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夜深夜濃，風過，空階碎花，零落作泥。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墨卿送走了賀蘭無瑕，再回到相思苑時，立在門外就聽到了那半曲離殤調。

　鳳凰瑤琴，七弦輾轉，聲遲遲，意慢慢，一腔癡怨悲苦，化作凰飛鳳舞，耳鬢廝磨，不休不休。

　“公子，夫人她醒了。”蘭若匆匆迎出門，臉上也不知是喜是悲。

　墨卿看她一眼，也未多說：“都下去吧。”將人揮退，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茜紗窗下，月華流瀉，玉晚清坐於琴案前，一襲素白單衣淨如雪，素手弄琴，輕挑慢撚，七轉商音自弦上泠泠而出，幽懷如訴，三十二調驚淚落。

　身後珠簾輕晃，撞碎一室清寂。

　墨卿輕步踏過去，緩緩蹲下身，單膝跪到她跟前：“娘親，夜深了。”

　玉晚清幽幽抬眸，面色蒼白憔悴，怔怔盯著少年的面容，突然素手一抖，手指尖有血珠沁出，抹紅了琴弦。

　但她似也不覺得疼，大睜著眼眸，就那樣癡癡望著，望著，縱流水千疊，也化不開那一股幽怨深情。

　墨卿無奈，只好將那沁著血珠的手指在口中輕輕含了下，拿錦帕替她細細包上。

　“蓮兒……”玉晚清聲音哽咽，突然一推琴案，撲過去摟住他。

　美人淚濕眼角，睫毛一顫，淚水潸然而下。單薄的身子簌簌抖著，整個人就像夜雨裡將頹的白花，呼吸都似要斷去，她指尖抖顫著撫上少年如畫眉目，藕荷色的唇瓣化開一點點纏綿的笑意：“蓮兒，你終於來找阿姐了麼？你終於想接阿姐回江南了麼？”

　夜色濃濃，有人立在門外，負著手靜靜看著，一道珠簾垂在那裡，琉璃燈下，光華流轉。

　離牧正要上前為他挑簾，卻見他輕輕一擺手。

　“算了，走吧。”

　清冷冷的一抹影，踏月離去。

　****

　女兒妝，眉目彎彎；女兒歡，淺笑凝波。

　對鏡梳妝的女子，柳眉如青黛，淡掃胭脂，唇上點朱，青絲挽成常雲髻，簪上一支紫玉簪子，清麗脫俗若瑤池仙子。

　墨卿靜靜望著，滯漲心口的酸澀幾乎要令他不忍再看。

　“蓮兒，阿姐……還好看嗎？”玉晚清執著木梳，回眸的時候，眼角暈起一點點桃花淺影。

　墨卿點點頭：“好看。”

　玉晚清起身拉過他，抿起唇笑：“你就會哄我。”

　墨卿仍望著她微笑：“真的好看。”

　玉晚清眼波若秋水，執手靠進他懷裡，輕輕哼唱吳儂軟語的小調，輕而柔，似江南春裡飄飛著的柳絮。

　墨卿替她理了理雲鬢，溫言款語道：“阿姐，夜深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玉晚清卻仿若未聞，倚在他肩頭絮絮道著：“蓮兒，我們帶著卿兒回江南吧。江南的煙水，江南的藕荷，江南的紙鳶，卿兒一直很喜歡的……”

　墨卿輕抿了抿唇，沉默著，半響，終究還是問出了口，有些東西是想藏也藏不住的：“為什麼要帶上卿兒呢？他在這裡不好嗎？”

　玉晚清抬起頭，嗔怪地望他一眼：“卿兒是我們的兒子呀。”

　墨卿渾身一僵，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對這答案雖早有所料，但親耳聽到的時候還是有瞬間的難以置信。

　他深深吸了口氣，舌根突然有點發苦。原來，他真不姓紫啊……可笑當初一語成言，如今字字成箴了。

　“要是卿兒不願離開呢？”

　玉晚清眉頭輕攏，愁思繾綣：“為什麼不願離開呢？”

　墨卿微微側開臉，珠光籠在臉上，落了薄薄一層淡影：“也許他覺得這裡很好，覺得……有人叫他捨不得了。”

　玉晚清溫婉而笑，抬手撫上他的臉龐，指尖繞情絲，細細描著那水墨一般的眉眼，軟軟地說道：“你是他爹爹，我是他娘親，除了我們，他還能捨不得誰呢？”

　“我……”墨卿張口欲言，卻又止，心中一汪苦水，讓他胸口澀然。

　玉晚清幽幽歎息，羽睫深垂，顫若蝶翅。春到濃處，花荼靡，她也似累了，就那樣倚在他肩頭，輕輕睡去：“卿兒他啊，其實什麼都不懂……大人只是還記著你的好，那麼多年了，他也只記得你的好……”

　月色如水，階外疏影橫斜，一片殘葉飄飄悠悠地散落，葉落無聲，在地面打了個旋兒，驚破花蔭下那一道清淺倒影。

　卿兒他啊，其實什麼都不懂……

　大人只是還記著你的好，那麼多年了，他也只記得你的好……

　墨卿慢慢踏出門，手在朱色門框上扶了把，然後靠在那裡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主子……”綠茗見他神色不對，頗有些擔憂。

　他扶著額頭又笑了一陣，擺擺手，木然地步下石階。

　綠茗張了張嘴，眼睜睜地看他愈走愈遠。

　****

　湖心小築內，未掌燈華，黑漆漆的一片，有人靜靜坐著，舉杯獨酌。

　月光似白色胭脂，清冷而嫵媚，淡淡抹上眼角，一身尊貴，一世風華。

　綠窗前，擺了一張瑤琴。

　瑤琴上落著厚厚一層塵埃，卻也無人在意。

　他伸過手，指尖輕抹琴弦，眼睛裡幽潭深邃，那神情似在回憶，回憶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往事……

　其實，他已經有些醉意。

　不醉的時候，他很少再去想那麼久遠的往事。

　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下，白衣勝雪，青絲一半挽起，一半垂落肩頭，青蓮之雅，海棠之豔，勾在眼角黛青的痕跡，秀雅中染了妖嬈的意思。

　他怔了怔，手裡的酒盞輕輕滾到了案角，慢慢站起身，撐著案角似要走過來，清冷冷的唇邊流出一點笑意：“蓮，你回來了啊。”

　墨卿手擱在朱檀的門框上，聞言渾身僵住，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玉晚清為他換上的衣服他尚未來得及除去。

　手指暗暗發緊，咯噠一聲，生生將門框擰斷了，回身就欲離開。

　冷情的男人既無挽留，也無多少眷顧之意，又慢慢靠回了椅上，輕輕笑了兩聲：“既然要走，又何必回來？”

　墨卿腳邁了一半又頓住，慢慢轉過身，狠狠瞪住他，突然沖回去，拖著人就扔到了床上，爬上去，掐著他的脖子，咆哮不已：“我不是！我不是他！玉晚清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嗎？！你看看我是誰！”

　紫君羽咳了兩聲，清媚的眸細細眯著，微醺的眼神裡流出迷人的情致，髮絲相纏，交織成了旖旎風光，他伸手抱住身上的人，冰冰冷冷的手指探進了衣服。

　墨卿背脊一顫，心裡騰起火來，身體卻僵硬著不動。慢慢鬆了手，眼神灼灼地盯著他，情思一寸寸燒成了煙燒成了灰，似散非散，嗆進喉嚨，嗆疼了嗓子。

　他猛地一把將人掀翻了，自己滾下床，從案上撈了壇酒，摔上門，奔出湖心小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