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
瑞腦煙殘,沉香火冷,看錦簾幽處,燭影幽深。
鏡中貌,月下影,宛然那人模樣,墨卿抬手摸了摸臉,微微一笑,推門而出。
“王爺。”門外候著的人見他出來,不覺有異,作勢要跟上。
他輕輕一揮手,不多一言,逕自離開。
侍從們雖覺訝異,卻也不敢贅言,斂目垂首,躬身相送。
星月流輝,庭前堆雪,階下花意也闌珊,喜氣的大紅宮燈尚未撤下,燈燭通明。
巡夜的侍衛隱約瞧見一人獨行,踏月而來,那般尊嚴氣度叫人心神一凜,當下不敢多看,屏著息待人走遠了。
很好。墨卿不動聲色地勾了下唇,說起來他的易容術不過差強人意,只這身量便有差別,但紫君羽平日積威甚重,兼之又有夜色作掩,縱是暗衛一時也難察有異。
進了書房,不待半刻,一人便被帶進來。
他坐在珠簾後,輕描淡寫地一聲:“退下。”
暗衛身影輕閃,應聲遁去。
簾外之人倒在地上,仿佛生息俱止,好半晌才艱難地動了下,慢慢抬起頭,淡淡一眼,又垂落,仿佛不屑一顧。
墨卿靜靜看了會兒,終於起身,撩簾走出。
孤燈獨影,腳尖踩到跟前,寬袍廣袖如行雲,居高臨下地籠下來,無聲無息,卻似天塌半邊,欲傾。
對方受驚地一哆嗦,手指攥得緊緊的,一角衣擺落進她眼裡,慢慢地,那眼神變了,明知不可為,卻是咽不下一口氣。
蓄勢而發的一掌拼盡了所有,終究無用功。
墨卿不退不避,從容化消那一掌,扼住她手腕,靜靜道:“離燭。”
對方聞聲,渾身一震,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墨卿一笑,輕輕揭下半面臉,又若無其事地將它覆上。
離燭恍然回過神,眼角慢慢泛紅:“公子……”她啞聲喚了一聲,又驚覺不妥,咬住唇無聲落淚。
墨卿伸出手替她一點一點抹掉淚痕:“叫你受苦了。”
離燭搖頭:“只恨奴婢學藝不精,不能護公子周全……”似又憶起那一日,心緒波動,唔的一口血濺出,口角朱紅,人慢慢倒了下去。
墨卿一把將她扶住,伸手探脈。那脈象虛浮混亂,人又傷痕累累,怕是在牢中給人淩虐狠了,只不知有沒有受辱。想到此,他便忍不住狠狠握拳,以他身份,虎落平陽,仍要給紫明霄踩上一腳,何況這麼一個小女子?
但他也無暇再想這些,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帶人安然離開?
他眼一掃,忽有了計較。
將人帶入簾後,袖一揚,暗藏的匕首削斷燈燭,他趁機一腳踢翻案桌。筆墨硯臺掃落一地。
暗衛聽到動靜,破窗而入,不料內中有人有心相候,眼前黑影一閃,不及反應,便不支倒地。
墨卿脫下兩人衣服,俐落換上,又替離燭收拾妥當,背著人躍出窗去。
循著紫亦靖給的路線出府,果然順遂不少。
他帶人出了紫家,直奔陸庭玥在京中的私宅。遙影然畢竟是有心人,白日裡與他閒話家常,看似平常,卻是句句暗藏玄機,為他籌謀為他憂,知己若此,他紫墨卿又欠一人!
尚未走出多遠,有人揚鞭駕車而來。
得得的馬蹄踏過青石路面,踐碎一地蒼白月光。
墨卿看了一眼,不作猶豫,身形一展,掠上馬車。
馬蹄南去,穿街過巷,疾馳了一路才漸漸收穩,駕車人噅噅兩聲,勒住了馬韁。
十裡長巷,遠遠便見一戶人家門前挑了盞紅紗燈,階前濕漉漉地泛著烏光,不知何人在門前潑了水。
墨卿撩簾一望,抿唇沉吟間,正聞夜半的梆聲自巷口傳來,更夫隔著一條長街,吆喝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走,繞道。”淡淡一聲,隨手落下車簾。
停舟微一點頭,沉穩地駕車離開。
長街外,敲梆聲猶未歇,馬車調轉方向,循聲追上去。
才入了街口,風聲忽變,一截竹梆子破空而來,停舟甩鞭躍起,翻身一落,接住那梆板回敬過去。
夜色裡人影一閃,身手敏捷地飛簷掠來,一身褐色短褂,布鞋輕點,竟是方才敲梆的更夫。
兩人掌對掌,腳對腳,你來我往,各自挨了一下才算甘休。
更夫閃開幾步,一摸臉上的傷,呲牙咧嘴,表情卻是倨傲,哼聲道:“你小子果真深藏不透。”
停舟身形一縱,又回到車上,瞅著他的模樣,忍不住咧嘴笑,回頭對車裡道:“主子,是陸清。”
墨卿挑簾望了眼:“上車。”
陸清撇撇嘴,鑽進馬車:“東福街‘雲記’。”
話落,馬車又遁入夜色。
小門小戶的綢緞莊,門頭掛著“雲記“的牌匾。
陸清跳下馬車,一個起縱,翻入內院,不多時,便有人來開了門。
清俊靦腆的年輕人,客套地將他們帶進去。
“不用忙了,都是熟人。”陸清揉搓了下肩背,拿過一包銀子與他,見他推辭,硬塞進他懷裡,“先生給的,你若不收,我回去又要挨駡了。”
對方不好意思地笑笑,依言收下銀子,看了看幾人,忽笑道:“你們等等,我去拿些換洗的衣物來。”
墨卿將離燭安置好,正從內室出來,微微一笑道:“攪擾了。”
對方微頷首,行止拘謹,卻也不卑不亢,眉目間有幾分清貴氣。
墨卿若有所思,目光循著人而出,沉吟了下,問陸清:“這人是誰?”
陸清唔了一聲,倒了杯涼茶灌下:“汲雲朗。”
停舟臉露訝色:“安京的汲家?”
陸清點點頭:“汲家三公子。”忽然眼珠一轉,看向墨卿,咧嘴笑道,“說起來,你們倒是一樣,紫家逼得你非走不可,他們汲家亦是同樣。”
墨卿玩味地一挑眉,未說話。
停舟在旁卻是怒目而視:“紫家算什麼?我家主子是不屑爭那些庸俗之物。”
陸清翻了個白眼,不予理睬。
停舟氣極,欲要發作,又忍了下來,低頭道:“主子,時候不早,您先去歇息吧。”
墨卿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停舟?”
對方忽然臉一紅,意識到自己還戴著旁人的臉皮,不由乾笑了笑,轉過頭將人皮面具扯了,再回身,已恢復了真容。
墨卿盯著他,鳳目眯了又眯。離燭是昊月的人,綠茗也是昊月的人,當初有多少事是經他們推波助瀾而促成的,他想都不敢想。
對方嚅了下唇,拿眼覷他,心頭惴惴難安:“主子,我……”
陸清咬著空杯,眼珠轉來轉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突然道:“五日後曜主出京,先生讓你們隨鳳翎王的車隊一起走。”
墨卿聞言,一勾唇,轉過眼睛:“鳳翎王自身都難保,陸先生說笑了。”
陸清咧嘴:“你們保下了鳳翎王,不就萬事皆安?“
墨卿支頤微笑:“要保鳳翎王,便要對上曜主,陸先生這盤局擺得真妙。”
陸清冷哼一聲,負氣立起:“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那你們自己想法子吧。”
墨卿笑道:“看來今夜登門拜訪的必是鳳翎王冉敏之了。”
陸清看看他,沒有否認。
“曜主雄霸人物,非是易於之輩。”墨卿揚眉,話說半處,卻是一揮手,對綠茗道:“你去看看離燭,無事便歇下吧。”
對方一愣,會過意,退下時,臉色有一瞬的黯然。
墨卿看到了,卻也未說什麼,淡淡一眼,便不再上心,回過眼睛,笑對那娃娃臉的少年:“說吧,陸先生是何打算?”
一夜安然,卻是無眠。
天將明未明,晨曦微露,月那一點婆娑的影落在屋簷,掩了青竹的驕矜,沉沉的天外透了一點紅,仿佛嫵媚眷戀的意思。
那是火的顏色,在皇城拂曉的天空下驚起一抹妖異的影。
汲雲朗回來說,長廣王府走水了,昨日還擺著喜宴,今兒不知是不是要換喪事了。
這麼道著,臉上有幾分遺憾,然後將房中坐著輪椅的男子推出來,小心翼翼地不敢磕碰到,相伴著剪花看雲,日光裡的眼睛帶著一點點羞然,溫暖如玉,叫人難負深情。
可惜,輪椅上的人卻是無知無感,眼神茫茫。
墨卿摘了片竹葉,幽幽吹出了調,聲回轉,人沉淪,那悲那傷,卻仍不及眼前這一幕。
可偏偏,汲雲朗的神情安靜柔和,那種滿足叫人欣羡。
那時,輪椅上的人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雲……”
不過是無意識的一聲囈語,他看到汲雲朗蹲下了身,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輕輕摩挲過臉,微微笑著,羞澀柔和。
只是如此,便知足了麼?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綢緞莊的生意很冷清,汲雲朗也並不熱衷於此,墨卿閑來無事,便替他打理了兩日,綠茗大驚小怪,鞍前馬後,仍是過去的狗腿樣。
墨卿便稀奇了,昊月怎會栽培出如此奇葩?
誰知那小子竟羞澀地一垂眼,恬不知恥地將一盆髒水潑他身上:“都是主子教得好,奴才進府時,不過十一,還是不知世事的嫩雛呢。”
汲雲朗恰在這時進門來,也不知想岔了什麼,頓時紅了臉,連帶看人的眼光也異樣起來。
墨卿瞪了眼綠茗,一聲輕咳,眉目一轉,望向汲雲朗又溫和帶笑:“怎麼過來了?可是後院要幫忙?”
汲雲朗對這臉仍未習慣,人皮面具的工藝好極,覆在臉上一點看不出痕跡,料誰也想不到這臉面後還藏了山魈誘物似的容華。看著眼前人,他忽然覺得慶倖,至少,至少他和景詞還能活得像自己,雖百般艱辛,卻不必抹去曾經存在的痕跡,也不必覆著面具躲避旁人的目光……
他微微抿唇,淺淺垂眼,靦腆地笑了下:“眼下京中不大安生,人來人往,我想還是將鋪子關了吧,掙口飯錢罷了,不差這幾日。”
他說得含蓄,墨卿卻是會意。長廣王府大喜之日鬧了刺客,長廣王雷霆之怒,叫人關了城門,掘地三尺地搜,堂堂京畿府的人竟充了雜役,帶著刺客畫像挨家挨戶地找,皇城裡人心惶惶,生怕飛來橫禍丟了無辜性命,想來汲雲朗也是怕這些人驚擾了後院的蘇景詞吧。
“那便歇幾日吧。”他叫綠茗收拾收拾,又將帳本拿出來,笑道,“這兩日的賬,你過下目。”
汲雲朗接過手卻是沒看:“多謝你。”那鴉羽似的眼睫輕垂了下,他低頭摸了摸帳本,神色悵然,“二哥總說我喜歡自己為難自己,如今看來竟是真的,我以為景詞會的,我理所當然都該會,可誰知……”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抬眸道,“叫你見笑了。”
墨卿微笑:“你的箏堪稱一絕,天下又有幾人得此修為?同是一個道理罷了,不必介懷。”
汲雲朗愣了下,忽然了然:“難怪我二哥對你刮目相看,庸人多自擾,但如你們,看事淡薄透徹,即使俗事纏身,終也能樂得逍遙吧。”
“你二哥?”墨卿疑惑,不明他所指何人。
汲雲朗驚訝道:“你竟不知?”
墨卿心思一動:“你說的是……陸先生?”
汲雲朗頷首,似憶起了什麼,眼神流出幾分神傷:“他原叫汲西舟的,可惜,帝師汲西舟已死,如今,他只能是陸庭玥了。”
帝師汲西舟,因功驕矜,有意刺王殺駕,被曜主一杯毒酒賜死,從此,西疆再無汲西舟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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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曜主風光出京,長廣王親至光華門送行。
光華門。紫氣東來,光華永照,直通天子出行之馳道。
浩蕩車馬魚貫而出,長風卷起曜軍大旗,旌旗獵獵作響,大將西陵及率軍在城外三十裡地親迎聖駕,雲天外,火舞豔陽,兵士身上的鎧甲鋥亮耀目,堪見皇威赫赫。
然鳳翎王的車輦未及出城,殷國來使忽至,八百里加急的,竟是安京端懿王的一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