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06-06-10
宋氏被裴俊唬得一震,不服氣的望了眼周菊,即使裴秀不還錢,銀子也是她賣田地得來的,交給周菊是逼不得已,周菊還真以為那是自己的錢了?張了張嘴,欲反駁兩句,迎上裴俊狠厲的目光,心頭一顫,嘴角抽動兩下,斂去面上怒氣,低頭,小聲咒駡了兩句,再抬頭,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老四,你說的對,我不和她吵了,你也別生氣。」
論起來,裴老頭在地上躺了一宿,是她沒察覺,聽著屋子裡傳來罵聲,她心口煩躁,只當裴老頭心情不好,沒有當回事。裴老頭手腳廢了,她就搬出來和裴秀住了,那間屋子混雜著各種味兒,裴老頭凡事要人伺候,她手裡事情多,哪能一直服侍左右,最初,裴老頭床上屎尿一片,她不想管裴老頭,還是裴秀說裴老頭死了,裴俊更不會聽他的話,沒法子,只能照看裴老頭。
裴老頭活著,的確拖累了她們。
裴俊臉色稍霽,追根究底,裴老頭鬧成這樣也怪他,不借錢給裴秀,裴老頭不至於因著罵人滾到地上,抿了抿唇,斂去了臉上痛色,和裴勇商量裴老頭的後事兒。
裴老頭吃藥睡著了,裴俊裴勇守在床邊,心裡空落落的,好生生一個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尤其還是自己以為最親近的人,裴俊側目,喉頭發熱,不忍的別開了臉,人活著得時候,諸多挑剔,人快死了,以往種種,好似都不重要了,裴俊伸手握著裴老頭枯瘦如柴的手,喉間湧上股酸澀,仿若不久前,裴老頭還叮囑他第一次跟著裴勇去鎮上,好好做工,別給裴勇惹麻煩,轉眼,他已躺在床上,不行了。
光線厚重的屋子裡,兩個男子趴在床邊,沉默無言,身後,甚少開啟的窗櫺上盡是灰,風卷著灰,輕輕飄起,無聲落下。
光投下的剪影漸漸拉長,床上的人睫毛動了動,裴俊沙啞的喊了聲爹,手繞過裴老頭後背,扶著他坐了起來,受了涼,裴老頭臉色蒼白,裴俊豎起枕頭,讓裴老頭靠著,低低道,「爹可是想吃點什麼?」
韓大夫回去了,開了三副藥,走的時候,裴老頭話都說不清楚,和被沈聰送回來的時候差不多,裴俊在凳子上坐下,嘴角輕輕扶起一絲笑,壓低了聲音,故作輕鬆道,「娘在做飯了,爹是不是餓了?」
太陽西沉,紅霞映在天空,連著屋子裡都蒙上了層暈紅的光,裴老頭搖頭,動了動唇,聲音小而碎,裴俊湊上耳朵,支言碎語中聽清楚了裴老頭的意思,他的手幾不可察的緊了緊,眼眶有些熱,裴老頭說的是,「娟兒和老三不得好死。」
到了這種時候,裴老頭仍放不下仇恨,裴娟的事兒他之後明白的,裴征那邊,經過的事情多了,他明白,怪不得裴征,裴征將沈芸諾和小洛看得重,沈芸諾差點被人玷污,小洛差點沒了命,裴老頭害得裴征差點家破人亡,那日,沈芸諾和小洛真有個三長兩短,裴征或許也活不下去了,他心裡也不敢想,乖巧懂事的小洛小小年紀沒了命,溫婉寧靜的沈芸諾香消玉殞,于裴征,或許是比死還難受的事。
一念之間,裴老頭就毀了一個家,所以,明白沈聰對裴老頭做了什麼,他們也不敢過問,因為,一切,都是裴老頭做錯了,他不該起了害人的心思。
或許,對裴老頭,何嘗不是一種報應,他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此刻瞧著裴老頭,卻只能想著是「報應」。
聽著裴老頭詛咒二人,裴俊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紅,「爹,您好好養身體吧,我和大哥會照顧你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裴俊聽著裴老頭一番話,心裡為裴老頭感到難過,至始至終,裴征沒做過任何對不起裴家人的事兒,裴老頭常常罵裴征,此刻,裴俊心底不得不承認,即使對他,裴老頭心裡也是存著恨意的,不過,裴老頭需要人照顧,不得不服軟而已。
站在窗戶邊,深吸一口氣,迎面的風吹得他腦子裡一片清明,喉嚨卡著千言萬語,不吐不快,即使裴老頭身子骨不行了,他也必須為裴征說兩句話,「爹,您心裡邊氣什麼我明白,三哥三嫂孝順,您憋說他們不好的了,大姐杳無音信,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您何須再罵人,好好養著身子,其他的就別管了。」
裴老頭嘴唇歪動著,顫抖的伸出雙手,拉著裴勇不鬆開,嘴巴翕翕合合,聽不清說了什麼,裴勇按著裴老頭,低啞道,「爹,您別說了,待您身子骨好了再說吧。」
到後邊,裴老頭又說不出話來,情緒漸漸平緩下來,卻依然固執的拉著裴勇不肯鬆開,裴勇心下無奈,守在床邊,天邊的紅霞褪去光澤,裴老頭睡著了,裴勇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望向窗外,院角堆積著厚厚的雪,夾著雜草,宛若被弄髒了的棉花,叫人心生煩躁。寬敞的院子如今看上去窄小了許多,手輕輕搭在裴俊肩頭,目光晦暗,「爹睡著了,我們出去吧。」
明日去找人打裴老頭和宋氏的棺材,裴家祖墳那邊要修葺一番,明日要做的事情多著,裴萬和裴征給了銀子,看得出來,裴萬也不想搭理裴老頭,他和裴俊若不管事的話,裴老頭百年後,連守靈的人都沒有。
西屋亮起了燭火,隨風而動,裴俊的目光漸漸軟了下來,和裴勇商量道,「爹的事兒不和三哥說了,往後我和娘多費些心思就好了。」突然,他好像明白裴征了,即使挖空心思對裴老頭好,也不見得能得到好臉色,那件事他刻意不計較,終究事情沒發生在他身上,裴老頭對裴征既然耿耿於懷,告訴裴征,怎麼都是叫裴征難做人,尤其,或許會害裴征損了名聲。
兩箱權衡,瞞著對雙方都好,裴老頭真死了,裴征或許能念著最後的情分,送裴老頭入土,外人眼中,他們兄弟還是孝順,和和美美的就夠了。
裴勇欲言又止,轉頭,望向床上安靜下來的裴老頭,睡著了他,臉色平靜,慈祥溫和,和平日罵人的他相去甚遠,歎了口氣,道,「知道了,不會告訴三弟的,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去了,明日叫你大嫂過來幫忙。」
給裴征灌臘腸工錢多,小木的束修都靠那些工錢了,他沒法子留下來照顧裴老頭,方才,裴老頭握著他的手想說點什麼,他大致清楚的,裴老頭想見裴征,很有可能不是為了道歉。
不是道歉,就是罵人了。
金花和羅春苗關係好,沈芸諾輾轉得知裴家找人給裴老頭和宋氏做棺材的事兒,一時沒有回過神,金花見她發怔,以為她嚇著了,拉了她一下,「你別想太多了,村子裡稍微有點錢的人家,上邊老人的棺材和孝布早就準備好的,聽羅嫂子的意思,好像是小洛爺不行了。」既然做棺材,順便做兩副,將來輪著宋氏,不用再請人。
村子裡都這樣的風俗,只有窮苦人家掏不出棺材錢的,才會臨頭了想法子。
「可說了小洛爺得了什麼病?」裴勇裴俊過來幫忙,沒有聽兩人說起過,裴老頭手腳不能動了,身邊有人伺候著,不像活不長久的人。
金花四下看了眼,確認裴征不在,才湊到沈芸諾耳朵邊,小聲道,「小洛大伯二伯四叔都沒開口提,我和羅嫂子猜測,只怕是小洛爺自己鬧的,小洛小姑借的二兩銀子只還了一兩,他爺估計是著急了。」
裴老頭和宋氏戶籍上跟著裴俊,手裡的銀錢全給周菊管著,周菊懷著孩子,心思自然在自己的肚子上,裴老頭擔心周菊不把他當回事,才鬧著先做棺材,裴俊孝順,裴老頭開口提了,依著裴俊的性子肯定不會反駁,這才開始做棺材。
沈芸諾看了金花眼,從那次的事情後,沈芸諾並未怎麼從裴征嘴裡聽說裴老頭得事兒,只知道他手腳不好了,聽金花說,有點道理,待金花人走了和裴征說了這件事,裴征頓了頓,「無事的,死地不說,我們當不知道就是了。」
他心裡清楚沈芸諾的意思,終究生養他的爹娘,擔心自己將來後悔,而對沈老頭,沈芸諾和沈聰卻是不過問的,論起來,沈芸諾對裴老頭和宋氏一直都是客氣的,看在自己的份上,沈芸諾從未和他們紅過臉,鬧成今日這般,皆因為人心二字。
家裡儲存了上千斤臘腸,年後,村子裡賣豬的人家少了,灌臘腸也斷斷續續的,正月末,邱豔身子骨越來越沉,家裡不灌臘腸了,沈芸諾燒開水,將小孩子的衣衫燙了一遍,又將屋裡屋外收拾出來,在屋子裡,重新安置了張矮一點的躺椅,晚上,沈芸諾和沈聰輪流守著她。
這日,黑沉沉的天又飄起了雪花,往年,雪早就停了,沈芸諾在灶房洗碗,裴征和沈聰在後邊編籮筐,家裡的籮筐裝滿了肉,兩人在家裡無事可做,砍了竹子回來編籮筐也算是打發時間,邱豔在堂屋椅子上躺著,她肚子大了,雙腳臃腫,夜裡睡覺也只能靠在棉被上,不敢平躺,隱隱的,沈芸諾挺著屋子裡有抽泣聲,側耳一聽,又沒了。
問在院子裡遛狗的小洛,「小洛去堂屋瞅瞅舅母在做什麼?」
語聲一落,邱豔人扶著門框,臉色烏青,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臉頰滾落,沈芸諾嚇了一跳,扔了手裡得碗,顧不得擦手跑了出去,聽邱豔細碎道,「阿諾,我快要生了……」
沈芸諾急了,扯著嗓子大喊,隨即,淩亂的腳步聲傳來,沈聰和裴征被邱豔的臉色步子一頓,僵在當場,還是沈芸諾先反應過來,「哥,嫂子要生了,快扶著嫂子進屋……」話沒說完,裴征已箭步流星飛奔出去,「我去請產婆。」
產婆來過一次,說邱豔還有些時日,不想今日就起反應了,沈芸諾和沈聰扶著邱豔進屋,邱豔疼得面色抽搐起來,生孩子的木盆都準備好了,沈芸諾見沈聰站在原地,吩咐道,「哥,快把鍋洗出來燒水,三個鍋裡都要燒開水。」
拿了手帕塞進邱豔嘴裡,瞧著角落裡大丫和小洛嚇得神情呆滯,倉促的笑了笑,「大丫和小洛去院子裡玩,舅母生弟弟了,別打擾娘收拾東西。」生孩子的剪刀布帶沈芸諾都放在櫃子裡的木盆裡,端出來,重新燙一遍就能用了。
產婆來得快,進屋的時候,孩子已經露出個腦袋了,叫沈芸諾扶住邱豔,洗了手,寬慰邱豔兩句,讓邱豔跟著她的聲音用力,沈芸諾拿著巾子,不停替邱豔擦汗,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著產婆說生了,沈芸諾頓時感覺身邊的邱豔暈了過去,她心驚,產婆低頭看了眼傷口,示意沈芸諾給她擦汗,「沒事兒,估計是給累的,怎麼突然就生了?」
沈芸諾也不知,將家裡的事情說了,待產婆洗了孩子,穿好衣衫裹在繈褓裡,她才開始收拾屋子,鼻尖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沈芸諾強忍著心頭不適,叫產婆抱著孩子出去給沈聰瞧瞧,端著盆子出去,找了大丫不要的衣衫,擦乾淨地上的血,換了邱豔身下的被單。
一切收拾好了,沈芸諾才坐在旁邊椅子上喘了口氣,遇著沈聰抱著孩子進屋,「阿諾,你抱著孩子,我來清掃就是了。」
產婆已經回了,裴征送她回去,順便去知會邱老爹一聲,沈聰看了眼床上的邱豔,面色一軟,他端著髒水出去倒了,把換下的被單拿去後院洗了,村子裡有男女之防,一般婦人生孩子後坐月子的屋子,男子不得入內,他和邱豔成親一直他伺候的,阿諾生孩子他也進了屋子,家裡沒有多的親戚照顧,一切都要靠自己,因而他是不在意的。
沈芸諾把孩子放在準備好的木床上,輕輕關上門,去灶房給邱豔弄吃的,吃過早飯邱豔肚子就起了反應,也沒來得及弄吃食,鍋裡還有開水,沈芸諾去後院叫沈聰抓只公雞殺了,就著鍋裡的開水清理出來,過年家裡的肉喝臘腸多,只殺了一隻雞,剩下的留著邱豔坐月子吃。
木盆裡,全是血水,沈聰洗了手,去雞籠裡抓了只雞出來,等殺好雞燉在鍋裡,裴征從外邊回來了,拉回來兩籮筐糧食,有米有面,還有糖,「叔說孩子洗三得時候再來,這些是她給嫂子準備的。」其中一隻籃子裡,還放著小孩子穿的衣衫和鞋,裴征遞給沈芸諾,「你提近期給嫂子瞧瞧,叔在鎮上買的。」
早些年,邱老爹和幾個兄弟關係不好,家裡的田地差點被奪了去,還是邱豔嫁給沈聰,邱家那邊才歇來心思,這兩年,邱老爹一個人,手裡存了銀子,這些衣服聽說邱豔懷孕,邱老爹就買回來放屋裡了。
沈芸諾接過,低頭看了眼,大紅色的襖子,裡邊含了棉花,價格不便宜,邱豔娘似得早,她爹是一門心思都在她身上,這樣子得爹也甚是難得了,沈芸諾提著籃子進了屋,大丫和小洛趴在木床邊,一眨不眨得盯著木床上的小孩子,沈芸諾沒見著他們手裡的狗繩,心裡松了口氣,小聲道,「大丫和小洛去外邊,弟弟要睡覺呢。」
沈聰和邱豔早就給孩子起好了名字,沈青峰,小名小峰,沈芸諾放好籃子,拉著小洛大丫出了門,蹲下身,細細叮囑道,「小峰年紀小,你們和狗玩了,不能用髒水碰他的臉知道嗎?」
小洛朝屋子裡瞥了眼,若有所思地看著沈芸諾,「娘,為什麼表弟一點都不好看?」家裡來人都會說他和大丫長得好看,然而,剛生下來的表弟好醜,皮膚紅紅的,黑黑的,一點也不好看。
大丫瞪了小洛一眼,好似對他的話表示不滿,許久,心裡也同樣存著好奇,不情不願道,「姑姑,小峰為什麼不像我?」她長相隨了沈芸諾,長得好看,之後還會更好看,小峰如果像她的話,以後就不會長得難看了。
沈芸諾哭笑不得,牽著兩人去灶房,打水給他們洗了臉洗了手,回屋給她們換了衣衫,緩緩解釋道,「你們剛生下來也是那樣子的,小峰沒有吃奶,也沒有吃飯,當然長得不好看了,等他吃了奶,以後臉蛋張開了,就會好看的。」
邱豔和沈聰長得都不差,她覺著小峰像極了沈聰,可剛生下來的孩子,以後變化還大著,看不出什麼。換了衣衫,讓他們暫時別和狗追著玩,狗身上有跳蚤,還有毛,小孩子皮膚嫩,受不住。
得知小峰將來也會長得好看,大丫長長的舒了口氣,小洛狀似小大人似的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表姐別擔心,娘說了表弟吃奶後就會好看。」
沈芸諾留兩人在屋裡說話,去灶房盯著燉雞,晌午,邱豔還睡著,一家人簡單的吃了飯,沈芸諾去屋子裡看邱豔,孩子洗三的事兒沈聰的意思不辦了,請刀疤他們過來,等孩子百日宴的時候再大辦,順便把村子裡的人也請過來熱鬧熱鬧。
邱豔睜開眼,天色大亮,沈芸諾坐在床邊,手裡拿著針線,她撐起身子,叫了聲,「阿諾,孩子呢?」
沈芸諾叫她別動,生完孩子,惡露多,她在下邊給邱豔墊了油紙和布,每日把布換下來洗了就好,指著旁邊床上紅色的繈褓,「睡著了,嫂子醒了,先吃點東西。」
剛生下來的孩子喜歡哭,小峰卻乖巧得很,除產婆拍他屁股哭了兩聲,之後就睡過去了,不哭不鬧。。
沈芸諾端著雞湯進屋,先放在旁邊桌上,扶起邱豔,找了張乾淨的小長桌擱在床上,小聲道,「嫂子先吃點東西,小峰醒了就該餵奶。」沈聰和裴征出門了,沈芸諾守著邱豔,順便說了邱老爹送的禮。
出嫁的女子生孩子,娘家人都要送禮,像邱老爹這般豐厚的,確實少見,邱豔盯著角落裡的籃子,沈芸諾解釋道,「衣服和鞋子讓哥洗出來曬著呢,叔等小峰洗三得時候來,我尋思著,那天小峰穿上叔買的衣衫,叔鐵定高興。」
邱豔停下筷子,雞湯熬得濃,上邊厚厚的油被清掉了,一看就是沈芸諾弄的,她鼻子發酸,「阿諾,謝謝你。」
「嫂子說的什麼話。」沈芸諾不想惹邱豔哭,視線落在木床上,轉移了話題。
邱豔咧嘴笑了笑,不再提那些傷感的事兒,如願生了個兒子,她心下輕鬆,懷大丫的時候,沈聰不想要那個孩子,小時候,他和阿諾承受得東西太多,孩子對他來說是累贅,她沒有告訴過阿諾,沈聰不喜歡女兒,大丫生下來,沈聰整晚整晚睡不著,剛開始,她以為沈聰重男輕女,後邊,才明白,他和阿諾從小相依為命,是阿諾給她撐起了一個家,他覺得自己不夠好,保護不了自己的妹妹,而大丫是姐姐,付出的只會更多,他不想,他的女兒過著像阿諾那樣隱忍不見天日的日子。
後邊,沈芸諾和裴征日子過好了,沈芸諾膽子大了,沈聰對生女兒的恐懼才漸漸沒了,不是身邊得人,不會明白沈聰心底的事兒,他從不開口說,沈芸諾承受的是身體,而他承受的則是整個心。
好在,一切都過來了。
下午,裴家大房和裴俊都送了禮物過來,洗三這日,邱老爹也來了,沈聰趕著牛車去接的人,意料之中,又是兩籮筐糧食,邱老爹進一臉是笑,見邱豔面色紅潤,嘴裡直說著感謝沈芸諾的話,別人家,兒媳坐月子多是婆婆伺候的,邱豔生兩個孩子都是沈芸諾照顧的,邱老爹心下感激,給了小洛十個銅板讓他自己買東西。
周菊懷著孩子,沒有進屋,以免衝撞了,瞧著孩子,心裡歡喜,捂著自己的肚子,滿是期待,小聲和沈芸諾說了裴老頭的事兒,「爹這兩日精神頭不錯,我俊哥和我說會不會是迴光返照,有精神了,躺在床上嘴裡罵個不停,俊哥晚上睡不著,守在床邊,勸了幾句,反過來又挨了罵,爹啊,死後都是糊塗的。」
韓大夫走後,裴俊可以說事事順著裴老頭,裴老頭仍然不滿意,一會兒罵裴俊,一會兒罵裴征,幾個兒子女兒全沒落下,倒是宋氏,性子變了不少,以往說話總是話裡有話,當著裴俊一套背著裴俊一套,這幾日,安分了許多,整個人爺沉默不少,低頭幹活,裴俊和她說話,她才慢吞吞答一句,周菊歎氣道「娘看著爹那樣子,心裡也害怕了吧。」
裴老頭日子不多了不自知,見人就罵,裴萬守著都沒進屋看過他一眼,裴俊裴勇嘴上不好說,心底也是難受的,一個人,到死了也沒得到身邊人的諒解和同情,反而不依不撓的罵人,一輩子,一刻未得安生。
沈芸諾沒想著裴老頭身子已經壞到那一步了,她和裴征沒聽到一點風聲,想了想,道,「怎麼沒聽四弟給小洛爹說起這事?」
周菊搓了搓手,如實道,「爹嘴裡罵得難聽,俊哥和大哥在屋子裡有些時候都聽不下去了,三哥過去,爹只怕罵得更厲害,過去也是多個人討爹厭惡,何苦呢。」而且,裴俊不想裴征過去消磨了最後一點情分還有個打算,裴老頭死後,裴俊希望裴征能過去守靈,幾兄弟,和和氣氣的送裴老頭入土為安,裴征這會兒去了,聽著裴老頭罵人的話,父子兩的情分是真的沒有了。
裴俊心地善良,縱然這會了,心裡還是為裴老頭考慮得多,為裴家考慮得多。
沈芸諾腦子一轉,點了點頭,說起了其他,裴老頭的事兒,裴俊打算好了,她也不插手,裴征心裡該是有數的。
洗三後,邱老爹住了幾日,邱豔整天睡得好吃得好,他留下幫不上什麼忙,相反,沈芸諾還要反過來照顧他,他心裡過意不去,嚷著沈聰送他回去,沈芸諾給他裝了許多臘腸,還有臘肉,排骨,沈聰幫著把籮筐放上去,再次和邱老爹說起搬過來一起住的事兒,「爹,您擔心村子裡閒言碎語多,今年我和豔兒搬去鎮上,宅子寬敞,您跟著一塊吧。」
邱老爹身邊沒個人照顧,出了點事兒,他們離得遠也鞭長莫及,搬去鎮上,對面是裴征他們,不用擔心旁人說三道四,看邱老爹猶豫,沈聰又道,「阿諾他們還是住在這邊,小洛要去鎮上念書,你跟著去鎮上,豔兒忙的時候,您也能幫著照顧大丫和小峰。」
邱老爹擰著眉,坐上牛車,視線落在籮筐裡的臘腸上,猶豫道,「我想想吧,豔兒身邊真沒人,我跟著去照顧他。」邱家那邊,大家不往來了,因著沈聰在縣衙,不得不對他好臉色,他見慣了冷言冷語,對他們巴結的態度不甚喜歡,搬去鎮上,離遠了也好。
家裡沒什麼事兒,沈芸諾專心伺候邱豔坐月子,裴老頭死訊傳來,沈聰和裴征拉著臘腸去鎮上了,昨日通路,沈聰和裴征迫不及待去了鎮上,家裡兩輛牛車被拉走了,見韓梅眼角雖然掛著淚痕,臉上卻沒有多大地傷心,沈芸諾回頭看了眼屋子,「大嫂,小洛爹和舅舅不在,屋子裡沒人,我走不開,你先回去,待會等他們回來了再說吧。」
裴老頭害她和小洛的事兒不是多大的秘密,她晚到一會兒沒什麼,家裡有白布,待會替小洛纏在身上就成,邱豔坐月子,她是走不開的。
韓梅撇撇嘴,心底不以為然,實際上,裴老頭還有一口氣,想要見裴征和裴娟,裴俊擔心裴征不來,這才叫她這般說的,既然人不在,裴老頭心思落了空,也不是她的事兒了,韓梅轉身離開,冷冷道,「成,之後再說吧。」
裴老頭罵得厲害,如今嗓音都啞了,屋子裡,充斥著濃濃的憂傷,裴勇和裴俊跪在地上,小木他們跪在身上,裴老頭坐在床上,背後靠著看不清顏色的枕頭,聲音低沉沙啞,「我就知道你們狼心狗肺的,老大沒個主見,老二頂不住事,老三吃裡扒外,老四性子軟,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一輩子怎麼就養了一群窩囊廢啊……」
宋氏坐在邊上,目光呆滯,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好似他們說的話和她無關,眼神空洞的望著外邊的院子,突然開口道,「老頭子,算了吧,都這時候了,何不放下過往,好好過最後一點日子。」
早上,她給裴老頭送飯,裴老頭比往常都精神,一大把年紀了,她哪會不清楚其中意味著什麼,叫了裴勇裴俊進屋,說了裴老頭的事兒,沒想著,裴老頭半分不肯收斂。
聽著這話,裴老頭怔忡了下,臉色僵硬,神采奕奕的臉漸漸黑了下來,裴勇裴俊不知所措,卻看裴老頭張了張嘴,朝裴勇裴俊伸手,兩人急忙上前,握住他瘦得不成樣子的手,眼眶通紅,「爹,您別說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裴老頭搖頭,淚珠子一顆一顆的掉落,他們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有宋氏明白,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他即使閉上嘴,也沒有多少時辰可以活了,他只是不想,不想他們就這麼忘記了他,頓時,瞳仁急劇收縮,緊著掌心的兩隻手,心裡蔓延起無邊恐懼,用盡最後力氣喊道,「老大,老四,不要,不要忘記爹啊……」
哪怕想不起他的好也要念著他的壞,如此而已。
哪怕他用盡全身力氣,聽在裴勇裴俊耳朵裡,也是極為小聲的一句,韓梅進屋,見著此番情景,說了裴征不在家的事兒,「三弟和小洛舅舅去鎮上了……」
語聲一落,見那只枯黃得發黑的手漸漸落下,裴老頭緩緩的閉上了眼,裴勇眼角氤氳起一圈水霧,拉住裴老頭的手,慢慢低下頭去,一時之間,屋子裡只有小聲的啜泣聲。
中午還不見裴征和沈聰回來,昨日村子裡有人說通路了,具體的情形沈芸諾沒聽說,她擔心裴征他們在路上遇著什麼事兒,那麼多臘腸,她心裡害怕起來,不敢讓邱豔跟著擔心,站在院門口,翹首以盼的張望著。
許久,才見著視野中出現了輛牛車,她得心頓時提了起來,不待牛車過來,她已跑了出去,牛車上是疊在一起的籮筐,只有沈聰,不見裴征人影,沈聰見她面色著急,知曉她又胡思亂想了,出聲解釋道,「小洛爺去了,阿征在那邊忙活,暫時不回來,待會,你和小洛也過去吧。」
死者為大,沈芸諾和小洛過去,村子裡的人將來不敢亂說沈芸諾,給長輩守靈,在族裡地地位也是不同的,回到院子,沈聰洗了手去屋裡看了眼邱豔,出來,沈芸諾已經將飯菜擺放好了,沒見著小洛人影,他心下奇怪,「大丫和小洛呢?書院後天開學,正好我後天當值,給小洛報了名,上水村的學堂,今年就不去了。」
鎮上書院的夫子多,小洛在書院,夫子教導得更細心,上水村的夫子,一人要照顧好些人,每人學的課業不同,夫子也累,不能人人都照顧好,鎮上的書院則不同,何況,手裡有了銀錢,不差小洛去鎮上念書的那點。
沈芸諾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小洛今年就四歲了,去鎮上的書院年紀雖然小,對他會有更大的進屋,抬起頭,眼裡閃過擔憂,「哥,你說,小洛爺的事兒。」
沈聰擺手打斷她,語氣溫和,「他們跟著裴家老四,你和小洛做到本分就是了,外人說三道四的話你回來和我說,保管有法子收拾他們。」沈芸諾擔憂得無非村子裡的人會把裴老頭的死怪在他身上,當初的事情他問心無愧,裴老頭動了它身邊的人就該有那樣的下場,這麼多年,他後悔得事兒不多,最後悔的莫過於當年沒有殺了沈老頭,留著他傷害沈芸諾那麼多回。
「你在縣衙不比其他……」
「我心裡清楚,你和小洛過去就是了,不會有事的。」裴老頭是病死的,韓大夫可以作證,再說,裴勇裴俊也不是拎不清的,他不擔心旁人別人指指點點。
盯著沈芸諾姣好的面龐,心中一軟,他以為沈芸諾擔心裴征,沒想著是擔心他,手輕輕落在她髮髻上,多少年了,她還是先想著他而非她自己的名聲。
沈芸諾點了點頭,等沈聰吃完了飯,收拾了碗筷才叫上小洛去了村子裡,裴家院子已經有了不少人,裴年他們也在,堂屋中,往重播桌子的地方如今換成了棺材,沈芸諾哭不出來,牽著小洛,低頭朝屋子裡走,裴勇裴萬他們跪在前邊,韓梅和宋氏在外邊,吩咐來幫忙的人家,村子裡將白事看得中,明明長輩去世家裡人傷心難受,卻不得不跟隨風俗,宴請賓客。
裴征跪在角落裡,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天色逐漸暗下,裴征才抬起了頭,朝身旁的裴勇道,「家裡離得遠,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晚再過來。」
後天裴老頭出山,明晚一家人都要在,今晚有人守靈就夠了,裴勇並未攔著,朝身側得裴萬道,「二弟,你腿不好,也回屋休息吧,我和四弟輪著來就是了。」
周菊懷著身子,要避諱白事,沈芸諾和裴征出了院子,就看周菊手裡提著燈籠,「三嫂,我今晚去你們那邊住住吧,家裡客人多,我留下也幫不上什麼忙。」
老太太得知裴老頭得死訊,面上沒有多大的波瀾,白髮人送黑髮人,或許是沒了當初女人死後的那種絕望,裴老頭和老太太關係算不得好,加之這兩年裴老頭做的事兒,早已寒了身邊人的心。
沈芸諾覺得也是,家裡還有空屋子,棉被也有,遂道,「走吧。」這邊動靜大,周菊只敢一直窩在屋子裡,老太太唯一的女兒留下兩個孩子,今日也來了,周菊口中說的客人應該就是他們了,路上,沈芸諾牽著周菊,裴征抱著小洛,四個人慢慢往家裡走。
「爹死的那會我不在,天亮就開始罵人,下午,聽娘坐在門口喃喃自語我才明白,爹罵大家無非擔心我們把他忘記了,拉著大哥和俊哥,最後一句話就是別把他忘了,你說爹到底怎麼想的?」好在分了家不在一個院子裡,想著堂屋死了人,她心裡發毛,之後是不敢再往那邊院子走了。
回到家,沈聰給他們留了飯菜,「鍋裡還有雞湯熱著,飯菜也有,端出來就能吃。」邱豔坐月子,每日一隻雞,剩下的都他們吃,為此,沈聰去上水村買了十多隻雞回來,河裡的冰開始融化了,他再去釣魚,弄點魚回來給邱豔補身子。
沈芸諾將小洛住得屋子後邊的小屋子收拾了出來,鋪上新的被子褥子,這才和裴征回了屋。
翌日,吃過早飯,沈芸諾和裴征牽著小洛過去,辦席面要去鎮上買肉,跑腿的事兒交給裴年,牛車也在裴家大房,剛進村,就聽著裴家院子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聲音大,像是宋氏的,聽上去比宋氏的年輕,沈芸諾皺了皺眉,見裴征低下頭,不知想些什麼,良久,他意味不明道,「是大姐,大姐回來了。」
沈芸諾心下微詫,仔細辨別,還真是裴娟的聲音,裴娟哭聲中氣十足,手裡有五兩銀子,不管在哪兒日子都該過得不錯,沈芸諾卻察覺到,裴征棱角分明的臉上閃過一抹厭惡,她不知曉從何而來,一隻腳剛踏進院子,就見院子正中間跪著位婦人,形態臃腫,一身白色綢緞更顯得人珠圓玉潤,劉家前些年日子不好過,之後家境好了,可裴娟也沒有這樣好的身體。
「爹啊,都是女人不孝,沒來得及見您最後一面,您心裡要是有氣的話,睜開眼罵我啊,我的爹啊,您怎麼說走就走了啊。」裴俊背對著她們,聲音淒慘,比起韓梅,反而有幾分真心。
宋氏坐在堂屋門口,清淺的目光落在裴娟身上,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深邃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聽周菊說,裴老頭死後,宋氏最多的神情就是這樣子,失神得望著某處,眼裡看不盡任何東西。
哭得差不多了,裴娟站了起來,走到宋氏跟前又跪了下去,手拉著宋氏的手往自己臉上打,一個勁的認錯,「娘,是我得錯,您打我吧,要是我早些時候回來,爹說不定會多活些日子,娘,都是我的錯啊。」
宋氏僵直了手,愣愣得看向面前的裴娟,臉長了一圈肉,手臂粗了不少,滿面紅光,和她記憶裡的裴娟完全是兩個人,她不確認的喚道,「你是娟兒?」
裴俊仰起頭,臉上盡是淚痕,埋在宋氏雙腿間,失聲痛哭,「娘,您好好看看我,我是娟兒啊,您的娟兒啊。」
宋氏伸手,輕輕捧起裴娟的臉,停在她圓潤的臉頰,眼角緩緩落下兩行淚,「娟兒啊,你可是娘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啊,你這麼能這麼對我和你爹啊,娟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