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夜半歌聲
離開東廂房,穿過一道迴廊,就來到沈夫人居住的主院。
奇怪的是,剛剛走近主院,便聽到裡頭隱約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那聲音尖細而悠長,在深夜靜寂的院中迴蕩,顯得十分詭異。
聯想到沈君儒不久前就猝死在此處,且死因詭異,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段明臣和顧懷清都不信怪力亂神,而且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會被一點怪聲嚇退。
由於沈君儒死在主屋,雖然現在屍身已入殮,但那房間暫時不能住人了,於是謝蕙蘭就把側屋收拾出來住,而這怪聲就是從側屋裡傳出來的。
段明臣觀察了一下地形,側屋不比主屋高大結實,屋頂恐怕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躲上屋頂偷聽顯然不可行。
顧懷清扯了扯段明臣的袖子,又指了指屋子後面,段明臣心領神會,兩人貓著腰繞到屋子後,躲在後窗下面。後窗與院牆之間只留下一尺多寬的空隙,狹仄的空間中,兩人不得不擠在一起。
在窗下聽,屋裡傳出的聲音更響了,好像是有人在低聲吟唱,聲調竟有些熟悉,顧懷清面色微動,凝神細聽。
段明臣則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腰,伸出一根手指戳破窗紙,透過那小小的紙洞朝屋子裡望去。
屋裡燃著火盆,烘得室內十分暖和。沈夫人謝蕙蘭濃妝豔抹,穿著一身華麗的戲服,翹著蘭花指,甩著水袖,輕吟慢唱。她神情專注,情意綿綿的唱著,顯得極為入戲。
在她的對面,冬梅臉上也抹著濃彩,穿著戲服,合著謝蕙蘭的調子與她對唱,可她的動作明顯有點僵硬,唱腔也不怎麼流暢。
段明臣皺眉看著這一對主僕怪異的裝束和舉止。謝蕙蘭剛剛喪夫,可是她不但沒有為丈夫守喪,反而躲在房裡濃妝豔抹、衣著鮮麗的,還有閒情逸致跟丫鬟唱戲。
顧懷清的腦袋湊過來,段明臣往旁邊挪開一點,將紙洞的位置讓給他。
顧懷清睜大了鳳眸,一瞬不瞬的盯著屋裡,看了一會兒後轉過臉來,見段明臣劍眉緊鎖,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
段明臣對於戲曲一無所知,難怪會覺得疑惑。顧懷清無聲的笑了笑,朝段明臣勾了勾手指。
段明臣被顧懷清的笑容閃花了眼,情不自禁的湊近他。
顧懷清將嘴唇貼到段明臣的耳朵上,小聲道:「她們在唱《憐香伴》,講的是……」
段明臣感到顧懷清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的耳邊,背脊處生出一股酥麻的滋味,不由得身體微顫。這一動不要緊,顧懷清柔軟的嘴唇便碰觸到他的耳廓,段明臣頓時腦中轟的一聲巨響,意識一片空白,連顧懷清說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顧懷清倒是沒什麼自覺,天色昏暗,他看不到段明臣的臉漲紅得像關公,只感覺段明臣呼吸驟然粗重,身體也僵硬起來,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
就在此刻,屋裡情況也出現了變化,冬梅突然停下來,滿臉歉疚的道:「小姐,我……我還是不行,練了這麼久還是唱不好……」
謝蕙蘭似乎氣力耗盡,無力的撐在桌子上,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你不是她,誰也代替不了她……」謝蕙蘭痛苦的閉上眼,兩行清淚從眼角緩緩落下。
「小姐,您別難過,小心傷了身子……」冬梅也紅了眼圈,拿起手絹替謝蕙蘭擦眼淚。
謝蕙蘭淒然一笑:「傷了身又如何?我的心早就死了,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只是放心不下……」
謝蕙蘭停下來,面色蒼白的瞪著前方,靜默了半晌,突然一甩雲袖,又自顧自的吟唱起來。
冬梅無力勸阻,只能一臉擔憂的望著謝蕙蘭如痴如狂的行為。
屋外頭,段明臣和顧懷清也聽得一頭霧水,在人前謝蕙蘭都是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形象,怎麼私下裡竟是這麼一副痴狂的模樣?
雖然不明白她有什麼樣的心事,但謝蕙蘭那蒼白的臉、含淚的眼睛、悲哀的神情、如訴如泣的歌聲……卻無聲的感染了週遭,一種欲哭不能的絕望情緒蔓延開來,壓抑而沉重,令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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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臣和顧懷清懷著滿腔疑惑離開了主屋,前往沈小姐的西廂房。
整個沈府都是雕樓玉砌,富貴奢華,但若論風雅精緻,還是當屬沈意嬋居住的西廂房,從中也可看出沈意嬋這位沈府嫡女的地位。
西廂房的屋頂鋪的是琉璃瓦,光滑可鑑,段明臣和顧懷清小心翼翼的趴在上面,掀開一塊琉璃瓦往屋裡看去。
由於在前兩處都偷窺到了奇怪的場景,他們二人早有了心理準備,不過當看清沈意嬋的妝扮時,還是大吃了一驚。
這位有傾城之色的沈小姐頭戴金線梁冠,插著銜珠金鳳釵,身披大紅宮錦袍,竟是一副新嫁娘的打扮。
她坐於妝台前,纖手捻起一枚梅花形狀花鈿,到唇邊輕呵一口氣,貼在眉心處,望著鏡子裡無可挑剔的完美妝容,沈意嬋露出滿意的笑靨。
她那雙顧盼生輝的美目中看不出喪父的哀戚,而是洋溢著對於幸福的憧憬,彷彿她心愛之人即將前來迎娶她過門。
痴痴地呆坐了一會兒,沈意嬋站起身,走到書桌前,展開一幅宣紙,羊毫蘸足墨汁,揮毫疾走,竟是作起畫來。
沈意嬋果然不愧才女之名,只見她落筆輕靈,龍飛鳳舞,片刻功夫一幅畫兒便完成了。
沈意嬋站在畫卷前,痴痴地凝視畫中之人,目光盈盈,俏臉微紅。
由於書桌位於屋子的另一頭,距離藏身的位置較遠,段明臣運足了目力,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出,那畫上似乎是一位身著戎裝的男子,但面目就看不清楚了。
顧懷清能看到的也差不多,他心裡著急,想挪到屋頂另一頭去看個真切。不料琉璃瓦本就光滑,加上夜晚落了一層霧水,越發的濕滑,顧懷清不小心腳底打滑,一下子沒站穩,情急之下踩碎了一塊瓦片,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夜深人靜之時,這輕微的響聲異常清晰,足以驚醒屋裡人,沈意嬋迅速的合上畫卷,喝道:「外面什麼人?」
在外間休息的夏荷聽到沈意嬋的呼聲,立刻跑進來,問道:「小姐,怎麼了?」
「我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音,外面似乎有人。」沈意嬋對夏荷吩咐,「你去外面看看。」
夏荷應了一聲,披上外衣,提著燈籠走出屋子來。
顧懷清不小心露了行藏,心中十分懊惱,依著他的性子,恨不得直接闖進去,把那副畫搶過來看個究竟。
然而段明臣不能任由他胡來,他們偷窺未婚女子閨閣,本就犯了大忌。大齊禮教森嚴,對於男女大防看得尤其重,即使像顧懷清這樣的宦官,也只能在得到女子允許的前提下登門拜會,私下偷窺卻是絕對不可的。
況且,沈意嬋身份超然,作為京城十美之首,她才華橫溢,豔名遠播,在京城的貴女圈子裡名聲極佳。她父親沈首輔位高權重,門生遍天下,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如今他屍骨未寒,在凶手未查明之前,任何人也不能隨意欺辱他女兒,否則就是跟天下士子為敵。
於是段明臣趕緊拉著顧懷清,悄悄的溜下屋頂,躲到院子裡的大槐樹上,藏身在茂密的枝葉之中。
夏荷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可疑跡象,又抬起燈籠照了照屋頂和圍牆,也沒有看到人,便對沈意嬋道:「小姐,你是不是聽錯了?外面沒有人啊!」
「可是我真的聽到屋頂有聲音。」沈意嬋很肯定的說道。
「也許……是耗子在屋頂跑吧。」夏荷道。
「是嗎?」沈意嬋將信將疑,又讓夏荷再仔細搜查了一圈,仍然沒有收穫,便只能作罷。
待沈意嬋主僕二人回到房中,確信沒有問題了,段明臣才對顧懷清使了個眼色,兩人飛身下樹,越牆而出,離開了沈府。
走過兩個街口,脫離了沈府的領域,顧懷清便一把扯下黑頭巾,脫掉外面的夜行服,露出裡頭穿的青衣直綴。
段明臣也如法炮製,脫掉了夜行服,慢悠悠地跟在顧懷清後面,低著頭托著下巴,思考著剛才看到的情景。
顧懷清仰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夜晚清涼的空氣直透胸腔,令他頓感神清氣爽,豪氣暗生。
顧懷清突然回眸一笑,道:「喂,我們去喝酒吧!」
段明臣抬頭看天空,月到中天,已是午夜了,詫異地問道:「你今天不用回宮嗎?」
「唔,這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安排。」顧懷清囂張的抬了抬下巴,「是男人就別婆婆媽媽的,到底去不去?」
「去是沒問題,可這會兒都半夜了,酒館早打烊了。」
顧懷清眯著鳳眸笑道:「段大人欺我不懂呢!有的地方,不是越夜越精彩的麼?」
段明臣面無表情的看了顧懷清一眼,一言不發的朝前疾走。
「喂喂,你這是去哪兒啊?」顧懷清在他身後喊道。
「你不是要找越夜越精彩的地方喝酒麼?走啊!」
段明臣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就聽到身後一陣清風揚起,顧懷清果然跟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