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玉晚清這邊料理妥當,慕容卿和也未多留,只說兩日後再來。臨走之際,倒是深深看了墨卿一眼,眼光流出些許複雜。
墨卿也未在意,叫綠茗送人出府。他回頭又去了玉晚清房裡,進門的時候,蘭若正端著盛了水的銀鎏金盆出來。
“九公子。”對方福了福身,低著頭退到一旁。
“去忙吧。”
“是。”女子輕應了聲,與他錯身而過的時候,螓首蛾眉,妙目低垂,腰身輕擰時亦不失媚骨之態。
墨卿腳步微微一頓,回過頭,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圈,忽然叫住她:“蘭若。”
走到門口的侍婢邁了半步,又生生收住腳,折過身來,疑惑道:“九公子有何吩咐?”
墨卿嘴角勾著,鳳眼笑得甚美:“等有空了,幫我做兩個木犀香囊,就用夫人喜歡的花樣。”
蘭若愣了愣,隨之又抿嘴一笑:“奴婢的手藝比不得夫人,公子若不嫌棄,等過些日子苑裡的花開了,奴婢就幫您做。”
“這樣啊……”墨卿點點頭,朝她一笑,“那你記著些。”
“是,那奴婢退下了。”
“去吧。”墨卿走到桌邊,隨手倒了杯茶,湊唇邊淺酌慢飲,眉目間籠上淡薄的白色霧氣,眼裡一汪深潭似有濃墨暈開,泛著水灰的色澤,叫人看不出情緒。
一盞茶的功夫,綠茗送完人,又順帶捎了個消息回來。
“主子,”綠茗咽了口唾沫,附他耳邊小聲道,“大人出京了。”
墨卿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回頭瞥他一眼:“出京就出京了,又不是什麼大事,你搞得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我……”綠茗臉紅了紅,小聲咕噥道,“隔牆有耳,小的這是以防萬一,大人這次是秘密出京。”
墨卿撫摩杯沿的手指微微一頓,稍後又淡然如初:“秘密出京?”
綠茗偷偷覷了他一眼:“大人今日稱病未上早朝,其實是出京了。府裡的人一點沒驚動,帶的都是暗衛。下午的時候,季明舒季大人來過一趟,離總管帶他去了書房,一坐就是大半天,借著這緣故把好幾個來探病的大臣都打發回去了。”
墨卿嘴角一勾,冷笑著回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綠茗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訕笑道:“是、是青統領不小心說漏了嘴。”
“說漏嘴?”握在手裡的瓷杯突然啪地一記砸在桌子上,墨卿繼續寒嗖嗖地沖著他笑,“我倒是不知道青涯還有這毛病。”
綠茗勉強笑了兩聲,突然笑不出來了,只好哭喪著臉訥訥道:“小的借您的名跟青統領打聽的。”
“行了。”墨卿不耐煩地打斷他,“以後這種事少管,不要說打聽,就是真聽到什麼,也給我裝聾作啞,閉緊你的嘴。”
綠茗咬咬唇:“可是別人都知道的事,咱們不留心著些……”
“要我再說一遍?”寒厲如刃的目光冷冷掃到他臉上。
少年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奴才不敢。”
墨卿一伸手又把人拽了起來:“行了,以後給我放明白些,哪些話該聽,哪些話不該聽,心裡多掂量掂量。”他微微冷笑了聲,眉目間沁出秋水之澤,煙波生寒色,“知道的多不見得是好事,太惦記了只怕也得被惦記上,到時候一把無名火,多的是燒得焦頭爛額的人。”
綠茗聽得有些發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不敢再說什麼。
“下去吧。”墨卿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綠茗看他一眼,雖沒瞧出什麼異樣,但還是擔心那勞什子血蠱會作怪,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主子,您身體無恙吧?那血蠱……”
“那玩意兒要跟我一輩子,你還一輩子跟我形影不離了?”墨卿被他氣笑了。
小少年咧開嘴,笑嘻嘻地道:“這還用說,綠茗就您一個主子,不跟著您還能跟誰?”
墨卿嘴角微掀,笑瞥了他一眼,忽又想起什麼,問他道:“這些日子,夫人的藥還是蘭若煎的?”
“是的,蘭若跟著夫人好些年了,心細穩妥,平日起居全由她一手料理。”綠茗聽他問得奇怪,心下忍不住起疑,“怎麼了,主子?莫非蘭若……”
“沒什麼,你下去吧。”
綠茗半信半疑地看看他,想了想,忽然臉一紅,說話也吞吞吐吐起來:“有件事奴才要跟您說……”
墨卿抿了口茶,並未太在意:“有什麼就說。”
綠茗支吾了兩聲道:“……蘭若跟十侍衛似有私情。”
墨卿一愣,扭過頭看他,像聽了什麼極有意思的事,忍不住扶額發笑:“你說什麼?你說十夜跟個女人……”
綠茗漲紅著臉急道:“我親眼見他們在梅林裡幽會,若不是有私情,何須大半夜去那裡?”
“行了。”墨卿出聲打斷他,深吸了口氣,閉上眼點點頭,冷笑著慢慢道,“這事我記下了,若是真的,我自然成全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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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時候,烏雲遮月,星輝寥落,風也大了起來,窗前湘妃竹簾疏影朦朧,隨風敲在窗欄上啪啪作響,茜色的紗窗外,夜深人也靜。
案上八寶如意熏香爐靜靜焚著叫人凝神靜氣的安息香,一絲絲一縷縷的煙氣幽幽彌散,清雅的梔子味糅雜其中,慵軟得叫人不自覺就想深墮迷夢。
床畔暗影婆娑,隱隱約約映出一身弱骨纖形,素手柔荑輕輕挑開藕荷色的床帳,是時,西窗上的竹簾隨風而動,啪地一聲,驚得那人手一抖,做工精細的錦緞床帳又落了回去。
女子脫力似地慢慢跪倒床前,伏在那裡低低抽泣,聲中飄零之感淅瀝如雨,碎打芭蕉,伶仃花落:“夫人,您別怪蘭若心狠,蘭若也不想的,但世事就是如此,欠了債,總是要還的……蓮心雖苦,又哪苦的過人心,過了今夜,夫人您也能如願以償,不用再痛苦了。”
夜色淒迷,她緩緩伸過手,撩開垂落到地的床帳,將放置在一旁藥碗端過來,手微微顫著,輕舀了一芍藥汁,湊到床上之人的唇邊:“有些事不可為,有些事又不得不為,夫人待蘭若之恩,蘭若此生無以為報,只盼下輩子……”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那伸在半空的手被一記握住,腕上力道大得如有鐵箍,叫她一點動彈不得。
“好一個‘不可為’、‘不得不為’。”黑暗中,極突兀的一聲冷笑,空氣都似在這一刻凍結。
房內華燈豁起,一時間亮如白晝。
“你、你……”白瓷的藥碗啪地打碎,蘭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面上血色全失,蒼白若鬼,濃稠的黑色藥汁流了一地,濡濕了那拖在腳邊的裙裾。
房門砰地被踢開,綠茗帶人急沖進來,見狀大鬆了口氣,緊跟其後的老太醫來不及抹把汗,趕緊拿布巾蘸了所剩無幾的藥汁,再小心翼翼地擠進碗裡,叫人收好。
“我真不希望是你,蘭若。”少年自床上慢慢坐起,身上錦被一掀,一身紅衣豔麗如霞,胭脂血色,濃濃一片,落入旁人眼裡,叫人禁不住心生膽寒。
“九公子……”蘭若驚恐地大睜著眼,喉嚨間咯咯作響,抖得斷不成聲,慢慢癱坐到地。
“吃驚嗎?其實我比你還吃驚。”墨卿將她一把從地上拖起來,扣住下頜,強硬地將人拉近了,在對方髮鬢邊輕嗅了一口,妖妖嬈嬈的眉目流出尖銳冷峭的寒色,“就是這個味道,紅木犀,西域百里香,再配上高羅金澤蘭,整個紫府,會用這種熏香的,除了銀鴛盛雪那個,還有別人嗎?”
蘭若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半響才嘶啞著嗓音斷續吐出一句:“……你早就……懷疑我了?”
墨卿用舌尖輕輕一舔唇角沾上的藥汁,漠然冷笑,臉上全無溫情,冷冰冰的目光寒如薄刃,切人肌骨:“在你給我喂毒前,我還是信你的。但我這麼信你,你卻叫我失望了。”
“我、我……”蘭若眼角有淚流出,淚珠盈睫,澀澀的刺得她睜不開眼,突然嘴巴一動,竟要咬舌自盡。
“她要尋死!”綠茗大驚失色。
墨卿眼疾手快,哢噠一聲,及時卸掉了她的下頜骨。
“別急著死,這麼大筆賬,我可要一個一個從頭算起。”他森然一笑,眼中冰冷之意更甚,隨手將人往地上一摔,喝道,“帶下去,給我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