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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第5章
  05

  新年剛過,海浪洶湧,發出隆冬的音響。陸地上,風倒不是那麼大。

  “呀,這麼冷的夜晚,歡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個女人說著,打開門鎖,把他迎了進來。

  “就是因為冷才來的嘛。”江口老人說。“這麼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體來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極樂,不是嗎?”

  “瞧您說的討厭話。”

  “老人是死亡的鄰居嘛。”

  二樓往常的那間客房生了火爐,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給他沏了上等煎茶。

  “總覺得有股賊風灌進來。”江口說。

  話剛落音,女人就“啊?”地應了一聲,她環視四周,“這房間沒有縫隙呀。”

  “房間裡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嚇得肩膀直打哆嗦,望著老人。她臉色刷白。

  “再給我一杯茶好嗎?不要涼的,我要喝燙的。”老人說。

  女人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冷冷地問道:“您聽說什麼了?”

  “唔,沒什麼。”

  “是嗎。既然聽說了,您還來?”女人也許感覺到江口已經知道了,她似乎決意不勉強隱瞞,不過她的神情著實很不情願。

  “您特意前來,不過我還是勸您走吧。”

  “我明知而來,不是很好嗎?”

  “嘻嘻嘻……”聽起來像是惡魔的笑聲。

  “反正那種事總會發生的。因為冬天對老人來說是危險的……這家只在冬天休業不好嗎?”

  “……”

  “雖然不知道什麼樣的老人來,但是如果接二連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負些責任吧。”

  “這種事,請您向我們掌櫃說去吧。我有什麼罪過呢?”女人依然面無血色。

  “有罪啊。你們不是把老人的屍體運到附近的溫泉旅館了嗎?趁著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幫了忙。”

  女人雙手抓住膝蓋,姿態變得僵硬起來,說:“這是為了那位老人的名譽啊!”

  “名譽?死人也有名譽問題嗎?這也有個體面的問題啊。

  也許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家屬吧。談這些事似乎很無聊……那家溫泉旅館與這家是不是一個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個老人死在裸體姑娘身邊,恐怕報紙也不至於會曝光吧。如果我是那個老人的話,我還希望不要運出去而留在這裡,我覺得這樣更幸福。”

  “為了應付驗屍和一些麻煩的調查,加上房間也有些變化,一定會給常來光顧的客人添麻煩,對陪睡的姑娘們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臨死的輕微掙扎,也不會使她驚醒吧。”

  “是的,那是……不過如果讓老人在這裡死去的話,就得把姑娘遷出去,藏在某個地方。即使這樣做,也難免會由於某種原因讓別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麼,把姑娘弄走了嗎?”

  “可不是嗎,這顯然構成犯罪行為嘛,不是嗎?”

  “老人的屍體都涼了,姑娘也不會醒吧。”

  “是的。”

  “這麼說,姑娘對身邊老人的死,簡直一無所知羅。”江口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那老人死了之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沉睡的姑娘依然將她那暖乎乎的身體靠在那冰涼的屍體上。屍體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無所知。

  “我的血壓和心臟都很正常,不用擔心。不過,萬一出事,請不要把我運到溫泉旅館,就讓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邊好嗎?”

  “那可不行。”女人亂了方寸,說“您要這麼說,那就要請您走人羅。”

  “開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對女人也說過的那樣,他不認為猝死會逼近自己。

  儘管如此,在這家過世的老人,報紙廣告刊登的訃告只說是“猝死”。江口在殯儀館遇見了木賀老人,兩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詳情。那老人是因心絞痛死的。

  “那家溫泉旅館嘛,不是像他這樣的老人住的旅館。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館。”木賀老人對江口老人說,“因此也有人悄悄議論說:福良專務董事可能是安樂死吧。 ”

  “唔。”

  “也許假安樂死,其實不是真正的安樂死,可能比安樂死更痛苦吧。我與福良專務董事是較親近的朋友,一聽說馬上就有所感應,立即進行了調查。但是,我對誰都不說。死者家屬也不知道。那條訃告有意思吧?”

  報上並排登了兩則訃告。開始的一則是福良的妻子與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則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這個樣子。”木賀裝出粗脖子、寬胸脯、特別鼓起的大肚子讓江口看,“你也小心點好呀。”

  “我倒沒有這種顧慮。”

  “不過,他們最後還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這具大屍體,運到溫泉旅館了。”

  是誰搬運的呢?當然肯定是用車子運走的,不過江口老人覺得這事相當瘆人。

  “雖然這次事件,不為人所知就過去了,可是,這種事再發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長不了。”木賀老人在殯儀館悄悄地說。

  “可能吧。”江口老人應聲說。

  今晚,這女人估計到江口已經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隱瞞,不過卻小心地警惕著。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嗎?”江口老人對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討厭的問題。

  “她當然不會知道。不過,看起來那老人臨死時有點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傷的痕跡。姑娘卻什麼都不知道,第二天醒來,她說了:真是個討厭的老頭。”

  “是個討厭的老頭嗎,即使是臨死前的痛苦也罷。”

  “抓痕還不到傷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滲出點血,有點紅腫……”

  那女人似乎什麼都對江口說。這樣一來,江口反而無意再探問。那老人恐怕也只不過是一個早晚會在某處猝死的人罷了。對他來說,也許這樣的死是一種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賀所說把那麼一具大屍體搬運出門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像,他說:“耄耋之年的死總是醜陋的呀,唉,也許是接近幸福的極樂淨土… …不不,那老人準是墜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認識的姑娘嗎?”

  “這我不能說。”

  “唔。”

  “因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讓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請再給我一杯茶,嗓子乾得很。”

  “好,我換換茶葉。”

  “發生了這樣的事件,儘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這家的日子恐怕不會長了,你不覺得嗎?”

  “可能這樣嗎?”女人緩慢地說,頭也沒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靈可能會出現吶。”

  “我還想與幽靈懇切地談談呢。”

  “您想談什麼呢?”

  “關於男性的可憐的老年問題唄。”

  “剛才我是開玩笑吶。”

  老人啜飲著香噴噴的煎茶。

  “我知道是開玩笑。不過,我體內也有幽靈吶。你體內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問。

  “我覺得彷彿有奇怪的呻吟聲,就上二樓來瞧了瞧。老人的脈搏呼吸都已經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說。

  “這點事,不至於讓姑娘驚醒過來。”

  “這點事嗎?……這就是說老人的屍體被運出去,她也不知道囉。”

  “是的。”

  “這麼說,姑娘是最厲害的囉。”

  “沒有什麼厲害的嘛,先生請別說這些不必要的話,快到鄰室去吧。難道您曾認為熟睡的姑娘是最厲害的嗎?”

  “姑娘的青春,對老人來說,也許是最厲害的啊。”

  “瞧您都說些什麼呀……”女人莞爾一笑,站起身來,把通往鄰室的衫木門略微打開,“姑娘已經熟睡等著您吶,請吧……給您鑰匙。”說著從腰帶間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了江口。

  “對,對了,我說晚了,今夜是兩個姑娘。”

  “兩個?”

  江口老人吃了一驚,不過他尋思,說不定這是由於姑娘們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關係吧。

  “請吧。”女人說著走開了。

  江口打開杉木門,初來乍到時的那股子好奇或羞恥感,已經變得遲鈍了,不過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這也是來見習的嗎?”

  但是,這個姑娘與先前見習的那個“小姑娘”不一樣,這姑娘顯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態,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幾乎忘卻得一干二淨。兩個挨在一起,靠近入門處的這個就是那個姑娘,她熟睡著。大概是不習慣於老人愛用的電毛毯子的關係,或是她體內充滿溫暖而不把寒冬之夜當回事的緣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窩下。睡成一個大字型。仰面朝天,兩隻胳膊盡量伸張。她的乳暈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落在深紅色帷幔上,輝映著她的乳暈,色澤並不美,從脖子到胸脯的色澤也談不上美。但卻是又黑又亮。

  似乎有點狐臭。

  “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語。這樣一個姑娘給六十七歲的老人帶來了活力。江口有點懷疑這個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徵表明她才十幾歲,乳房大,乳頭卻沒有鼓出來。雖然不胖,身體卻長得很結實。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長,指甲也很長。身體一定也像時興那樣修長吧。她究竟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會說什麼樣的話呢?江口喜歡聽廣播和電視裡好幾個女人的聲音,當這些女演員出現時,他曾把眼睛閉上,只聽她們的聲音。老人很想听聽這個熟睡著的姑娘的聲音,這種誘惑越發強烈了。此刻決不會醒過來的姑娘怎麼可能有意識地說話呢。

  怎樣做才能讓她說夢話呢?當然,說夢話的聲音與平常的不同。再說,女人一般都能說幾種語調,不過這個姑娘大概只會用一種聲音說話吧。從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沒有裝腔作勢。

  江口老人坐起身來,他撫弄著姑娘長長的指甲。指甲這種東西竟這麼硬呀。這就是強健而年輕的指甲嗎?指甲下面的血色是這麼鮮豔。此前他沒有註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條很細的金項鍊。老人莞爾一笑。同時在這樣寒冷的夜裡,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額髮際還在冒汗。江口從口袋裡把手絹掏了出來,給她擦了擦汗。手絹沾上了濃濃的氣味。連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這條手絹帶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團扔在房間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紅。”江口嘟囔著說。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這個姑娘抹口紅的樣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瞭望姑娘,自言自語說:“她做過豁嘴手術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絹又撿了回來,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過豁嘴手術的痕跡。她那上唇,只有中間部位高出來,那種富士山形的輪廓特別鮮明,好看。那裡意外地招人愛憐。

  江口老人驀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臉向右邊閃過去,又向左邊躲開。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說。

  “好了,吻了。”

  “我沒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並讓她看看沾著點口紅的手絹,說:“不是已經吻過了嗎?瞧……”

  姑娘把手絹拿過來看了看,一聲不吭地將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裡。

  “我沒有吻呀。”姑娘說著低下頭來,噙著眼淚,緘口不語。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不知姑娘後來是怎樣處理那條手絹的呢?不,比手絹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姑娘是否還活著?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麗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過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卻了當年的那個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絹放在熟睡姑娘的枕邊,手絹上沾有口紅,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紅又褪了色,待到她醒過來時,會不會想自己還是被人偷偷吻了呢?當然,在這家裡,接吻這種事,無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屬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麼老糊塗也是會接吻的。只是這裡的姑娘決不躲避,也決不會知道而已。睡著的嘴唇是冰涼的,也許還有點濕潤。親吻所愛女屍的嘴唇,不是更能傳遞情感的戰栗嗎?江口一想到來這裡來的老人們那可憐的衰老,就更湧不起這種慾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見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這種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觸動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較乾燥,嘴唇也較厚。可是姑娘開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濕潤了。江口把手收了回來。

  “這姑娘一邊睡一邊在接吻嗎?”

  不過,老人只是撫摩了一下姑娘耳際的頭髮。頭髮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來,更衣去了。

  “身體再棒,這樣也會感冒的。”江口說著將姑娘的胳膊放進被窩裡,又把蓋的東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後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過身來。

  “唔唔。”姑娘張開兩隻胳膊猛力一推,輕而易舉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窩。老人覺得很滑稽,笑個不止。

  “果然不錯,是個勇猛的見習生啊。”

  姑娘陷入決不會醒過來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擺佈。但是,面對著這樣一個姑娘,江口老人已經喪失了竭盡全力去對付她的勁頭。也許時間太長都忘卻了。他本是從溫柔的春心和馴服的順從進入境界的。本是從女人的親切中進入境界的。已經不需要為冒險和鬥爭而喘氣了。現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來,老人一邊笑一邊想起這些事。

  “畢竟是歲數不饒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語。其實他不像到這家來的老人們那樣,他還沒有資格到這裡來。但是,使他想起這不常有的而又切實的問題:自己身上所殘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這個肌膚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對這樣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喚醒青春。江口對“睡美人”之家已經有點厭倦。儘管厭倦,可是來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一股血氣的湧動,在唆使江口要對這姑娘施展暴力,衝破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們醜陋的秘樂,然後從此與這裡訣別。但是,實際上不需要暴力和強制。熟睡的姑娘的身體恐怕不會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費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洩氣了,黑暗的虛無感在內心底里擴展著。近處的波濤聲聽起來像是從遠處傳來。也許這與陸地上無風也有關係吧。老人想像著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層。江口支起一隻胳膊肘,把自己的臉貼近了姑娘的臉。姑娘嘆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膚黝黑的雙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窩,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窩外面。江口鑽進貼鄰的另一個姑娘的被窩裡。原是背向著他的姑娘,向他扭轉身來。姑娘雖然是熟睡卻像迎接了他,樣子溫柔而親切,是個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隻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說著一邊玩弄姑娘的手指,一邊閉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細且很柔韌,彷彿怎麼折也折不斷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進自己的嘴裡。她的乳房雖小卻又圓又高,整個可納入江口老人的掌心裡。她腰部的渾圓也是這種形狀。江口心想,女人真有無限的魅力啊,於是不禁悲從中來,他睜開了眼睛。只見姑娘脖頸修長、細膩而美麗。

  雖說身材修長,但沒有給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覺。她閉著的眼睛是雙眼皮,不過線條較淺,也許睜開就成單眼皮了。也許時而是單眼皮,時而又成雙眼皮吧。也許一隻眼睛是雙眼皮,一隻眼睛是單眼皮呢。在房間四周的天鵝絨帷幔的映襯下,難以正確判斷出她肌膚的顏色,不過她的臉略呈棕色,脖頸白皙,脖頸根處又帶點棕色,胸部簡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膚黝黑的姑娘是高個子,估計這個姑娘也肯定是個高個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觸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膚又黑又硬的腳心,而且那是一隻汗腳。老人趕緊把腳收了回來,然而這只汗腳卻反而成了一種誘惑。江口老人驀地產生一閃念:據說福良老人因心絞痛發作而死,陪他的會不會是這個黝黑的姑娘呢?緣此今夜才讓兩個姑娘來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這家的那個女人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福良老人臨終掙扎,把陪他的姑娘從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讓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腳尖去觸摩姑娘那皮膚厚實的腳心,並漸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體。

  江口老人彷彿感到有股“傳給我生的魔力吧”這種戰栗,流遍全身。姑娘把蓋著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電毛毯子蹬開。把一隻腳伸了出來,叉開。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軀推到隆冬時節的鋪席上,一面凝望著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壓在姑娘的心臟上聽那鼓動聲。本以為聲音又大又響,卻不料聲音竟輕得可愛。而且聽起來心率有點亂嘛,不是嗎?也許這是老人那奇異的耳朵在作怪吧。

  “會感冒的。”江口把棉被蓋到姑娘身上,並且把姑娘那邊的電毛毯子的開關關掉。江口似乎又覺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麼。勒住姑娘的脖子她會怎樣呢?那是很脆弱的。

  這種勾當就是老人幹起來也是輕而易舉的。江口用手絹揩拭剛才貼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邊的臉頰。姑娘肌膚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臟的鼓動聲還縈繞在他耳朵的深處。老人將手放在自己的心臟部位上。也許是因為自我撫觸,覺得心臟的鼓動聲均勻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轉身朝向那個溫柔的姑娘。她那長得恰倒好處的美麗鼻子,幽雅地映現在他的老眼裡。躺著的脖子又細又長,美麗動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樓過來。隨著脖頸柔韌地扭動,漾出了甜美的芳香。這芳香與老人身後黑姑娘散發出來的野性濃烈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老人緊貼住肌膚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但是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江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

  “她會原諒我吧。作為我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女人……”老人身後的黑姑娘似乎在搖動他。老人伸過手去探摸。那裡也與姑娘的乳房一樣。

  “冷靜下來吧。聽著冬天的海浪而冷靜下來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潮。

  老人尋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讓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藥。”這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金錢嗎?”

  老人想到這裡就躊躇起來。即使他知道姑娘一個個都不一樣,但是如果敢於侵犯她,給她的一生帶來淒慘的悲哀、無法治癒的創傷,那麼這個姑娘一定會變吧。六十七歲的江口如果認為任何女人的身體都一樣,也未嘗不可。而且這個姑娘很順從,既無抗拒也無反映。與死屍不同的,只是她有熱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會清醒過來,她與屍體有這麼大的差別嗎?但是姑娘沒有愛,沒有羞恥,也沒有戰栗。醒後只留下怨恨和後悔。是哪個男子奪走了她的純潔?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個老人而已。姑娘恐怕連這點也不會告訴這家的那個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這個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壞了,她肯定也會隱瞞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事情就了結了。溫柔姑娘的肌體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這半邊的電毛毯的開關因為已被關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緣故吧,黑姑娘的裸體從老人身後拼命地推動著老人。她用一隻腳伸到白姑娘的腳處,把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寧說,江口覺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盡。他探找枕邊的安眠藥。他被夾在這兩個姑娘之間,手也不能自由動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額頭上,一如往常,望著那白色的藥片。

  “今天夜裡不吃藥試試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語。今晚的安眠藥無疑會比往常的強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開始懷疑,這家的那些老人顧客果真都聽從這家女人的囑咐,老老實實地把藥喝下去嗎?但是,如果說有人不喝安眠藥,捨不得入睡的話,那麼他豈不是在老醜的基礎上顯得更加老醜了嗎?江口認為自己還不屬於這個行列的成員。今晚也把藥吃了。他想起自己說過:希望吃與熟睡姑娘用的一樣的藥。那女人回答說:“這種藥對老人很危險。”因此,他也就不強求了。

  但是,所謂“危險”是不是指熟睡後死過去呢?江口雖然只是一個地位平庸的老人,但畢竟是個人,有時難免會感到孤獨空虛,墜入寂寞厭世的深淵。在這家的這種地方,不是難得的死的場所嗎?與其勾起人們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還不如死後留名呢,不是嗎?這樣死去,認識我的人定會大吃一驚的。雖然不知會給家屬帶來多麼大的傷害,比如像今晚那樣夾在兩個年輕姑娘中間睡死過去,難道不是就老殘之身的本願嗎?不,這樣不行。我的屍體一定會像富良老人那樣,從這家搬運到寒磣的溫泉旅館去,於是就會被當做服安眠藥自殺的人了。沒有遺囑,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們準會認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淒愴的無常而自行解決的。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現在他眼前。

  “幹嗎做這種愚蠢的妄想。真晦氣。”

  江口老人笑了。但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好,我還是把那個女人叫醒,跟她要與姑娘的一樣的藥來吧。”江口嘟喃說。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給。再說江口懶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著,兩隻胳膊分別摟著兩個姑娘的脖頸。那脖頸一個是柔軟和馨香,一個是僵硬、脂肪過剩。老人體內湧起了某種東西。他望瞭望右邊和左邊的深紅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彷彿回答似的說。黑姑娘把手頂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難受吧。江口鬆開一隻胳膊,翻身背向著黑姑娘。另一隻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摟住她的腰窩。然後把眼簾耷拉了下來。

  “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女人嗎。為什麼是最後的女人?諸如什麼等等,決不是……”江口老人想。“那麼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誰呢?”老人的頭腦與其說是慵懶,不如說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親”。這一閃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現。

  “除了母親以外,別無他人嘛。不是嗎?”簡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來。“母親怎麼會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歲的今天,自己躺在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中間,這種真實,第一次出其不意地從內心底里的某個角落裡,湧了上來。是褻瀆呢還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夢時那樣睜開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簾。然而,安眠藥力越發強勁,很難清醒地睜開眼睛,遲鈍的頭腦疼痛了起來。他想去追逐朦朧中的母親的面影,他嘆了口氣,爾後把掌心搭在右邊和左邊的兩個姑娘的乳房上。一個很滑潤,一個是油汗肌體,老人紋絲不動地閉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歲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母親辭世了。父親與江口分別握住母親的左右手。母親患結核症,長期受折磨,母親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是她的握力還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傳到江口的肩膀。給母親摩挲腳的護士,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大概是為了給醫生打電話吧。

  “由夫,由夫……”母親斷斷續續地呼喚。江口立即察覺,他輕輕地撫摩母親那喘著氣的胸口,這當兒,母親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還從鼻子裡咕嘟咕嘟地流出來。她斷氣了。那血無法用枕邊的紗布和布手巾揩拭乾淨。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親說,“護士小姐,護士小姐,請把臉盆和水……唔,對了,新枕頭、新睡衣,還有床單……”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親”時,母親當年那種死相就會浮現在腦際,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覺得圍繞在密室四周的深紅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無論怎樣緊緊地閉上眼睛,眼裡的紅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於安眠藥的關係,頭腦也變得朦朧了。兩邊掌心依然放在兩個姑娘嬌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觸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著淚水。

  “在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把母親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覺得很奇怪。但是,由於把母親當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後來也就不可能出現那些被他惡作劇玩弄過的女人了。再說,事實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而且她們都出嫁了。在這冬天的夜裡,這個老婆獨自在家中睡覺。不,也許還睡不著吧。雖然沒有像這裡那樣聽見海浪聲,不過,夜寒襲人也許比這裡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兩個乳房是什麼東西呢?這東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後,它依然流動著溫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麼東西呢?老人的手使盡慵懶的力氣抓住它。姑娘們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無反應。母親臨終,江口撫摩她的胸膛時,當然接觸到母親衰頹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東西。現在都想不起來了。能想得出來的,是摩挲著年輕母親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時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漸被濃重的睡意吸走了。為了擺個好睡的姿勢,他把手從兩個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來。把身子朝向黑姑娘這邊,因為這個姑娘的氣味很濃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氣直呼到江口的臉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張開。

  “哎呀,多麼可愛的齙牙。”老人試著用手指去捏她的齙牙。她的牙齒顆粒大,可是那顆齙牙卻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過來,江口也許早就親吻那顆齙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濃重的呼吸聲,影響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過身去。

  儘管如此,姑娘的呼吸還是吐到江口的脖頸處。雖然還不是鼾聲,但卻是呼呼作響。江口把脖子縮了起來,正好額頭挨到白姑娘的臉頰上。白姑娘也許皺了皺眉頭,不過看起來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後觸著油性的肌膚,又冷又濕。江口老人進入夢鄉了。

  大概是被兩個姑娘夾著睡不舒服的緣故吧,江口老人連續做噩夢。這些夢都不連貫,但卻是討厭的色情之夢。而且最後江口竟夢見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見滿園怒放著像紅色西番蓮那樣的花,幾乎把房子都給掩沒了。紅花朵朵,隨風搖曳。江口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家,躊躇不敢走進去。

  “呀,回來了。幹嗎要站在那裡呀。”早已過世的母親出來迎接。“是新媳婦不好意思嗎?”

  “媽媽,這花怎麼了。”

  “是啊。”母親鎮靜地說,“快上來吧。”

  “哎。我還以為找錯了門呢。雖然不可能找錯,不過因為那麼多花……”

  客廳裡擺著歡迎新婚夫婦的菜餚。母親接受了新娘的致辭後,到廚房去把湯熱上。烤加級魚的香味,也飄忽而來。江口走到廊道上觀賞花。新娘也跟著來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說。

  “唔。”江口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說出:“我們家從來就沒有這種花……”江口望著花叢中最大的一朵,看見有一滴紅色的東西從一片花瓣中滴落下來。

  “啊?”

  江口老人驚醒了。他搖了搖頭,可是安眠藥勁使他昏沉沉的。他翻過身來,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體是冰涼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沒有呼吸。他把手貼在她的心臟上,心臟也停止了悸動。江口跳起身來。腳跟打了個趔趄,倒了下去。他顫巍巍地走到鄰室。環視了一下四周,只見壁龕旁邊有個呼喚鈴。他用手指使勁地按住鈴好大一會兒。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會不會是我在熟睡中無意識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間,望著姑娘的脖子。

  “出什麼事了?”這家女人說著走了進來。

  “這個姑娘死了。”江口嚇得牙齒打顫。女人沉著鎮靜,一邊揉揉眼睛一邊說:“死了嗎?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沒有脈搏了。”

  女人聽這麼一說,臉色也變了,她在黑姑娘枕邊跪坐了下來。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開,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對姑娘做了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有做呀。”

  “姑娘沒有死,您不用擔心……”女人盡量冷漠而鎮靜地說。

  “她已經死了。快叫醫生來吧。”

  “……”

  “你到底給她喝什麼了呢?也可能是特異體質。”

  “請客人不要太張揚了。我們決不會給您添麻煩的……也不會說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會死的。”

  “現在幾點了?”

  “四點多鐘。”

  女人把赤身裸體的黑姑娘搖搖晃晃地抱了起來。

  “我來幫幫你。”

  “不用了。樓下還有男幫手……”

  “這姑娘很沉吧。”

  “請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還有另一個姑娘嘛。”

  再沒有比“還有另一個姑娘嘛”這種說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確,鄰室的臥舖上還剩下一個白姑娘。

  “我哪裡還能睡得著呀。”江口老人的聲音裡帶些憤怒,也夾著膽怯和恐懼。“我這就回去了。”

  “這可不行,這個時候從這裡回家,更會被人懷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麼能睡得著呢?”

  “我再拿些藥來。”

  傳來了女人在樓梯途中把黑姑娘連拖帶拉地拽到樓下的聲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開始感到寒氣逼人。女人把白藥片帶上樓來。

  “給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適地睡到明兒天亮。”

  “是嗎。”老人打開鄰室的門扉,只見剛才慌張中蹬開的棉被還原樣未動,白姑娘裸露的身軀躺在那兒,閃爍著美麗的光輝。

  “啊!”江口凝望著她。

  忽聽得像是載運黑姑娘的車子的聲音走遠了。可能是把她運到安置福良老人屍體的那家可疑的溫泉旅館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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