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翌年春,紫家大公子紫宇湛行冠禮,任並州刺史,又因是長公主之愛子,兼封太原郡公,加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而紫家另幾位公子亦是嶄露頭角,連連加官進爵,文在朝,武在野,多為歷練。
同年六月,紫君羽義女,遙景靖之三女入主中宮,皇后仁孝端淑,執後宮鳳印,帝攜後祭天告地,昭告天下。
一時間,紫家於朝堂上風光無限,而朝下,亦是門庭若市,上府拜賀的人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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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四月天,草長鶯飛的日子。
柔然左賢王段勿無極出使北珞。
天不是很熱,狩獵卻是正酣。
角弓鳴弦,旌旗蔽日,青空一抹薄陽,高照。
馬蹄飛馳間,疾箭破空,石沒箭羽。
段勿無極一箭貫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墜,引得周圍隨侍拍掌叫好,一溜蠻語出口,也不知奉贊了什麼,只聽得段勿無極心花怒放,一陣大笑。
墨卿遠遠瞟了瞟左賢王坐下那匹豐神俊朗的西域汗血寶馬,又瞟了瞟紫家大人坐下那匹獨秀風姿的千里胭脂雪,然後低頭瞅著自己□的小馬駒,狠狠咬牙。娘的,老子會騎馬!老子的騎術能叫爾等自慚形穢!
就在這際,一隻青鳥的紙鳶從空中斜斜墜了下來。
湘竹的骨,錦帛的翅,紅色的細絲線纏上了蔥郁的青木。
“哎呀。”有人輕輕叫喚了一聲,似有跺足的聲響。
墨卿扶額,歎氣。
“紫墨卿,你幫我把那小鳥兒從樹上弄下來。”春日暖陽,那流光細細,那艾草青青,左賢王家的九歲小王子立在青色的梧桐木下,那一汪翠綠的水,像能從眼睛裡淌出來。
墨卿翻身下馬,眯起鳳目,仰頭看了看那一抱粗的梧桐樹,面無表情地搖頭:“太高了。”
段勿沉玉踩著小馬靴立在那裡,眼睛瞅著他,粉嫩嫩的唇瓣緊抿著,然後眼眶慢慢地、慢慢地紅了起來。
墨卿揉揉眉心,連氣也不想歎了。這個段勿沉玉真的是左賢王的兒子嗎?別說是讓塞外苦寒的風沙磨兩下,便是那江南的水都能叫這瓷娃娃樣的小東西碎得連沫也沒了。
墨卿走過去,抓過長線,扯了扯那紙做的鷂子,凝眉半響,道:“等回去了,叫綠茗給你重做一隻。”
段勿沉玉搖頭,翠綠的眼睛眨著:“我喜歡這青鳥。阿姆圖沒有這種鳥。”
墨卿點頭:“那重做一隻青鳥的。”
段勿沉玉咬唇,眼眶又紅了:“紫墨卿,你欺負本王子!本王子就要這一隻!”
墨卿抿唇闔眸,忍了許久才勉強忍住想要揍這小子的衝動。
他眼睛瞟了瞟不遠處段勿沉玉的幾名護衛,手指過去:“你叫他們拿。耶朗不是很厲害嗎?”
段勿沉玉癟嘴,猛地撲上來一把抱住他,撲簌而下的眼淚濕漉漉地就蹭濕了他胸前衣襟:“紫墨卿,你給我拿!本王子就要你拿!”
墨卿頗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慨。他何時變得叫人這麼愛不釋手了……
墨卿不語,把段勿沉玉那傢伙從身上拎下去,眼睛瞥了瞥那名叫耶朗的護衛,招手:“你過來。”
耶朗沉穩地看他一眼,卻是動也沒動。
段勿沉玉見狀不高興了,眼梢上淚水未幹,小臉卻是一沉,瞪著那耶朗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柔然語,惡狠狠的模樣跟只小狼崽一般。
墨卿沒那麼博學,自是沒聽懂,眼睛一抬,卻見那耶朗步履沉穩地走了過來。
段勿沉玉歪頭看看他,眼眸一彎,巧笑起來:“紫墨卿,耶朗他不懂你們北珞話,你別氣。”
墨卿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也未說什麼。
抬手間,卻是“嗆”地一聲,猛地拔了耶朗隨身的刀。
耶朗方要動作,卻見少年衣袂一揚,縱身躍起,揮刃,那刀勢快疾若流星,寒光現了又隱,對準的卻是那株一抱粗的梧桐青木。
風聲肅殺,轟地一聲,青木倒地驚起一地塵土殘葉。
墨卿揉了揉手腕,回身把刀丟還給耶朗,撇撇嘴,掀起唇角道:“真夠厚沉的刀。”
耶朗看他一眼,眼神閃了閃,什麼也沒說,鏗然一聲還刀入鞘。
段勿沉玉立一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小模樣頗有幾分目瞪口呆的意思。
墨卿走過去踹了踹那株梧桐木,把纏作一團的紙鳶從上頭弄下來,拂了拂衣袖,撿起那紙鷂子回身遞過去:“喏,拿著。”臉上淡淡的也沒什麼表情。
段勿沉玉接過那青鳥紙鳶,低下頭愣愣看了好久。
正在這際,卻聽馬蹄雜遝而來。
左賢王段勿無極撫掌大笑:“好!好一個九公子!你們中原人喜歡說‘英雄出少年’,本王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墨卿抬起頭,鳳目迎著日光習慣性地眯了下。
段勿無極那匹棗紅的汗血寶馬威風凜凜地停在眼前,高近八尺,毛色光亮,神駿非常。
這一看,鬱悴的感覺瞬間又湧上了心頭。這好東西遠觀是一回事,近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又瞟了瞟他與段勿小王子共騎的那匹小馬駒,簡直是無語凝噎,不忍相顧啊。
段勿沉玉扯著愛不釋手的紙鷂子過去抱他爹的大腿,被左賢王一手撈上了馬,親了親臉頰,大笑道:“玉兒,你是我大漠兒郎,日後定不能比紫家公子差了!”
段勿沉玉羞澀一笑,翠綠的眼瞳瞟著紫墨卿,湊到左賢王耳邊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段勿沉玉那小子到底說了什麼,左賢王是又一次心花怒放了,一雙老謀深算的眼睛看得墨卿很不是滋味,頗似狐狸盯肉,垂涎欲滴。
段勿無極一臉微妙的笑,眉開眼展地又打量了會兒墨卿,一側頭,對紫君羽道:“紫大人,府上九公子甚得本王心,甚得本王心啊!”言畢,大笑一聲,揚鞭縱馬,帶著護衛馳騁而去。
紫君羽勒著馬緩踱幾步,清媚冷淡的眸眯了起來,望著左賢王遠去的背影微微抿緊了唇線。
段勿沉玉那小東西被左賢王帶走了,那他……
墨卿心下歎氣,真是命不由己,身也不由己啊。
卻聽那個金振玉饋的聲音冷淡淡地喚他:“過來,上馬。”
他心頭澎湃,頓有涕淚縱下的感動。
這個“賣子求榮”的男人,竟然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