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梓雨堂，平日裡多是朝臣走動，今日卻冷清了。

　墨卿四處掃了兩眼，正要進門，忽聽得裡面傳出談笑聲，說話人聲若洪鐘，中氣十足，想來是朝中哪位武將。

　他心下一動，望了眼立在門前的離牧老頭。

　大總管眼觀鼻，鼻觀口，跟個泥塑佛雕似的，見他過來，眼梢抬了下，躬身道：“九公子。”

　墨卿狀似不經意地道：“屋裡有客人？”

　“是遙將軍。遙將軍昨日回的京。”老總管恪守本分，該說的一字不落，不該說的隻字不提。

　莫非是鎮守邊關的遙景靖？墨卿狐疑，一時也猜不透紫君羽叫他來的用意。這人冷情寡淡得很，眉梢眼角都透著涼薄之氣，皮相是一等一的端麗，但這性情也是一等一的難伺候。

　進了門，迎面就見一人談笑風生的，暗雲紋的寬袖錦袍，身材魁梧挺拔，一雙眸子精銳炯然，能叫人想到草原大漠上翱翔的雄鷹，高飛於天。

　“卿兒。”

　他還未打量上幾眼，就聽紫君羽叫喚，只好收斂了神色走上前。

　紫君羽對他這個兒子自來也不是多嚴厲，冷淡中很有嬌寵的味道，尤其是那次不慎墜崖，救回來大病一場後，更是時時帶在身邊，因此外人皆道，紫相最得心的便是九公子紫墨卿，言下之意，簡直呼之欲出。

　對此，墨卿卻是一笑置之——他可不曾感受到紫君羽這個年輕尊榮的父親看他的眼睛裡含了多少溫情，最多有時候會出會兒神。

　“這就是墨卿麼？”錦袍男子哈哈一笑，將他拉到身邊，“不差不差，翩翩佳公子，有你當年的影子。”

　“……”墨卿被他這麼看來看去，著實有些尷尬。

　紫君羽望了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平日少人管教，生得驕縱了，還不快見過遙將軍。”

　遙景靖擺手道：“驕縱些何妨？璞玉未雕，方顯真性。”

　墨卿被他拽得肌肉發緊，老老實實地作了個禮：“墨卿見過遙將軍。”

　遙景靖笑道：“客套什麼，若不見外，叫聲遙叔叔甚好。”

　墨卿自是從善如流：“遙叔叔英雄蓋世，鎮守邊關，北方戎狄聞風喪膽，難度陰山，墨卿早是仰慕不已，若有機會，亦想挾金刀一飲胡血。”

　遙景靖聞之欣然，抬手重重一拍他肩：“心思敏巧，不乏膽氣，好兒郎！”

　墨卿身形瘦削，還未長開，被那力道拍得一震，直覺骨架都要散了。臉上雖還笑得謙和有禮，心裡卻已經狠狠咬牙———好個遙景靖，果然是塞外風沙裡磨出來的，一身鋼筋鐵骨！

　紫君羽淡淡一瞥，抬腕間不著痕跡地錯開了遙景靖的手，將他拉回身邊：“遙家世代忠良，北疆六鎮軍更是聲威赫赫，珞國定國安邦的第一功臣非你遙景靖莫屬，他們這些小輩自是個個心生仰慕。”

　遙景靖笑聲不止：“此言差矣，攘外必要先安內，還是你紫相本事大。”

　這麼說著，又似忽然想到什麼，回頭朝一人道：“影然，還不過來見見九公子。”

　那人聽聞叫喚，彬彬有禮地起身。

　墨卿順勢看過去，心下猛一震，手指慢慢捏緊了。蕭筱然……

　毫無存在感的少年，靜靜坐著甚至能叫人忽略了去，清俊秀麗的面容，一躬身，一稽首，風姿翩翩，溫文如玉。

　“影然見過九公子。”

　他神情有幾分僵硬，立在那裡竟忘了說話。他還記得那時與蕭筱然說的：“我不想殺你，免得輪回路上又碰見你。”也許，這就叫作命……

　紫君羽輕咳一聲，緩了尷尬氣氛：“這是遙家的五公子。五公子君子端方，素有才名，你文墨不精，日後便與他一起讀書。”

　墨卿定了定心神，錯開眼睛道：“父親說的是，遙公子端方如玉，我定會多加請教。”

　遙影然溫文一笑：“影然有愧，不敢受紫相一贊。”

　遙景靖拍拍他，朗聲笑道：“以後與墨卿一道，改改你這性子，溫溫吞吞，莫叫人笑話。”

　*****

　青石蜿蜒，曲徑通幽，一派柳暗花明色。

　看了看雲卷雲漫舒，賞了賞花開花隨落，良辰美景，但一路無言，到底奇怪。

　墨卿側頭看了眼遙影然，嘴唇動了下，還是沒挑起能說的話。

　少年意氣，風姿清貴，道不盡的風流蘊藉，遙影然望著那一圃富貴牡丹，眼眸含笑：“賞花遊園本就圖個閒情，若是興致缺缺，不賞也可。”

　墨卿腳步微頓，盯住前方那一彎月牙水鏡，忽然一笑：“你說似曾相識，算不算一種緣分？”

　遙影然有些訝然，隨即又笑，眼眸清潤明亮：“相遇已是緣分，何況見面便覺相識？不過影然覺得，九公子這似曾相識，未必是什麼好印象。”

　墨卿輕笑一聲，心說你倒是知趣。

　遙影然道：“我自小隨家父遠居漠北，這是第一次回京，若有什麼失儀之處令你心生不快了，還請多多包涵。”

　墨卿忍不住揶揄他：“我若說是這臉叫我看不順眼，你便能覆上面紗遮羞？”

　遙影然倒是大方，翻腕間手上多了柄摺扇，扇面一開，掩住半邊臉笑道：“這樣可行？”

　墨卿忍不住大笑，伸手將他那破扇子推開，嘖嘖歎道：“你這等好相貌若還要遮，世上豈非都是歪瓜裂棗了？”

　遙影然收了摺扇，微笑道：“世上都是歪瓜裂棗，也不包括紫家。紫家公子個個金相玉質，能文能武，皆是靈秀人物。”

　“你也不差。”墨卿隨口接了句，不想就此話題再說，沿著青石道走了幾步，心生疑惑，“北疆民風淳樸，風光大好，但到底荒僻了些，你怎會跟著遙叔叔一起留在漠北？”

　遙影然說得淡然：“我遙家一門生來便是駐守北疆的，兄弟姊妹都是土生土長的漠北兒女。”

　墨卿想了想，也有些感慨：“真的猛士，無懼淋漓鮮血，或許只有那方遒勁的風沙才磨礪得出男兒的豪邁血性。”

　“你說的不錯，那是個好地方。”遙影然眉眼俊秀，望著遙遠的北方天際，神情忽然有些悲天憫懷，“那裡天蒼野茫，牛羊成群，如果沒有天災人禍，百姓會過得很和樂。”

　十幾歲的少年意氣風流，對著墨卿笑了笑，臉色平靜而溫和，但那雙眼睛，早已為家國天下有了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