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華燈初掌,蘭膏照燭,天未暗,南王府中已是燈火通明。
護衛將人送進東院,尋來管事的關照了番:“這是蘭大人的表親,荀老照顧些。”
“自然,自然。”那蘭長史深得王爺親信,在王府頗有地位,東院管事自然樂得作個順水人情。待護衛走了,他拿眼看了看子魚帶回來的人,不想竟是一眼忘俗,心道不得了,蘭大人這表親生得驚豔,再好的相貌與他一比,登時成了庸脂俗粉,不堪絕色一贊。
荀管事精明世故,自認不曾看走眼,眼下這個定然又是一高枝鳳凰,這麼一想,說話也帶了三分謹慎。
一番打點,待收拾好屋子,已是晚膳時分。
子魚人小鬼大,面上逢迎得好,等人一走,背過身便冷冷哼罵:“老狐狸!”
墨卿坐在一旁,茶蓋輕撥浮水碧葉,不溫不火地笑:“隔牆有耳,小心壞了你的好事。“
少年眼睛一彎,笑嘻嘻地湊近了,相貌俊秀伶俐,眉眼靈動:“公子莫嚇唬人,子魚膽子小。”
“唬人唬到南王府,你的膽子可不小。”墨卿說得亦是悠閒。
對方趴他面前,裝傻道:“公子說的什麼?子魚聽不懂。”
墨卿拿眼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忽然一斂散漫色,掌震木桌,出手拿他要害。對方翻身一仰,手撐地面,勁風一掃,伸腳踢來,腳尖銀光似霜冷,竟是藏了利刃。
墨卿一掌頓在半空,輕巧地一挑長眉,淡淡收手:“有些本事。”
對方一個躍起,身手敏捷地落回凳子,撫著下巴回敬道:“比我想的有趣。”
墨卿端茶飲了一口,神色從容:“既然都是明白人,就不必拐彎抹角了。你潛入南王府,有何目的?”
對方眨眨眼,露齒一笑,倒也爽快:“我來尋太子殿下,越護衛呢?”
墨卿一頓,抬眼打量他:“你是什麼人?”
少年烏幽幽的眼珠漆黑發光,貧嘴道:“你又是什麼人?”
墨卿微笑,形容慵懶,也是四兩撥千斤:“既是太子的親信,何須來問我?”
對方哼了一聲,拿了塊花糕咬進嘴裡,隨手拍出一面銀鎏金權杖,龍飛鳳舞一“鉤”字,墨卿拿過手翻了翻,一挑眉,將那權杖丟還給他:“晏七?”
少年灌了口茶,舔舔唇,將權杖往懷裡揣好:“藏鉤處晏七。”
藏鉤處?墨卿半信半疑,一番思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他聽陸庭玥提過,冉敏之還是太子時,受寵非常,因酷愛藏鉤之戲,宮中專設藏鉤處,挑選聰明伶俐的少年陪他戲耍,後冉重杳登位,冉敏之被囚紫宮,宮人整換一新,藏鉤處那班少年也不知去向。後曜主心血來潮,再設藏鉤處,看似榮寵,實則羞辱,以嫗叟稚子之戲逗弄,冉敏之不聲不響,夜裡一把火將人燒了乾淨,端得心狠手辣,曜主一笑置之,此後無人再提藏鉤處。
鉤者,利刃;藏鉤,藏拙也。“藏鉤處”三字,委實精妙。
墨卿一笑,眉目嫣然,風流入骨,問得也是意味深長:“你們藏鉤處藏得是玉鉤還是不翼而飛的人頭?”
晏七厚顏無恥地一咧嘴:“公子英明。”
墨卿沉吟,若這晏七的身份不假,前前後後一想,許多事倒是順理成章了。曜主會下手是擺明瞭的,稱不上什麼意外之舉,冉敏之心思不淺,這一路上卻不見他有何動作,眼下藏鉤處的人現身,若非探子刺探消息的本事確實高,那便是冉敏之早得了消息,本就另有打算,“找上我,也是你們太子交代了的?“
晏七湊過來,坦然地眨著眼:“殿下說你是可信之人。你既有本事一路尋到臨江,說明殿下未看錯人。”說罷,又哼聲道,“冉重杳意欲同南嫣結盟,又知南嫣好色,便想以殿下作人情,做他的春秋大夢!”
墨卿心道一聲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曜主確實派出了神機營?”
晏七輕蔑地一笑:“那也能叫‘神機營’?”他面露不屑,“先帝駕崩時,神機營寧死不降,冉重杳那惡賊派軍圍殺,除了幾個叛徒,神機營前輩盡歿。冉重杳接手的不過是個空殼子,以為將自己的死士探子編入,便是神機營了嗎?”
墨卿一介外人,對他西曜朝堂不甚瞭解,也少那興致。或許初時還有些好勝心,也想居那廟堂之高,登高一呼,眾山回應,可幾番折騰,心早淡了,爭一朝沉浮,汲汲營營數十年,不值,江湖雖遠,卻是樂得自在。那時也不過是想與誰並肩而行,如今有人願與他攜手江湖,逍遙山水豈不更痛快?
想到此,他心念更堅,待冉敏之的事一了,便去安京找慕容卿和,若再失信,依那人性子,天上地下便要他自己尋了。
晏七拿了不知從何得手的王府佈局圖,與他比劃了侍衛巡夜的路線,又說了兩人眼下各自的身份,一主一僕,迢迢尋親路。據他道,這楚公子與王府長史蘭杜秋乃表兄弟,不久前夏瀾江潰堤,楚佩家鄉受災,發了瘟疫,楚家二老病死,楚佩不得已變賣家產,散了家僕,隻身帶了書童前來臨江投奔蘭杜秋。誰想那書童非是什麼良善人,中途將楚佩迷昏,奪了錢財逃跑。那楚佩生得貌美,被扔在破廟中,不想竟便宜了幾個乞丐。楚公子性子傲,又一貫孤芳自賞,遭逢這等醃臢事,心神崩潰,瘋瘋癲癲地要跳河,叫人救起卻還是病中抑鬱死了。
墨卿本以為救那楚佩的是晏七,誰想那小子一臉不屑,對死人也不積口德:“大丈夫死得其所,娘裡娘氣地跳河,小爺樂得踹他下去。”
墨卿也不是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聽了臉色淡淡:“楚佩那書童呢?”
晏七一咧嘴,虛偽地恭維:“公子你長那麼多腦,肯定猜到啦。一刀兩斷,也算替天行道了。”
這結果本也在情理之中,墨卿也不意外,只是對方年紀不大,心性卻夠狠,絕類未長成的豺狼,叫人不得不防。
晏七倒不知他心思,手腳麻利地翻出一堆細軟,將楚佩的衣裳拿來,又將一個綴著流蘇的彩繡荷包繫他腰間,用手撥了撥,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抬頭沖他笑:“蘭杜秋身上有個一模一樣的。”
墨卿挑眉:“若給他一眼看破,這南王府的大門便易進難出了。”
晏七豎起手指沖他擺了擺,得色不已:“他有眼福才成,可惜了,兩年前一場大病,病瞎了眼。”
難怪。墨卿自己理了理衣衫,後續應付之法在心頭盤桓而過。
晚膳送來的時候,天已見黑,荀管事顯然也忙上了,並未露面,侍婢將碗筷擺上,幾樣地道的臨江名菜,品相一絕,倒真不虧待他們。
晏七眼饞是眼饞,尚還記得身份,一臉很守規矩地道:“姐姐們,還是讓子魚來吧,我家公子不慣旁人伺候。”
布菜的侍婢正偷偷打量那邊的人,進院的那會兒,只是遠遠一瞥,便覺得好看得緊,眼下近瞧,更勝海棠花豔,自有一段風流體度。聽晏七那般一說,兩女香腮頓染薄紅,嗔怨地瞪一眼,怪他多事,但這臉皮又薄得很,低眉垂眼,柔聲柔氣地道:“那公子好生用膳,奴婢們不作攪擾了。”
晏七嘻嘻一笑,正想著待她們一走,犒勞犒勞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誰料蘭杜秋這會兒竟會過來,他鬱悶地摸了摸鼻子,轉身又笑得乖巧,仿佛真是楚家伶俐的小書童,驚喜不已地迎上去:“表公子來了!”
蘭杜秋由一雙鬟綠墜的粉衣丫頭扶進屋,丫頭年紀尚小,貌不過金釵之年,鵝蛋臉,柳葉眉,水靈靈的一雙眸子,悄悄一瞥屋裡頭的人,便又垂了眼,將蘭杜秋扶到桌前。
“疏香,不忙了,下去吧。”蘭杜秋眼眸無神,舉止卻如常人,溫和地吩咐一聲,扶著桌沿坐下。
粉衣丫頭點點頭,退出門去。
對面人一身素青衣,身無繁雜佩飾,端得是清逸儒雅的士子風儀,墨卿心下雖有幾分好感,卻也不敢大意了,能得南郡王倚重的人,豈會叫人一眼看到底?
“卿書,”蘭杜秋眼睛望向他這邊,眼裡一抹笑溫和得暖人心,“怎不與我說說話?”
晏七在旁狠使眼色,偏偏有人無動於衷,只得嘴臉一換,伶俐上前,黯然神傷地道:“表公子,我家公子失憶,認不得人了。”他朝墨卿看一眼,一呲牙,又裝模作樣地抽搭起來,“公子他連子魚也不認得了,若非在街上碰見,不知還要受多少苦。”
墨卿嘴角牽了牽,有些抽搐,這小子演戲的本事還真是爐火純青,青的說成白的,眼都不眨一下。
“怎會如此?”蘭杜秋喃喃一聲,再笑不出,“卿書,你……真的不認得我了?”
墨卿未說話,手指摸過腰間的香囊,望了眼蘭杜秋,將之解下放到他手邊。
無聲勝有聲,這招甚妙,一下拿捏住了人心最弱處。
蘭杜秋一觸那物事,手指一抖,又用力握了起來,神情似悲似喜:“你還留著它?”修白的手指撫過那金絲銀線繡著的蘭草,抿一抿唇,道,“還好,至少你還記得它。”
晏七瞅一眼那荷包,又不知起了什麼心思,故意嘟囔一聲:“便是為了這荷包,公子才叫人傷了的。”
蘭杜秋似愣了下,臉色慢慢變了,那雙執筆落墨的文士手捏得發白:“卿書是為了這個才……”
晏七一顧一低頭,猶猶豫豫、支支吾吾地開口,一番不敢啟齒的模樣:“先前盤纏被搶,公子不肯舍了這荷包,被人打傷了頭,後來又落水發熱,待我尋了大夫回客棧時,公子便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