下宮宴，請了一干皇親貴戚賞花宴飲，紫君羽既是重臣，又是國丈，自是早早便叫宮人請了去。

　夜濃，華燈掌起。

　一掊清茶，兩碟桂花糕，朱門輕闔，樂得清閒。

　黑子在盤上落下，清清冷冷的一聲叩擊，一著定局。

　“你又輸了。”墨卿一笑，端了案上白瓷紫鈾的茶碗，淺淺一抿。

　紫流煙眉眼含笑，也不言語，隨手一撥，亂了棋子，重整山河。

　墨卿見狀，卻是搖頭：“不玩了。”

　紫流煙拾起棋子，笑言：“我這個常敗之將尚未說一二，你倒先覺得沒勁了？”言語間，似有寵溺之意自澹淡清韻中輾轉而出。

　“常敗之將？”墨卿捏了塊桂花糕進嘴裡，“這總棋差半招輸得恰到好處的本事，三哥倒是練得嫺熟。”

　紫流煙也不否認，微微一笑，目若清波：“這花糕如何？”

　“細膩酥軟，不差。”墨卿敷衍地點頭，想著等會兒去相思苑看看玉晚清。

　紫流煙淺淺呷了口茶，嘴角抿出了笑意：“這是玉夫人做的，她知你在這裡，特意叫人送來的。”

　“啊？”墨卿聽了尷尬，玉晚晴擅做江南糕點，偏他不好甜食，嘗不出好賴更別說誰的手藝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三哥也知道，我這兩年不愛甜食了，我娘親卻還惦記著我小時候的貪嘴。”

　紫流煙笑望眼前人，琉璃眸中有婉轉的溫柔：“重九節，佩茱萸，吃花糕，總是一種團圓的象徵，被人惦記總好過一人冷清。”

　墨卿一時無言，也不知該如何接話。紫流煙、紫流風早喪母，紫君羽冷情薄恩，自不會管後院之事，在這人情冷暖的權門世家，他兄弟二人能挺過來著實不易，莫怪那紫流風因為戀兄對他好一番怨恨。

　“是我掃興了，”紫流煙似也察覺氣氛變冷，替他倒了杯茶，“你難得過來，多坐會兒吧。”

　墨卿看他一眼，將茶飲了，起身道：“不了，時候也不早，我去相思苑了。”

　“墨卿！”紫流煙亦起身，衣角在案上輕輕一帶，卻是翻了花梨木的棋罐，棋子嘩啦盡落，卻也未顧得。

　看他欲言又止，墨卿故作輕鬆地笑道：“別送了，三哥，這路我還是認得的。”

　紫流煙動了下唇，點點頭，轉身慢慢拾著棋子，微垂的眼睛裡淺淺生了幾分闌珊的意：“那你過去吧，玉夫人或許也正等著呢。”

　墨卿聽他這麼說，反倒躊躇了：“三哥，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紫流煙並未抬頭，只是淺淺微笑：“沒什麼。”

　墨卿看著他，未說話。他非不經人事的少年郎，紫流煙的情意他很早便知道，但這份情不是對他，他便不該承。

　有些話，其實還是說開的好，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墨卿道：“三哥，這麼些兄弟中，我自認與你最投緣。少年竹馬，轉首白頭，有些事過了便讓他過了吧，何必為難自己？逝者不可挽，而我也大了，不可能再如以前一般。”

　紫流煙笑了笑，唇角抿出了幾分悵然和澀意：“你說與我投緣，緣之一字雖是難得，卻最傷人。”

　墨卿沉默著，慢慢道：“我們是兄弟，這是不爭的事實。除了兄弟，我們也不會再有旁的了。”

　紫流煙捏著手裡的棋子，些微出神。

　言至於此，已不必再說，墨卿轉身道：“你休息吧，我改日再來。”

　“墨卿！”紫流煙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微微地喘息，臉上似有掙扎，“我們、我們……不是兄弟！”

　墨卿一愣之下，竟是笑了，捏住他的手，卻未將它掰開：“不是兄弟？是你不姓紫還是我不姓紫？”眼睛咄咄逼人地看著他，臉色慢慢冷了，“三哥，別讓我看輕了你。”

　紫流煙手輕輕一顫，僵硬地慢慢鬆開來，鼻翼輕微翕動著，然後那手又攥緊了：“那些全不是理由，根本是你忘了，是你忘了，墨卿。”

　窗外清風入竹，茜紗輕舞，那投落的青影驀然就亂了誰的心思。

　墨卿深吸了口氣，別開了臉：“是我忘了，你也忘了吧，年少無知的情意堪當真嗎？”

　紫流煙呼吸一滯，只覺無言可出口，睫毛顫著，他苦笑道，“定要我說出來嗎？”

　眼睛望住人，眼中那一抹痛難掩：“就算你前塵盡忘，我們還可以重頭再來。”

　墨卿眉宇輕皺，眼神糾纏中，他竟覺得心軟，就連紫流煙湊上來吻他，他亦未回避，衣帶牽絆，他將人一把推上桌，拂落了一盤翡翠棋子。食色人之性，何況對方還是這般人間難得的謫仙人，柳下惠坐懷不亂，那是聖人君子，非他紫墨卿。

　然在這際，合上的朱漆雕花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只聽人道：“大人，九公子在裡面。”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縱是再意亂情迷，登時也清醒了。

　紫君羽冷冷立在門外，唇線抿出了淩厲之色，陰沉沉的臉色看得人寒從心起。

　侍從低眉垂目，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正欲偷瞥一眼，卻被一腳踢翻出去，嚇得心膽俱顫，慌不擇路地離開。

　墨卿僵那心虛得很，兄弟倆親著嘴滾到一處，感情再好亦不至如此，看到紫君羽走過來，他下意識將紫流煙拉後了一步：“父親……”

　紫君羽將他撥開，抬手一巴掌將紫流煙扇到了地上。

　紫流煙跌在地上，手撐了一撐，又慢慢站起身。

　還未等人站穩，又是一巴掌摔過去。

　紫流煙那人一身不染煙塵的仙姿玉色，文弱的很，卻偏生性子執拗，這兩巴掌打上去，嘴角早有血淌了出來，跌在地上咳了咳，竟仍要站起。

　紫君羽眼睛眯起，冷笑著一腳踢上去。

　墨卿欲攔不及，紫流煙一口血噴出，紅梅落雪，有一瞬間，眼神都渙散了，他抬手拭了拭血，唇角的血卻擦不盡似的，豔得觸目驚心：“父親教訓，流煙受教了。”

　紫君羽冷冷而望，陰鬱的眸中有殺意迸出。

　墨卿心神微凜，不明對方何以只針對紫流煙，他心知上前護人是火上澆油，卻不忍紫流煙一人承擔：“父親這是遷怒，錯全在我，不關三哥的事。”

　紫君羽眼神隱然又暗了幾分，宛然有寒刃掠過眉目，盯得人心頭髮緊：“你說什麼？”

　墨卿性子本也桀驁，被他這麼一激，反倒什麼都不懼了，將紫流煙從地上扶起道：“不關他的事，是我有心，他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