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天棧道一役，柔然大敗，一眾騎兵驚惶失措間，早顧不得彼此，紛紛胡亂踩踏起來。

　金戈錚然，戰馬嘶鳴，風聲如斷。

　扶餘右胸中了一箭，狼狽落馬，拖著兩腿亂蹬的段勿小王子滾得灰頭土臉，未及起身，耳後風聲呼嘯，森冷的劍光突然直奔後頸！

　悚然一驚，撐在地上的刀霍地橫檔過去，刀光劍影在眉目間冷冷掠過，鏗然一聲，劍鋒切著刀背撞出刺目亮光，映著紅彤彤的暮色，幾乎閃瞎人眼。

　扶餘倉促間抬首，入目即是一張猙獰鬼面，只聽對方一聲沉笑，面具下漆如點墨的眼睛忽然劃過一絲嘲弄，冰冰冷冷，透人脊背。

　戰馬昂首一聲嘶鳴，劍光驚掠起，然後又急轉直下。尚來不及喘息一口的男人臉色青白不定，揮刀奮力一擊，勢要來個魚死網破，不料卻落了空，劍鋒只那麼輕輕一擦，對方輕雲出岫般旋身而起，趁機奪了他鉗制在手的小鬼。

　段勿沉玉啊地一聲驚叫，被穩當甩上馬背，幾名忠心耿耿的阿姆圖勇士順勢奔上前來，將自家小王子護得周全。

　扶餘殺紅了眼，青筋暴突，哢地將紮在胸口的羽箭拗斷，反身回撲，寒光湛湛的刀像噬人的虎口愈咬愈緊，瞪著眼兇狠冷笑：“既然天不由我，那我鬱久閭扶餘的命就留此，有本事儘管來取！”

　“甚好！”墨卿一身武藝盡得遙景靖真傳，出手毫不含糊，一劍劈過去，虎虎生風，直若雷霆收震怒，將對方逼得無路可退。他低低一聲笑，嗓音壓下幾分，冬日清泉般的音色在這落日煙華下憑空生出幾分惡意：“你既如此慷慨，那我就受之不卻了。”

　哧地一聲，劍尖倏然透體而出，血若胭脂，腥紅地濺上背後那被風刃刻出百般滄桑的山岩。

　扶余虎口崩裂，滿手濡濕，握在掌心的刀抖得幾乎穩不住，低頭盯住那貫穿心口的長劍，似是極難相信，踉蹌著往後跌了兩步。

　墨卿抬手輕輕一揭臉上的鬼面，山魈誘物似的眉目凝著的是倨傲冰冷的風骨，嘴角扯起微笑，笑出幾分憐憫之意。

　崖邊寒風刮臉，連帶那聲音都是冷酷的：“有你之頭顱作祭，左賢王亦可瞑目了。”

　對方臟腑重創，嘴裡的血沫汩汩往外冒。亂髮在風裡飛揚，他盯了墨卿半刻，突然仰首一嘯，咧開嘴，猛地一掌揮出。

　墨卿被逼得一退，不得已飛身後掠。電光火石，扶餘手上那把鑲了綠松石和血瑪瑙的刀突然急飛而出，寒光爍爍地直奔段勿沉玉的方向。

　那刀既快且利，來勢兇猛，破開週邊護衛，出人意料地一記砍在戰馬後臀上。

　剽悍的黑馬吃痛不已，引頸揚蹄，一聲淒厲長嘶後，突然脫韁狂奔，直沖天棧道——失了懸索橋，隘口外就是望不見底的斷崖幽壑，雲霧繚繞，峭壁如刃。

　眾人大驚失色，欲要攔阻已是不及。

　崖口，馬失前蹄，哀鳴聲未斷，已經摔下萬丈深淵，帶著段勿部年幼的小王子直落崖底。

　千鈞一髮之際，斷崖前有人縱身急掠而下。

　“九公子！”剛及趕到的青涯一見，驚得面色全白，寒風料峭，背上倏然騰起一層冷汗。

　峭壁千仞，風像刀口一樣割著臉，墨卿一手撈著段勿沉玉那小子，一手攀住垂落下的半條懸索。

　索橋年久，橫在上面的木板嘎吱作響，拍著崖壁零丁蕭索。

　真是自不量力了！墨卿暗歎一聲，抓著那半條欲斷不斷的鐵索，心下不免有些後悔。死人的約固然不好失，但若自己也變成死人，那一切不都枉費工夫了！

　他扯著鐵索懸在半空中，懷裡小鬼雖是年幼，但身體著實不輕，讓他漸感支拙，隱隱生出幾分放棄的念頭。

　“紫、紫墨卿……”段勿沉玉抽噎著仰起臉，翠若含湖的眸子凝著水，手臂緊緊摟住他，臉上滿是驚惶與懼意，“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墨卿低頭看他一眼，心不由微微動了下。雖說有因有果，左賢王的死咎由自取，段勿沉玉卻是無辜的。

　思及此，心裡免不了有幾分愧色，畢竟這小鬼是他派人送到扶餘之手的，這招棋下得確實陰損了些。

　就在這際，鐵索哢地一聲脆響，墨卿心頭一抖，暗叫一聲糟，就算現在把段勿沉玉扔開，恐怕也來不及了！

　*****

　斷崖之上，塵埃落定，大戰已歇。

　旌旗亂倒的地方，血肉屍骸橫七豎八地堆著，阻了去路，百鬼哭嚎，也無人省得。夜至，料峭寒風裡落了雪，在血色濃濃的地界鋪上一層蒼白素淨的縞素。

　遙影然一身白衣銀甲，提韁策馬立在崖口，寒風如刃，卻劃不破那一臉若青石般巋然不動的表情。

　“……五公子，已經兩個時辰了，再不回營，將軍要擔心了。”親隨小心地提醒了句。

　“兩個時辰了啊……”遙影然輕輕歎了一聲，垂眸看了眼手上那只被主人丟棄的猙獰鬼面，那後面，曾經風華絕世，說是山魈林魑亦不為過。

　深深一閉眼，昂起頭苦澀一笑：“算了，回去吧。”夜色深濃，身後飄搖的火光只映出他一身形單影隻，那背脊挺得筆直，卻反而更像有什麼東西壓得他不堪重負。

　親隨低下頭不忍再看：“貴人多吉人天相，九公子他……”話至一半，竟也無力再說，如此蒼白之言又能寬慰的了誰，天棧道下，萬丈深淵，哪裡有生還的餘地？

　遙影然搖了搖頭，歎息，手一扯韁繩，回身：“你也知他是貴人，今日之事，恐怕雷霆之怒無人能承受的了。”

　手下人聞言一駭，驚悚地想起珞都那位登廟堂拜高閣的晉國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拂一拂衣袖就能帶起一陣腥風血雨。

　“公子您是說……”親隨忽然感到背脊發寒。

　“是啊。”夜深，夜靜，雪落無聲，風聲卻如百鬼哭號般撕扯人耳，遙影然淡淡一笑，口氣悲憫，“紫墨卿若回不來，那北珞大軍就真要‘不破柔然終不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