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與第二次之間是隔半個多月,這次差不多縮短了一半時間。
江口大概已經逐漸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個來見習的姑娘,也許您不愜意,請將就一下吧。”這家女人一邊沏茶一邊說。
“又是另一個姑娘嗎?”
“您臨來才給我們掛電話,只能安排來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個姑娘,得提前兩三天告訴我們。”
“是啊。不過,你所說的見習姑娘是怎樣的?”
“是新來的,年紀也小。”
江口老人嚇了一跳。
“她還不習慣,所以有些害怕。她說過兩人在一起怎麼樣,可是,客人不願意也不行。”
“兩個人嗎,兩個人也沒有關係嘛。再說熟睡得像死了一樣,哪會知道什麼怕不怕呢?”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還不習慣,請您手下留情。”
“我不會怎麼樣的。”
“這我知道。”
“是見習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語。心想準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門打開一道窄縫,望瞭望裡面說:“她睡著了,您請吧。”說罷就離開了房間。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後曲肱為枕,躺了下來。內心總覺有點膽怯、空虛。他不起勁地站起身來,悄悄地把杉木門打開,窺視了一下那間圍著天鵝絨的密室。
“年紀也小的姑娘”是個臉型較小的女孩。她鬆開了本來結成辮子的頭髮,蓬亂地披在一邊的臉頰上,一隻手背搭在另一邊臉頰和嘴唇上。這張臉顯得更小。一個純潔的少女熟睡了。雖說是手背,手指卻是舒展著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輕輕地觸到眼睛的下方,於是彎曲的手指從鼻子旁邊蓋住了嘴唇。較長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頦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頭邊上,手指輕柔地抓著被頭。一點兒也沒有化妝。也不像是睡前卸過妝。
江口老人從一旁悄悄地鑽進了被窩裡。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一動也不動。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氣息,把老人給籠罩住了。這種溫暖,不同於電毛毯子的溫暖。它像是一種未成熟的野生的溫暖。也許是她的秀發和肌膚散發出來的芳香,讓他有這種感覺吧。但是,事情還不僅於此。“她約莫十六歲吧。”江口自言自語。雖說到這家來的老人們,無法把女人當做女人來對待,然而,能同這樣的姑娘共寢,也能追尋自己一去不復返的生的快樂的踪跡,以求得短暫的慰藉吧。這點對於第三次到這家來的江口來說,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願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遠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體,喚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種悲切的感覺。不,到這家來的老人中,江口屬於多愁善感的人,也許較多的老人到這裡來,為的只是從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氣息,或是為了從熟睡不醒的姑娘那裡尋找某種樂趣。
枕頭底下依然放有兩片白色安眠藥。江口老人拿起來看了看,藥片上沒有文字或標記,所以無法知道是什麼藥名。當然肯定是與讓姑娘吃的或註射的藥不同。江口想下次來時,不妨問這家女人要與姑娘所吃的一樣的藥試試。估計她不會給,不過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著會怎樣呢。與死一般睡著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這是一種誘惑。
“死一般睡著”這句話,勾起江口對女人的回憶。記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帶一個女人到神戶的一家飯店。因為是從夜總會出來的,到飯店時已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內備有的威斯忌,也勸女人喝了。女人喝的與江口一樣多。老人換上客房備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沒有女客的,他只好抱著穿內衣的女人。當江口把手繞到女人脖子後面,溫柔地撫摩著她的背部,正是銷魂時,女人驀地坐起身子說:“穿著它我睡不著。”說罷把身上的穿著全部脫光,扔在鏡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點吃驚,心想:她這是與白人共寢時的習慣吧。然而,這女人卻格外溫順。江口鬆開女人,說:“還沒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頭。”女人說了兩遍,但還是很溫順。酒性發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動靜,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對鏡子整了整頭髮。
“你醒得真早啊!”
“因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兩個,還小吶。”
女人行色匆匆,沒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這個身材修長,長得很結實的女人,竟已生了兩個孩子,這點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體態不像是生過孩子的人。乳房也不像是餵過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換件新襯衫,便打開旅行提包,他發現提包內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間,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揉成團塞進提包裡,如果想從裡面取出一件什麼東西,得翻個底朝天。他把在神戶的購物、人家送的東西,以及土特產等統統塞進提包裡,東西亂七八糟地擠得鼓鼓的,連提包蓋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於提包蓋子隆了起來,可以窺見裡面,或是老人取香煙的時候,讓女人看見裡面凌亂不堪吧。儘管如此,可是她為什麼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說她是什麼時候歸置的呢?連穿過的內衣褲,她都一一疊齊放好,再怎麼說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時間的。難道是昨夜江口睡著之後,女人睡不著而起來收拾提包內的東西嗎?
“啊?”老人望著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幹麼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著和服,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一家日本飯館。
“你有時也穿和服嗎?”
“哎,有時穿……不相稱吧。”女人靦腆地莞爾一笑,“中午時分,有個朋友掛來電話,對方嚇了一大跳吶,對方說:你這樣做行嗎。”
“你都說啦?”
“哎,我毫無保留地都說了。”
兩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為那女人買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帶後,折回了飯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進港船上的燈光。江口把百葉窗和窗簾關上,站在窗邊與女人親吻。江口拿起頭天夜裡喝過的威斯忌酒瓶給她看了看,可是她搖了搖頭。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態,所以強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著也醒來了。
“啊!睡得簡直就跟死了一樣,真的就像死了一樣啊。”
女人睜開眼睛,紋絲不動。這是一雙徹底淨化而晶瑩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東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國商社派駐神戶的,他是在神戶期間與她結婚的,近兩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個月再回到神戶的妻子身邊來。昨天晚上,女人把這些情況告訴了他。在聽到女人的敘述之前,江口並不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個有夫之婦、且是外國人的妻子。他從夜總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帶來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時心血來潮去了夜總會,鄰桌坐著兩個西方男人與四個日本女子。其中有個中年女人認識江口,就與江口寒暄了一番。他們好像都是這個女人帶來的。外國人與兩個女子去跳舞後,這個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議,是否同那個年輕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這個年輕女子對那種事似乎很感興趣,毫無顧慮地就跟他到飯店裡來了,江口老人進房間後,反而覺得有點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終於同一個有夫之婦,而且是一個外國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滿不在乎地把小孩託付給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過夜了。她絲毫不因為自己是有夫之婦幹這種事而感到內疚,所以江口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道德的實感向他猛然地逼將過來,不過事後內心還是受到沒完沒了的呵責。但是,這女人說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樣。這種愉悅就像青春的音樂留在他心裡。那時,江口六十四歲,女人約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間吧。當時老人想:這次可能是與年輕女人最後一次交歡了。僅僅兩夜,其實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這是江口與難以忘懷的女人過的夜晚。女人曾來信說:您如果到關西來,我還想見您。此後過了一個月來信說,她丈夫回到了神戶,但也沒關係,我還想見您。再過一個多月後,又來了同樣內容的信。最後就杳無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懷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樣的吧。”江口老人的這番喃喃自語,是事隔三年後,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當年的往事時發出來的。此前,這種事連想都沒有想過。此時此刻,為什麼此刻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呢?江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一旦回想起來,就覺得事情肯定是那樣的。那女人之所以不來信,是因為她懷孕了嗎?會是這樣嗎?想到這兒,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從新加坡回來的丈夫,然後懷孕了。這樣,江口與那女人的私通行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乾淨,老人也得到解脫了。於是,他有些懷念,眼前又浮現出女人的身體來。它不伴隨著色情。那結實的、肌膚滑潤的、十分舒展的身體,使人感到那是年輕女人的象徵。懷孕雖是江口突然的想像,但他卻認定這是確實無疑的事實。
“江口先生,您喜歡我嗎?”那女人在飯店裡曾這樣問過江口。
“喜歡。”江口回答,“這是女人的一般提問呀。”
“可是,還是……”女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後來就沒有說下去。
“你不想問問我喜歡你什麼地方嗎?”老人戲弄地說。
“算了,不說了。”
然而,江口被那個女人問到喜歡我嗎的時候,他明確地回答說喜歡。這三年來,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沒有忘記那女人的這句話。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後,她的身體是不是還像沒有生過孩子那樣呢?江口追憶並懷念她。
老人幾乎忘卻了身邊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這個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來。姑娘的手背放在臉頰上,胳膊肘向一邊張開,老人覺得有點礙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伸直放進被窩裡。大概電毛毯子太熱,姑娘的整隻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嬌嫩的勻圓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幾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撫摩並握住這勻圓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著。江口本想順著肩胛骨撫摩下去,但還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臉頰上的長發輕輕地撥開。四周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承受著天花板上的微暗燈光的照射,映襯著姑娘的睡臉,使它顯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長得十分整齊,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間部位稍厚,沒有露出牙齒。
江口老人覺得在這家客棧裡,再沒有什麼比這張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臉更美的了。難道它就是人世間的幸福的慰藉嗎?任何美人的睡臉都無法掩飾其年齡。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臉也是美的。也許這家挑選的就是睡臉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觀賞姑娘那張小巧玲瓏的睡臉,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勞頓彷彿都柔化並消失了。雖然帶著這種心情服下安眠藥入夢了,但無疑是會過一個得天獨厚的幸福的夜晚。不過,老人還是靜靜地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這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也許還會使他想起別的什麼,想到這些他又捨不得入睡了。
神戶的那個少婦迎接了闊別兩年歸來的丈夫,馬上就懷了孕,這種突然的想像,自己還認定是確實無疑的事實,而且這種類似必然的實感,突然不離開江口老人了。那女人與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會使人感到恥辱,也不會使人感到齷齪。實際上,老人感到應祝福她的妊娠與分娩。那女人體內孕育著新的生命。這些想像,使江口越發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個女人為什麼毫無隔閡和內疚,溫順地委身於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還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女人身上沒有娼婦的妖氣,也不輕狂。比起在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來,毋寧說江口與她在一起沒有負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趕緊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目送著她離去。江口心想:這可能是自己與年輕女人交歡的最後一次了,她成了他難以忘懷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會忘記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傷害對方,即使終生秘藏心底,兩人彼此也不會忘卻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戶女人的,是這個見習的小姑娘——“睡美人”,這也是不可思議的。江口睜開眼睛,用手輕輕撫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顰蹙雙眉,把臉側了過去,張開了嘴唇。舌頭貼在下顎上,像鬱鬱不樂似的。這幼嫩的舌頭正中有一道可愛的溝,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窺視了姑娘張開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這小舌頭會痙攣嗎?老人想起從前曾接觸過比這個姑娘更年輕的娼妓。江口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有時應邀做客,是人家給安排的。記得那小姑娘的舌頭又薄又細長,顯得很濕潤。江口覺得沒意思。街上傳來了大鼓聲和笛聲,聽起來很帶勁。好像是個節日廟會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細長而清秀,一副倔強的神色,她對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卻又浮躁。
“是廟會吧。”江口說,“你想去趕廟會吧。”
“呀,您真了解情況嘛。是啊,我已經跟朋友約好了,可是又被叫到這兒來。”
“你隨便吧。”江口避開小姑娘濕潤而冰冷的舌頭。“我說你隨便好了,趕緊去吧……是敲響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會被這裡的老闆娘罵的。”
“不要緊,我會給你圓場。”
“是嗎,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對男人毫無羞恥感。對自己也沒有屈辱感和自暴自棄。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裝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舉辦的廟會走去。江口一邊抽煙,一邊聽大鼓、笛和攤販的吆喝聲,聽了好一陣子。
江口記不太清楚那個時候自己是多大年紀,就算已經到了毫不依戀地讓姑娘去參加廟會的年齡,也不是現在這樣的老人。今晚的這個姑娘要比那個姑娘大兩三歲吧,從肌體來看,要比那個姑娘更像個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廟會的大鼓響徹雲霄,她也是不會聽見的。
側耳靜聽,後山彷彿傳送來了一陣微弱的寒風。一股溫吞吞的氣息,透過姑娘微張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撲來。深紅色帷幔映襯下的朦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裡。他想:這個姑娘的舌頭,可能不像那個姑娘的舌頭那樣濕潤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強烈的誘惑。在這個“睡美人”之家,睡著而讓人能看到口腔裡的舌頭的,得數這個姑娘是第一個。與其說老人想將手指伸進她的口腔裡去摸摸她的舌頭,不如說更多的是,彷彿有一股熱血騷擾的惡念,在他心中躁動。
不過,這種惡念——伴隨著極其恐怖的殘酷的惡念,此刻並沒有在他腦際裡形成明確的形狀。所謂男性侵犯女性的極端罪惡究竟是什麼呢?比如與神戶的少婦和十四歲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長的人生中,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轉瞬即消逝得渺無踪影。與妻子結婚,養育女兒們等等,表面上被認為是件好事,但是在時間的長河裡,在漫長的歲月中,江口束縛了她們,掌握著女人們的人生,說不定連她們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寧說這是一件壞事。也許人世間的習慣與秩序,使他們的罪惡意識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無疑也是一種罪惡吧。如果把姑娘殺掉,罪惡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摀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難。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張著嘴、露出了幼嫩的舌頭。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這舌頭可能會像嬰兒吸吮乳頭那樣捲得圓圓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頦上,擋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開手,姑娘的嘴唇又張開。睡著了即使嘴唇微張,也十分可愛。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輕,反而會使江口的惡念在心中搖盪。不過,對於悄悄地到這個“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們來說,恐怕不只是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華,難道不是也有人是為了忘卻一生中所做的惡而來的嗎?介紹江口到這裡來的木賀老人,當然不會洩露其他客人們的秘密。大概會員客人為數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義上,這些老人們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們的成功是做惡之後獲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過不斷地做惡才保住連續的成功的。因此,他們不是心靈上的安泰者,毋寧說是恐懼者、徹底失敗者。撫觸昏睡不醒的年輕女人的肌膚,躺下來的時候,從內心底里湧起的,也許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和對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許還有人對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擁有一個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們中大概沒有人願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寧願緊緊地摟住裸體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淚,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放聲呼喚。然而,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決不會醒過來。從而,老人們也就不會感到羞恥,或感到傷害了自己的自尊心。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傷。這樣看來,“睡美人”不就像一具殭屍了嗎?而且是一具活著的肌體。姑娘年輕的肌體和芳香,可以給這些可憐的老人以寬恕和安慰。
這些思緒如潮湧現的時候,江口老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個“睡美人”中,年紀最小、未有絲毫衰萎的今夜的這個姑娘,突然誘發江口湧起這樣的一些思緒,這也有點不可思議。老人把姑娘緊緊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觸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幾乎被老人整個地摟在懷裡。姑娘的力氣全被剝奪,毫無抵抗。她個子細長,纖弱得可憐。姑娘雖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舉動了吧,她閉上張著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度過怎樣的人生呢?就算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和出人頭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穩地度過一生呢?”但願她今後通過在這家客棧里安慰和拯救這些老人所積下的功德,使她日後能夠獲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麼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
江口老人一邊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發,一邊試圖自我懺悔自己過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靈的平靜。可是浮現在心頭的卻是過去的女人們。而使老人感到慶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與她們交往時間的長短、她們容貌的美或醜、聰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壞,而是像神戶的那個少婦,她曾說過:“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這些女人對江口的愛撫,有一種忘我的敏感的反應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與其說這取決於女人的愛之深淺,不如說是由她們天生的肌體所決定的吧。這個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後,將會是怎樣的呢?老人邊想邊用摟著姑娘後背的手撫摩她。但這種事是無法預知的。先前江口在這家躺在妖婦般的姑娘身旁,曾這樣尋思: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間自己究竟能觸摸到人性的寬度有多寬,性的深度有多深呢?這種尋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卻反而活生生地喚醒了老人過去的性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老人把嘴唇輕輕地貼在姑娘合閉著的雙唇上。沒有任何味道。是乾澀的。似乎沒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許沒有機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唇為性的體味濕潤而蠕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已過世了。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親吻姑娘雙唇的嘴唇移開,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覺得發癢吧,她的臉稍微動了動,把額頭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著雙眼的江口,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眼簾裡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復又消失。不久,這幻影隱約成形。好幾枝金黃色的箭向近處飛去。箭頭帶著深紫色的風信子花。箭尾帶著各種色彩的蘭花。美極了。但是,箭飛得這樣快,花難道不會掉下來嗎?不掉下來,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緒使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原來自己開始打盹兒了。
放在枕頭下面的安眠藥還沒有吃。看看藥旁邊的手錶,時針已指向十二時半。老人將兩片安眠藥放在手心上,由於今晚沒有受到耄耋的厭世和寂寞的夢魘,所以捨不得就這樣入睡。姑娘呼出安詳的鼾聲。人家給她服用了什麼呢?還是給她打了什麼針呢?毫無痛苦的樣子。安眠藥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許是輕度的毒藥。江口想像著她那樣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離開了寢床,從掛著深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房間走到隔壁房間。他打算向這家的那個女人索要與姑娘服用的同樣的藥,他按響了電鈴,鈴聲響個不停,這使人感到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氣。深更半夜讓這秘密之家的呼喚鈴聲總響個不停,江口也有點顧忌。這裡是溫暖地帶,冬日的敗葉還萎縮地殘留在樹枝上。儘管如此,庭院裡不時隱約傳來風掃落葉聲。今夜拍擊懸崖的海浪,也很平靜。這種無人的寂靜,使人覺得這家宛如是幽靈的宅邸,江口老人覺得肩膀冷得發抖。
原來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徑直走了出來。
回到密室,只見小姑娘雙頰通紅。電毛毯子的溫度早已調低,大概是姑娘年輕的緣故吧。老人又貼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涼。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腳尖伸到鋪席上。
“這樣會感冒的。”江口老人說,他感到了年齡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軀,恰好被整個摟在江口老人的懷裡。
翌日清晨,江口一邊由這家女人侍候著吃早飯,一邊說:“昨天晚上,你沒有聽見呼喚的鈴聲響嗎?我很想服與姑娘同樣的藥。像她那樣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藥。首先,對老人很危險。”
“我心臟很好,不用擔心。就算永遠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來三次,就說這麼任性的話。”
“我要在這家裡一直說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嗎?”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著江口老人,露出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