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沉沉更漏，長夜未央。

　墨卿早聞紫府能人輩出，不乏異士好手，但經那軟鞭一個力道一個角度一個位置重複揮落三十鞭又三十鞭後，他確信，這幫招攬的能人異士確然是名副其實的好手，誠不欺人。

　“大人，三十鞭滿了。”沙啞粗噶的聲音平板得生硬，似粗糙的沙石打磨出來的一般。

　墨卿頭上被罩了黑布，看不見那人長什麼模樣，只聽紫君羽的聲音冷靜得像一潭波瀾不興的幽水緩而靜地傳過來：“知不知錯？”

　手腳被鎖在牆上，一動便是叮叮噹當的聲音，他咬牙抽氣，傷口痛得麻木，卻不肯低頭，一笑，慢慢道：“放過三哥，墨卿知錯。”

　一陣寂靜後，是人拂袖而走的聲音：“繼續打。”

　*******

　茜色的紗窗隔了一攏明月光，那透過來的疏淡光亮就像美人眉角那一道淡淡的白色胭脂，清冷而嫵媚的。

　床上之人上身未著衣，一道駭人的鞭痕自側肩斜貫了背部，不見血，卻是真傷了內裡的筋骨和肌肉。

　紫君羽坐在床邊，沉默地將那沁涼的藥膏抹在傷口，朱紅的色澤透著烏青的黑，似是疼極了，那背部的肌肉微微繃緊了。

　紫君羽拿過綢巾替他拭去額上的冷汗，對方似醒非醒，長長的睫毛輕微地抖顫，眼簾下有輕煙似的影子，落了一點烏青，那眉梢，那眼角，濃淡均勻，無須筆墨修飾，便勝卻人間無數。

　紫君羽忽然有些愣神，手指摸上他的發，那絲緞的柔軟在夜裡忽然就叫人生了癡迷的心思。

　手指摩挲著，鼻息間有海棠花的味道，他俯下身，慢慢地，吻了上去，吻在他的臉頰和眼梢。

　少年忽然悶哼了下，那從喉嚨裡逸出的聲音帶了身體被壓迫到的痛楚。

　紫君羽一瞬間回過了神，如夢初醒般，有些驚慌地後退了一步，衣袖拂落的時候，不經意帶翻了傷藥的瓶子，卻也無心再顧得。

　床前一地明月光，宛然霜露鋪了重重，透過錦帳斑駁了一角衣袂。

　這夜裡，似乎有什麼破土而出，猙獰了面目，叫人再難心如止水。

　朱門闔上的時候，錦帳後有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那一片朦朧的暗色裡，有蒼白的月光落進眼瞳，叫他忍不住眯了眼睛。

　眉角邊似乎還落著那人呼吸的氣息和指尖的溫度……冰涼清冷的味道。

　*****

　入冬的時候，尚書令紫流煙以身體抱恙為由，請得暫辭廷闕，至南方洛城休養。

　紫流煙走的那一日，紫流風還來墨香軒鬧了一場。

　那時苑裡冬梅開的正好，豔豔的一片紅，落了些小雪，清冷冷裡有些妖嬈的意思。

　侍婢卷了簾子，陽光暖洋洋地從外頭照進來，冬梅夏荷的疏影從鏤花的朱漆窗上落下來，抹了些許影子在身上。

　他捧著取暖的袖爐窩在軟榻上，狐裘錦毯蓋了厚厚兩重也不濟事。上次的鞭傷養了兩月也未全好，陰寒天裡渾身疼得厲害，骨頭都跟被拆了一樣，也不知是不是落了病根。好在紫君羽也是要顏面的人，旁人也不知他是怎麼惹怒了這尊大佛，玉晚清來問時，他尋了個不痛不癢的緣由給搪塞了過去，玉晚清未說什麼，卻親自搬來墨香軒照顧了幾日。

　墨卿這邊剛躺下，便聽外面一陣鬧騰。

　“七公子，主子正在午睡，你這樣闖進來，奴才們……”

　“睡個頭！叫他起來！”

　“這，七公子……”

　“滾！”

　雕花朱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頭踹開來，紫流風咬牙切齒地一聲暴喝：“紫、墨、卿！”

　墨卿抬了抬眼皮，他正困乏，被吵醒了自然不痛快：“紫流風，信不信我叫人把你丟出去？”

　紫流風憤怒地推開上前攔阻的綠茗，幾步沖進來，一把拎住他的衣襟，大聲咆哮：“我哥走了！你還有閒心睡大覺！”

　墨卿瞥他一眼，忽的笑了：“又不是一去不回，我自然好吃好睡了。”

　“你——”紫流風深深吸氣，瞪著他，拳頭捏得咯咯響，“用腳趾頭都猜得到，又是你害的！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你惹禍，我哥給你擔！憑什麼！”

　也不知哪句話觸他了他神經，墨卿眼神一冷：“放手！”

　紫流風手指捏了捏，一拳揮下來，卻是砸在了旁邊的案幾上，砸得粉碎，他拎住人咬牙怒吼，“那洛城是紫宇湛的地方，你想我哥死在那？”

　墨卿眯起眼睛：“別把你哥想的跟你一樣，要連紫宇湛也鬥不過，這尚書令也輪不到他了。”

　紫流風愣在那廂，胸口起起伏伏，臉色一陣鐵青：“你還敢說風涼話！”

　眼看虎虎生風的一拳落下，綠茗大驚失色：“主子！”

　墨卿不閃不避，左手邊忽然銀光一閃。

　嗆的一聲，劍出鞘，龍吟嘯，驚鴻寒影掠過眉梢，眉心都是一冷。

　劍橫在頸子邊，一抹血痕在眼底忽濃忽淺，紫流風拳頭隔著一柄冷劍硬生生頓住，臉色變幻不定。

　墨卿勾唇道：“我又不是死人，由著你打嗎？”

　紫流風怒視於他，一動不動。

　墨卿一彈他的手，收起劍，理了理衣衫，神態自若地又躺回了軟榻，打了個哈欠，眼皮也不抬地道：“沒事就回吧，七哥，改日再敘舊。”

　紫流風霍然起身，一臉忿忿的咬牙色。

　綠茗趕忙上前一步，對他作了個請：“七公子，主子身體也是剛好，精神頭差著呢。”

　墨卿神氣懨懨，揮揮手：“再見，不送，請了。”

　紫流風氣到極處一腳踹翻了一旁擺著的小案幾，轉過身怒氣騰騰地沖了出去。

　墨卿瞧著他奔出去的身影，眼神微暗了下，也不知想著什麼，眼睛裡那韻致的黑忽而就深邃了起來。

　門外落著小雪，在青階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像春裡開了又謝了的白花，有種柔軟的風致。

　相離莫相忘，天涯兩相望。

　紫流煙臨行前叫人送了一張折疊精巧、素雅描蓮的箋紙，上面清雅秀逸地落了那一行字，卻連署名也省了。

　那可真是個不開竅的人……

　墨璃搖搖頭，幽思難名狀。

　眼睛望向門外，闌幹處探了幾支紅梅進來，卻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又與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