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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der》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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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譚鑒的記憶中,一直是很喜歡看京戲的。

 有鑼鼓喧天,有華裳妙語,還有颯爽英姿的刀馬旦。所以最喜歡看的,還是樊梨花三戲薛丁山那幕,每每的看到目不轉睛,激動處站起來便轟然叫好,吹口哨拍巴掌,常常引得周圍的人怒目相視。

 那時候譚鑒還是剛進大學的菜鳥,只知道學校有個藝術系,偶而跟著去看看什麼音樂劇美術展的,發現居然還有京戲上演,驚死。

 那個唱樊梨花的,舞台上明艷不可方物,舞台下是個粗魯暴躁的傢伙。

 他叫林寒,反串花旦,很是驚世駭俗。

 現在回憶起來,林寒很像《霸王別姬》裡面的程蝶衣,不過是野蠻版的。他喜歡薛丁山,台上台下。而他表達喜歡的方式,就是台上把薛丁山耍個半死,台下繼續把他耍個半死。

 他告訴譚鑒說他喜歡薛丁山,譚鑒點頭,那時候譚鑒很白,林寒說的喜歡他聽不懂,他覺得無所謂。反倒是林寒被嚇到了,說他接受能力怎麼這麼強,然後就笑笑的說,譚鑒,我們來試試看吧?

 他把嘴唇貼上譚鑒的嘴唇,換來了譚鑒一巴掌。

 「你神經病啊?幹嗎隨便親我?」

 「我靠!不過碰一下而已,你不是說你能接受嗎?」

 「我什麼時候說了?」

 「我說我喜歡他,你說好啊——」

 「操!我哪知道你說的喜歡是這個意思……那你親他去啊!把我當試驗品?!」

 林寒閉了嘴,狠狠的瞪著他:「我就是不敢啊——男人這玩意兒真碰不得!我要真上去親他,他會把我當變態吧?」

 「你隨便親個男人才變態呢!」譚鑒怒道,「無聊!」

 「我只是試試看會不會喜歡上你嘛,」林寒煩躁的耙頭髮,「我怎麼會喜歡上一個男的呢?你看我和你也很合得來啊,怎麼親你就沒感覺呢?想不通……」

 「想不通就去死!」譚鑒恨不得掐死他,「老子沒空陪你玩這個!」

 譚鑒和林寒在學校屬於不同類群的人——林寒長得帥,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走到哪電到哪,而且從不放過任何能讓他散發魅力的地方,因此校園內四處活躍著他的身影;譚鑒則是專業課能逃就逃,輔修課一律全逃,自習教室從來不進,圖書館大門朝哪邊開都不清楚的主,每天窩在寢室不是睡覺就是玩遊戲,讀到大二了就連他本系的人都還有不認識他的,一句話,默默無聞的典範。

 可林寒偏偏喜歡找他,因為他覺得譚鑒的個性很對他胃口,話不多,給人的感覺很沉穩,有什麼話說給他聽也覺得放心——直到後來他才看出來譚鑒其實只是懶,而且是真的是不太關心別人的事,每次對著他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大半數時候已經魂遊天外了——恨的他咬牙切齒,怎麼就把這麼個人當貼心了呢?

 可還是喜歡有事沒事就去找他,知道譚鑒懶,就連考試的小抄都替他打好,譚鑒還笑他像個娘們兒,小抄打得像藝術品。

 林寒咬著牙:「死沒良心!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你知道吧?知道吧?」

 譚鑒說:「你這麼野蠻,我就是知道也要當作不知道地!」心裡想你對我好無非是藉著我想忘掉薛丁山,誰不知道薛丁山這學期交了個女朋友啊!

 他倒是沒自作多情的以為林寒移情別戀喜歡上他了——林寒是死腦筋,表面上看來花心大少一個,骨子裡卻是不撞南牆心不死的那一類,他仍舊喜歡著薛丁山,並寄希望於那個女人被薛丁山甩掉,或者她甩掉薛丁山。

 一肚子酸楚無處發洩,每次便拿了譚鑒來傾訴心事,譚鑒煩得不得了,想你暗戀個男人幹嗎老是找我訴苦,老子又不是知音姐姐!

 後來譚鑒對他說:「不如你就找機會和他明說吧,要麼就乾脆點死心,你成天把我的時間全霸佔光了,老子還想找女朋友呢!」

 林寒悶悶的說:「那我給你介紹一個?」

 譚鑒大罵:「操!」

 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的過著,林寒仍然和譚鑒廝混在一起,薛丁山和他那個女朋友仍然感情穩定——學校每次排樊梨花和薛丁山的京戲時,譚鑒是鐵定坐在台下的,看得多了也不再大驚小怪了,不過每次看到薛丁山哭靈那一幕,便轉了頭看不下去。

 他想躺在道具棺材裡的林寒,不知道是什麼心情聽完這一長段唱腔?薛丁山懊悔的哀哭,聲聲的訴說他的衷情,林寒心裡痛不痛?

 連他的心都跟著痛了,林寒怎麼會不痛?

 散場後譚鑒被林寒帶到了教學樓的天台。

 林寒一直在抽煙,間或喝口啤酒,譚鑒看著他發呆。

 林寒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譚鑒聽到他慢慢的說:「譚鑒,你過來一點。」

 譚鑒依言向他靠近了一些。

 林寒猛的掀開自己左手的衣袖:「你知道我為什麼就連夏天也不穿短袖嗎?因為這個。」

 譚鑒看到他的手臂,倒抽一口冷氣,上面縱橫交錯著一道道傷痕,用刀割的也有,用煙頭燙的也有。

 「為什麼?因為……他?」那個薛丁山?

 「我每次恨他恨到想殺了他時,就只好拿自己的左手出氣。」林寒冷冷的笑,看著譚鑒,然後掀起右手的衣袖,「這些是我發覺我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卻同樣得不到回應時的痛苦,你知道是誰嗎?」

 他的右臂上佈滿了遠比左臂更加觸目驚心的傷疤,譚鑒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林寒笑起來,「這個人,我卻越是喜歡就越捨不得,一點點都沒有想殺了他的心情——你說這個人,知不知道我喜歡他?」

 「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知道?對啊,你怎麼知道?」林寒扔掉手中的煙頭,直視著他,「你覺得男人喜歡男人,對不對?」

 譚鑒後退一步,沒有回答。

 「不對,是吧?」林寒大笑起來,有些歇斯底里,「你……什麼也不用知道。」

 「林寒你喝多了嗎?」

 「或許吧。」林寒轉頭,看著天上,「我入戲太深。」

 有涼涼的風吹過,月光朗朗的照下來,林寒的臉看起來有些曖昧的迷濛。

 「幫我戒毒吧譚鑒。」他說。

 「什麼毒?」

 「我不想再唱樊梨花,我想回到現實——譚鑒,我不想這麼辛苦下去了,你幫幫我吧,逃開他,忘掉他。」

 譚鑒說:「我怎麼幫?」

 他怎麼幫?林寒不需要他給介紹女朋友,只要他勾勾手指,自然會有大票的女生喜歡他,那他要怎麼幫他?把薛丁山殺掉?不准他出現在林寒的視線範圍內?還是把林寒爆扁一頓,打到他失憶,徹底忘了薛丁山,也還自己一個清靜?

 林寒說:「不如你和我來談戀愛?」

 譚鑒反問:「有意義嗎?」

 不是互相喜歡的人在一起談戀愛,有什麼樂趣?林寒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入戲太深,除了那個能把你拉出來的人,誰也幫不了你。

 林寒又笑了起來,有些蕭索。他說:「我操——譚鑒你說話總是這麼沒人情味兒。」

 譚鑒想難道我跟著你胡鬧?他最不耐煩碰觸感情的事,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責任,而沒有把握的關係,要怎麼去負責?譚鑒的心態與其說是冷淡不如說是厭倦——厭倦什麼呢?不想說呀,看得聽得多了,就明白了呀,不是有人這麼唱麼,愛情它是個難題,叫人目眩神迷。

 幸好他沒沾上。

 林寒向譚鑒揮揮手:「你回去吧。」

 譚鑒遲疑:「你呢?」

 「我再呆會,酒還沒喝完呢,你讓我一個人想想。」

 譚鑒想讓他一個人靜一下也好,想清楚是好的,臨走前有些不放心:「你早點回宿舍啊!」

 林寒向他微笑起來,很是甜蜜:「譚鑒你要是肯現在讓我親一下我就回宿舍。」

 譚鑒罵:「你有病?」

 譚鑒那天晚上回宿舍後,剛摸上床,就接到了林寒的電話,他的吐詞有些不清,嘻嘻的笑著說:「譚鑒,我們現在出去玩通宵吧?」

 譚鑒覺得很怒,他媽都快12點了校門早關了出去玩通宵?

 「林寒你在哪裡?回宿舍沒有?」

 「你出不出來?不出來我就一個人去玩了喔!等你20分鐘!」

 「我靠——」譚鑒想罵你一個人去死吧!結果手機沒電了,自動關機。

 譚鑒隨手把手機扔到了枕頭底下,也懶得換電池,翻個身就睡了。他想林寒八成是喝多了,不用管他,過兩天他就好了呢。

 結果第二天譚鑒得知林寒半夜翻校門摔下去,跌死了。

 譚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到這個消息,又是怎麼趕到出事地點的,場面很混亂,好多人圍著看熱鬧,警察也來了,林寒的媽媽哭到暈死過去。

 有人在他身後說:「你跟我過來。」

 譚鑒回頭,是那個薛丁山。

 那天薛丁山對他說了很長一段話,是譚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他說話。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交集,唯一的切入點也已經消失了。

 林寒死了。

 薛丁山說你不知道麼?譚鑒,你真的不知道麼?

 譚鑒說我知道什麼?

 薛丁山說林寒為什麼一直對你這麼好,你不知道麼?

 譚鑒後退一步,搖頭。

 薛丁山說林寒一個學音樂的,每次為了你考試到處去借筆記,幫你打小抄,他為什麼這麼做,你真的不知道麼?

 譚鑒再後退一步,不說話,搖頭。

 薛丁山說,譚鑒我操你媽!林寒這麼對你,你就這樣對他?

 譚鑒說你搶我台詞,林寒一直喜歡你。

 薛丁山慘笑,可是他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你。林寒喜歡我?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怎麼就不幫我考試打小抄?他怎麼就不陪我在寢室玩遊戲?他他媽的半夜三更的翻牆,想到的人怎麼不是我?

 譚鑒說林寒喜歡你,真的喜歡你,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薛丁山說,我一直等他向我開口,可他所有時間都給了你。就算他不是愛上你了,可他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

 譚鑒說,他沒有愛上我,你也知道,他沒有愛上我。

 薛丁山冷笑,譚鑒,你已經被嚇到了啊,你的愛情沒開始就夭折了,不過,你這人根本就不期待愛情吧?

 譚鑒說,對,我沒有愛情。

 林寒的死,不關他的事,要怪就要怪手機突然會沒電池——可就算手機電池全滿,他也不會大半夜跑出去陪林寒翻校門。

 意外吧,譚鑒喃喃的說,他媽都是意外吧?

 他想明明林寒的死不關自己的事,為什麼他要那麼痛苦?老子不知道啊——老子他媽什麼都不知道啊!

 林寒扯著他耳朵鬼叫,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你知道吧?知道吧?

 林寒掀起右手的衣袖,這些是我發覺我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卻同樣得不到回應時的痛苦,你知道是誰嗎?

 林寒望著他笑,不如你和我來談戀愛?

 林寒說,幫我戒毒……

 如果那個晚上他肯哄哄林寒,讓他親親,林寒會乖乖回宿舍麼?

 如果那個晚上他從床上爬起來了,拉住林寒不讓他發酒瘋,一切就會有所改變吧?

 譚鑒說我以為林寒只是出去玩玩,我沒想到會這樣……

 薛丁山說,其實不關你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譚鑒恍恍惚惚的想,對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關我的事……他衝到教學樓的天台,林寒最後對他微笑的地方,發瘋般的吼——我不知道——老子什麼都不知道!

 他喜不喜歡林寒,林寒喜不喜歡他,都已經不是重點,因為已經沒有意義——林寒的死的確與他無關,可這個事實太沉重,因為不可逆轉,所以,譚鑒慘笑,我還沒有碰觸到愛情,就已經被嚇倒。

 我欠你二十分鐘,林寒。

 ***

 漫天的星光,一如那天晚上般明媚,有些人有些事,在記憶深處翻滾明滅,滲入骨髓。

 與愛情無關,也是痛。

 「我的命比較硬,恐怕你玩不死。」陳曄在他耳邊冷笑,「譚鑒,你覺得我不夠份量?我倒不覺得,只要你玩得起,我就一定奉陪到底。」

 譚鑒恍惚間看向他。

 太沉重的遊戲,玩一下,會致命。如果薛丁山不對他說那些話,那麼對於林寒的死,他頂多愧疚,不至痛苦。

 玩什麼都好,別玩感情。兩個男人,玩到最後還不是一拍兩散?

 譚鑒淡淡一笑:「不如今天你先送我回家,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沒有結果的東西,他不要。抓不住的東西,他不要。太累太激烈太沉重的東西,他不要。他懶得要,也沒興趣要。

 「OK。」陳曄微笑,「不過遊戲已經開始了——我倒想看看到最後,究竟是誰玩不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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