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案上紫銅的如意熏香爐鑲金掐銀絲，靜靜焚著安息香，八孔上白煙嫋娜，一絲絲，一縷縷，扭曲若妖蛇，無端端亂了人心神。

　杜太醫侯立一旁，老眼低垂，心下著實有些忐忑難安。他年事漸高，實實在在一把老骨頭了，早不願攬事上身，如今就盼能安安穩穩回鄉養老，含飴弄孫了。

　“杜太醫，”少年姿容端麗天成，眉梢輕輕一挑，赤袍華美，翻腕間將手邊的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不為我解惑嗎？”

　杜太醫小心翼翼地瞅他一眼，訥訥道：“此湯藥內有祝融花的成分。祝融花生於赤地深處，性極熱，若摘蕊風乾，將之研磨成末置於湯藥中，有亂人心性之效，輕者迷亂妄語，若久服之，毒性積攢，有、有……在不動聲色間暴斃之危。”

　“暴斃……”墨卿緩緩重複了聲，然後點點頭，一笑，眉目如畫，“祝融乃上古火神，以祝融為名倒也稀奇，不知此物是出自何處的奇花異草？”

　“這……”杜太醫眼光一閃，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祝融花亦有‘龍爪血蓮’之名，生長於柔然伽那聖山百里赤地，十年一開花，花期一夜，月升吐蕊，月落凋瓣，花開時若龍爪伸展，熠熠生輝，是以極名貴，非柔然皇族不可得。”

　“這麼說來，這碗藥是柔然人賜予的了？”墨卿嘴角微勾，慢慢噙起冷笑。

　杜太醫瞧他模樣，莫名緊張起來，額上有冷汗微滲，斟酌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此事還有諸多叫人疑慮的地方，未必就如九公子所想。”

　“是與不是，終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墨卿神情變淡，搭在案角的手指輕叩了叩桌案，“夜深了，我派人送杜太醫回去吧。”

　老者一愣，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拜了一拜，告辭。

　墨卿輕輕一撐桌案，從容起身，眼見人要出門，他在後負手微笑，又隨口提醒道：“杜太醫那一畝三分地，采菊東籬下的賦閑之願，墨卿心有感之，必當盡力，也望杜太醫好生保重。”

　對方一驚，被話中深意嚇了一跳，面色都有些微變。看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其實卻是叫他出門謹言慎行，把嘴閉牢靠了。

　老太醫心驚肉跳地應承一聲，匆匆出得門去，暗道紫家是真待不得了，連這最不顯山露水的九公子都心思深如此，果然龍生九子，各懷心思，不亂也難。

　杜太醫一走，屋內靜謐，頗有些冷清。

　綠茗走過去將未合攏的雕花窗拉了下來，眼見琉璃罩內火光跳躍，他只手取下燈罩，拿銀簪挑了挑燈芯，重換了一支紅燭上去。

　紅燭滴淚，滋滋地淌下一抹濃重的淚痕，在深夜裡慢慢冷卻，不知不覺間深了清秋裡寂寞的味道。

　這種時候，主子未開口，他自也不敢隨便吱聲，蘭若一事，確實太出人意料了。當時得知要悄悄將夫人轉換房間，他還心存納罕，哪知自家主子是心有明鏡，一切盡在掌握……

　“綠茗，”窗前菖蒲青影伶仃，燈下一抹霞色妖嬈，喃喃中，頗有自語之態，“我是不是做錯了？”

　綠茗心思通透，自然明曉他說的是什麼——方才杜太醫說得明白，祝融花非柔然皇族不可取，而他家主子身邊偏偏就留有一個狼心披狗皮的柔然人。

　“或許，根本就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人……”漠然的笑聲裡，有風吹影搖的自嘲意味。少年單手支著額頭，搖搖頭，嘴角勾起冷意，“鬱久閭茹夜，我真小瞧他的膽了。”

　綠茗咬咬牙，雖也對那十夜恨得緊，但此際巴不得是冤枉了他：“主子，蘭若尚未招供，或許……”

　墨卿揮手打斷他，牙關微緊，冷冷一笑：“是與不是，等找到了人，自見分曉。至於蘭若，招了綠湖就夠了。”

　夜深人困乏，萬籟俱靜之際，卻忽有人來報。

　綠茗瞧那侍衛形色驚慌，心知不妥，急問：“出何事了？”

　“蘭、蘭若死了……”侍衛心驚膽戰地回道。

　墨卿聞言，面色當即沉了下去，綠茗覷他臉色，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是叫你們看住了，人怎麼還會死？”綠茗皺皺眉問來人。

　“有人闖入地牢，打昏了裡面的看守。待發現時，那罪婢已經懸樑自盡。”

　綠茗微有訝然：“人是自盡，不是被殺的？”

　侍衛猶豫了下，頗為忐忑地道：“除了脖上一道勒痕，並無其他傷處，而那勒痕與梁上的綾緞也十分相吻。”

　聽他回稟，墨卿眯了眯鳳目，忽然起身道：“帶我去看看。”

　綠茗驚了下，心生不安：“主子幾日沒好好休息了，此際夜深，還是由奴才代勞吧。”

　墨卿揮揮手，並未多言，直接走出門去。綠茗一咬唇，也只好跟上去。

　尚未行多遠，又有人匆匆忙忙地奔過來。綠茗上前輕問了幾句，面色忽一變，急忙轉身。

　“主子，銀鴛盛雪那出事了。綠湖夫人被人劫持了，現下那兒正亂作一鍋粥呢。”綠茗附耳輕言。

　墨卿幽幽的目光一閃，似也有些意外，凝眉微一思忖，當下決定折身去那走一遭。

　銀鴛盛雪燈火通明，奴才侍衛亂作一團，幾個往外奔走的下人心神不定，差點魯莽不已地迎面撞上來。

　綠茗喝叱了兩聲，見自家主子未動聲色，也只好悻悻作罷。

　墨卿在苑門前站了會兒，夜色朦朧間，忽有一陣哀怨琵音自天外來，幽幽咽咽，暗恨纏綿，極為飄渺。

　他凝神細聽了片刻，回首四望，烏雲遮月，風吹影搖間，淹沒了滿地梨花雪。

　“綠茗，你聽得出這琵琶聲自哪裡來嗎？”他微微凝眉，側頭相詢。

　“琵琶聲？”綠茗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奴才並未聽到什麼聲音啊。”

　墨卿怔了一怔，心思微動，沉吟間已有想法。

　綠茗正詫異著，冷不防身邊就沒了自家主子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