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映得闊遠山河蒼蒼茫茫,西塞古道,冰封萬里,風裡也沒了那古韻幽幽的駝鈴聲,鈴鈴,鈴鈴的……
庫者嶺下,北珞大軍的紫金蟒旗幟獵獵作響,風卷殘煙,寒亮的金戈之色直欲刺破九重天,剽壯的戰馬噴了噴響鼻,馬蹄踏碎地上冰凍的硬土,雪下埋著的草根也被嚼得稀爛。
數千人被困在大雪封路的山嶺間,無糧無草,若沒法突圍,遲早是個死。
郁久閭扶余也清楚,好勇之人最是沒耐性,兩天尚未挨到,便集結全軍欲來個魚死網破、搏命一戰。
北珞這邊,遙影然坐鎮後方,墨卿騎著剽悍黑馬率軍在前。
一身鐵甲金盔,硬弓在手,猙獰鬼面覆住了臉,落日煙霞下,暮雲重重,血色也濃濃。
左賢王馳馬在旁,硬朗深刻的臉容略有陰沉,卻也平靜。
北珞將士鬥志高昂,拔刀相向,弓戈金甲泛出刺目的冷光,天高闊遠,聲勢震天,直沖雲霄。
對方因有段勿沉玉在手,阿姆圖的將士進軍到一裡外時,竟再不肯行進。
段勿無極勒住馬,翠綠的眸子銳利若鷹隼,回過頭冷冷一笑道:“紫墨卿,本王只有這一子,你若保不住又當如何?”
沉沉低笑自鬼面後透出,其聲如魅,有股子涼意滲人肌理,墨卿伸臂一揮,青涯會意,當即沉聲一喝,全軍止步。
提了提韁繩,朝前慢踱幾步,一箭抽出,硬弓拉開,緩緩地,緩緩地,張若滿月,弓弦繃出欲斷的響聲,然後箭矢若流星,一下疾射而出,空氣都被撕裂。
一裡開外,扶餘身邊一員大將驟失一目!眾人驚惶,軍心大亂。
“同袍澤,共進退,仇不泯,終不還!”墨卿手指蒼穹,舌戰春雷,一記縱聲喝出。
北珞將士熱血沸騰,士氣大振,嘶吼著齊齊高聲呐喊:“仇不泯,終不還!仇不泯,終不還!”
墨卿又一箭抽出,張弓搭箭,箭指前方,卻是扭頭對段勿無極道:“仇不泯,終不還。王爺可莫忘了龍城將軍身上有多少箭是出自你段勿部的。此際我便是一箭射死王爺愛子,您能奈我何?”
左賢王不怒反笑,勒緊韁繩縱聲大笑:“好,好個紫墨卿!本王無話可說!”
墨卿反手一收硬弓,笑得涼薄:“王爺是真英雄。英雄因為死得其所,才會青史留名,得萬人仰止。”
左賢王面露嘲弄:“紫君羽有子如你,是幸還是不幸,本王真想親眼看到最後。”
墨卿昂首一笑,笑出幾分快意來:“王爺若能助我如願,我定也如您所願,讓小王子代你看至最後。或許,紫墨卿之結局尚不如王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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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者嶺北,有一隘口,狹而長,兩側峭壁如刀削,由三條鐵索橋直通天池山,名曰天棧道。
天池山脈綿延數百里,十二峰白雪皚皚,雲霧繚繞,直入九重天,巍峨之象難以名狀。
此際庫者嶺外,柔然三皇子以左賢王愛子為質,帶著麾下兩千餘人往天棧道的方向撤退。
北珞大軍被阻在隘口前,不得行進。寒風颯颯,戰幟在凍骨的風裡獵獵作響,披上鐵甲的戰馬側過頭不耐地刨動蹄子,呼哧噴了個響鼻,將士手裡的韁繩用力一勒,硬生生被扯住了動靜。
黃昏的暮色裡,兵戈之色肅殺地閃進眼睛。段勿小王子被扶余挾持在懷,掙扎著回頭大叫父王,散進風裡的哭啼聲斷續嘶啞。
左賢王騎在剽悍的戰馬上,臉色寒厲,眼裡閃著明滅不定的光火,寒風如刃,割在他臉上,竟在那眉目間刻出了幾分骨肉難舍之情。
“王爺盡可放心,我既有所允諾,自是言出必行。小王子安危,紫墨卿一手應承。”墨卿策馬在前,手上硬弓在握,望著漸漸退過索橋的柔然軍,忽然一笑,聲裡笑出了幾分冷酷,“鬼門在前,猶不自知,當真是蠢貨了。”
話音方落,就聽隘口一聲轟鳴,震動了整個峽谷。高聳的山崖上突然有硫磺火石之物投落,滾石伴著隆隆巨響從天而降,砸在懸在半空的索橋上。吊橋頓毀,帶著未及撤下的人全部翻下深淵,柔然千餘人馬一下被拆成了兩撥,頓時亂了陣腳。
硝煙漫起,崖上流箭如雨,困守天棧道中的數百人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倉皇間擠作一團,人仰馬翻,全然失了方寸。而天池山那邊,也是喊殺聲起,早早埋伏下的人馬掩殺而出,風裡盡是慘叫呼號之聲。
混亂中,同樣困在天棧道內不得出的三王子扶余怒吼出聲,殺氣噴薄:“段勿無極,你敢欺我!我叫你兒子一起陪葬!”
是時,左賢王一揮金刀縱馬而出,親率一千阿姆圖勇士直奔而入,也是怒意翻騰。
天色漸漸暗下來,北珞大軍在隘口外嚴命相守,眾兵士皆屏息以待。
張弓搭箭,箭簇生寒,墨卿眯起眸子,手上箭矢瞄著煙塵四起的天棧道內,隨著目標的移動小心調整力道和方向。
“父王!!”突然間,小小的孩子一記聲嘶力竭的哭叫扯破風裡弓戈刀劍碰撞而成的殺伐聲,尖利得有些揪心。
與此同時,墨卿手裡的箭矢“嗖”地一聲射出,狀若流星,其勢如風,奔著早就鎖定好的目標而去,一箭將扶余射落馬。
未等青涯反應,墨卿一甩硬弓,喝叱一聲,戰馬四蹄如飛,眨眼間已經馳騁而出。
青年統領雖是護主心切,意欲跟上,卻也不敢忘九公子事前吩咐,只能留守原地。
不過片刻,就見戰局中沖出一人,滿身鮮紅的血,幾乎將鐵甲染成赤色,耶朗滾下馬來,背上負著一人,赫然就是左賢王段勿無極!
“王爺?!是王爺!”與北珞眾軍一同嚴守隘口的阿姆圖將士震驚莫名。
耶朗慢慢將胸口還淌著血的左賢王放下來。半世英雄的人物,身死魂滅後也不過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著實叫人唏噓。
“鬱久閭氏拿小王子作挾,如今更添王爺新仇,我段勿部誓要取扶餘人頭,破王庭,雪舊恥,以慰王爺在天之靈!”耶朗依舊是一臉漠然的神情,但字字句句說來,冷酷得撼動人心。
舊怨又添新仇,段勿一部激憤難平,紛紛拔刀叫囂:“迎小王子,取扶餘人頭!迎小王子,取扶餘人頭!”
青涯見時機正好,當即派人將戰況急報給坐鎮後方的遙家五公子,然後下令全軍進逼天棧道。
鷹擊長空,勢若破天。
青涯想,九公子果真心狠,左賢王原不該死,只為了那句“我要段勿部對紫家感恩戴德,與柔然王庭再難相合”,就要段勿無極故意慘死在愛子面前,把仇恨種到那孩子心裡,日後一思及鬱久閭氏,便會想起這段刻骨銘心的仇恨……
左賢王有句話興許說對了,晉國公有子如此,到底是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