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神明之蠱
「蠱?」南英詫異。
商四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來:「那是在我遇見你之前的事情了,所以你不知道。那會兒,天地間還有一種存在,那就是你們人類口中所說的神。」
這最後一句,商四是看著陸知非說的,「你知道神究竟是什麼嗎?」
陸知非搖頭。
「神,起初是混沌初開時天地自然孕育的靈體,用以穩固神州、保護萬物。後來,很多法力高強的人和妖,打破了天道限制,所以也成了神。但是隨著人類的繁衍,天地間的元氣被消耗得越來越多,也就再沒有人能成神了。而人類發展到一定程度,成為這世間主宰,不再需要神的護航時,很多神就會自然仙去。」
商四喝了口水,繼續說:「所以神越來越少,最後也就剩下了那麼幾個,活著活著,就成了老不死。幾個老不死天天在終南山上無聊地下棋,有一天我正好有事過去,他們非要拉著我跟我一起玩,真的,不是我要玩的。」
商四攤手,陸知非冷漠。
「你們玩什麼了?」南英問。
「我們創造了一個人。」商四說:「準確來說,為了不破壞天地平衡,我們最初只是在紙上把他寫了下來,你添一筆,我添一筆,這樣誰都無法預料到接下去的故事發展,誰都能從中得到樂趣。我閒著無聊,就添了一句——此人面若好女,過於貌美,遂以白紗遮面。不過我也只添了這麼一句,就離開了終南山。誰想到,等我再回去之時,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那一年,商四也不知道是時隔多少年之後再次回到終南山。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
涼亭裡已經完全失去了神明的蹤影,他們或許是死了,或許是走了,世間再無人看到過他們。只有秋風捲起落葉,吹過商四的衣擺,翻開泛黃的書頁。
神不見了,可書卻留了下來。這或許是唯一一本,眾神寫下的書。
商四當然會好奇他們把故事最終寫成了什麼樣子,可翻開來之後他才發現——他錯了。
「我根本不該讓他們玩這個遊戲,他們所創造出來的人,空有強大的法力,卻缺乏最基本的人性。他根本無法融入到人類中去,無法對人類這個族群產生歸屬感,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對他而言,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因為創造他的人本身不具備這個能力。更糟糕的是,」商四微微蹙眉,「神的力量太過強大,他們在提筆書寫時,不小心就把法力留存在了那本書裡。眾神的力量開闢了一個全新的空間,而這些力量最終大部分都彙集在那個人身上。當時我只是朝書裡看了一眼,他就發現了我。」
那個瞬間無疑是非常悚然的,商四翻開書頁,眼睛卻透過文字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裡,有人在抬頭看著他。
那個眼神冷漠、孤獨,不是人的眼神,也沒有神的平靜。而那個世界,草木枯絕、飛鳥絕跡,荒無人煙。只有他一個人,站在萬頃荒原上,抬頭看著天。
「我聞到了一絲毀滅的氣息。」商四凝眸,「如果不加以阻止,兩個世界必然發生碰撞,屆時,現世就會受到影響。我也不能讓這麼一個危險的人物脫離書本,於是我立刻找星君借了判官筆,蘸著我的硃砂,一筆,將他扼殺在書裡。」
一個鮮紅的死字出現在荒原上空,像一枚古老的印章,被一隻無形的手當頭按下。遮天蔽日的紅席捲而來,大地開始龜裂,穹宇開始崩塌,而那個人依舊抬頭看著天,眼睛裡毫無波瀾。
「那他應該已經死了,為何還會出現?」南英訝然。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他在最後一刻從崩裂的世界中逃到了現世。總之,我毀了那個世界後,又把那本書焚燬在終南山上的字庫裡,他究竟是怎麼逃出來的,或許得回去看一看才能知道。」
然而對於陸知非來說,聽到的這一切都太過神異,他不由想起爸爸曾經跟他說過的,死在崑崙山上的那條龍,或許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僅僅只是枕邊故事。
「那這跟蠱有什麼關係?」他問。
小喬回答了他,「幾個老不死閒來無事創造個人玩兒,那跟養蠱又有什麼區別呢?只是他們最終養出了一條蠱王,還反噬了。」
這時紅英和綠萼端了菜上來,幾人坐下邊吃邊聊。
小喬給小狼狗繫著餐巾,讓他坐在自己旁邊,還給他布菜。陸知非看在眼裡,大概也只有面對小狼狗的時候,小喬才會變得那麼體貼。
南英則還憂心著商四,「你百年前忽然陷入沉睡,是否也與他有關?」
「不能確定,但十有八九。當年我正在修補北京這座大陣,穩固周圍的天地元氣,然而修補到最後關頭時,城郊的字庫忽然被毀,而它恰恰是大陣中的一個關鍵節點。我為了不讓大陣崩潰,只好把自己填補上去,結果,就被迫沉睡了一百年。字庫必定是被人為銷毀的,時間恰好能跟清衡的死亡時間對上,而這個時候,許宛靈從某人那裡得到了朱雀筆可以活死物的消息。」在商四的分析裡,當年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小喬聰慧,一點就通,「破陣的人,是許宛靈。」
「對。」商四點頭,「那人丟棄了困靈鎖,卻帶走了朱雀筆,可見朱雀筆對他很重要。而他一直藏於暗處,如此大費周章地佈局,可見他雖然僥倖從書裡逃出來,但一定受了很嚴重的傷,導致他不能隨意行動,所以必須借助許宛靈的力量。許宛靈破了陣,我被迫沉睡,他就有了更多的恢復時間。然後,等到時機成熟……」
「你醒了,許宛靈死了,他拿走了朱雀筆,就可以按照許宛靈摸索出來的法子,造出更多的木偶。」南英倒吸一口涼氣,「他甚至可以造出一個你。」
陸知非凜然,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商四卻依舊該吃吃該喝喝,七分瀟灑,三分欠揍,末了感嘆一句,「都是那群老不死太缺德了,留這麼一個爛攤子給我,自己倒死得痛快。老子真是可憐,你說是不是,小陸陸?」
陸知非心裡的那點擔憂頓時如夏日的泡沫,一戳即破,「你這叫不作死,就不會死。」
商四傷心地攤手,小喬附和道:「對,自作自受。」
南英莞爾,憂心終於稍稍被沖淡,「快吃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當夜,小喬和小狼狗留了下來,繼續商討醫治的辦法。商四則提著燈籠帶陸知非回書齋,因為喝了點小酒,走路慢悠悠的,提著燈籠一搖一晃。
到了書齋,陸知非看到商四跨上樓梯,就要告辭。結果商四回過頭來,半倚在樓梯扶手上傾身抓住他,「別走啊,說好的報酬,你不要了嗎?」
陸知非不確定商四到底醉沒醉,但說起報酬,他還真想起來了。那天他幫商四去找瞿清衡,商四說——特殊任務特殊報酬。
「走吧,包你滿意。」商四勾起嘴角,那張臉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藏在陰影裡,這麼一笑還真有點蠱惑人心的樣子。
陸知非神使鬼拆地就跟著他上了樓,等到進了商四的房間,看到他關上門,才產生一股危機感。
「報酬到底是什麼?你不說我就要回去了。」陸知非說。
商四慢悠悠地走到書桌前,攤開宣紙,開始磨墨,「少年郎,別著急嘛。來,過來,我先考考你的功課。」
陸知非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筆,「寫什麼?」
「你想對你爸爸說什麼,就寫什麼。」商四說著,又沒骨頭似地用手肘撐在書桌上,一邊磨墨一邊督促他,「快寫啊。」
陸知非提筆,心裡想著遠方的爸爸,千言萬語盤繞心頭。
他還好嗎?
一個人孤單嗎?
他是否還獨自坐在樹上,遙望著圍牆外那條林蔭小路等他回家……
陸知非落筆,腦海中想著父親的模樣,一筆一劃認真寫著。不管他此刻的心情能否最終傳遞迴去,他都不希望草率應對……
「嘖,怎麼那麼醜?」如果旁邊沒有妖怪打擾就完美了。
陸知非深吸一口氣,不理他,繼續寫。
「太醜了,你人長得清清秀秀,為什麼字那麼醜?」商四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就念叨幾句,沒完沒了。
「你能安、靜、一會兒嗎?」陸知非轉頭,禮貌地問。
商四搖搖頭,「不能,太醜了,不能忍,我的心臟病都要犯了。」
多漂亮的字啊,怎麼到陸知非這裡就變成鬼畫符了呢?讓他這個老師情何以堪?必須給他糾正過來。
這樣想著,商四直接上手。走到陸知非身側,伸手握住陸知非拿筆的手,抽掉宣紙重新來過,「看好了,字,要這樣寫。」
男人灼熱的吐息就在耳畔,陸知非身體陡然僵硬,手卻被牽引著移動。一筆、一劃,剛才還歪扭如狗爬的字,頓時變得端正。
陸知非現在幾乎是被他半摟在懷裡,他的手心在發燙。餘光瞥向身旁的男人,他的神色卻是罕見的認真,月光從書桌前半開的窗戶裡流淌進來,柔化了他的五官,竟讓他看起來格外溫柔。
可是溫柔?這個詞跟商四一點都不搭。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陸知非越想越覺得怪異,那股感覺在他心裡繚繞,揮之不去。而就在這時,商四溫和平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認真點。」
聽!連語氣都那麼溫柔!
「你是……被什麼上身了嗎?」陸知非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商四頓住寫字的手,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猜?」
商四的身上還帶著些許醉人的酒味,陸知非微微往後靠,就聽商四又說:「不要害怕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說著,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雖然你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陸知非:「……」
「繼續。」商四一秒又切回正經畫風,握著陸知非的手畫下一點,「這是家字,在各種類妖怪的文字裡,這個字的相似度是最高的,跟人類的文字也很像。」
「還有這兩個字,知非,這是你的名字。」
「……」
一字一句,商四握著他的手寫下一篇長長的家書。字跡娟秀而端正,一如陸知非初見時給人的感覺。
寫完了,商四鬆開了陸知非的手,推開半掩的窗,晃了晃窗口的銅鈴鐺。可陸知非還有些愣怔出神,看著商四的背影,下意識地摸了摸剛才那隻被他握住的手。
直到窗口飛來一隻青綠色的鳥,化為人形跟商四打招呼,才把陸知非拉回神來。那人二十出頭的模樣,丹鳳眼,挑染了一撮綠毛,身上穿了件很醒目的衣服——東風快遞。
「四爺,好久不見吶。」他揚手,爽朗笑道。
「是好久不見了,不過今兒找你來可不是為了敘舊。這裡有封信,你幫我送到蘇州,如果有回信,記得也給我捎回來。」
「知道了,我辦事,您放心。」那人接過信,隨即又想起什麼,說道:「對了四爺,唐寶讓我問問您,您讓他在家面壁思過,這都快半個月了,他能不能出來了?」
唐寶就是那個熊貓精,商四想起他就頭疼,「行吧,讓他好好開他的淘寶店,別來我面前晃悠。」
「噯,好嘞。那我先走了,四爺您回見!」說著,他轉身跨出走廊往下一跳,月光下,只見他雙臂舒展,剎那間又變回一隻靈巧的青鳥,銜著信遠去。
陸知非看著青鳥越飛越遠,心裡才後知後覺地生出一絲期待——他或許馬上就可以跟爸爸通上信了,這麼多年的堅持,終於有了著落。
而這時,商四倚著窗,也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我說,有了支付寶是不是就可以在那個什麼淘寶網上買東西了?真的什麼都能買嗎?」
「哦,你先下個APP吧。」
「APP又是什麼?」
「APP就是……」陸知非看了商四一眼,「誒,屁屁。」
商四仔細品味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罵我?」
「沒有……」
屋內,虛心求教的大魔王開始了網購之旅。
屋外,隔著書齋一條街的公園裡,瞿清衡第不知道多少號坐在長椅上,抬頭看青鳥在天邊飛過。然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仍顯得有些僵硬的肢體,表情裡有些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