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收養
手術做了五個小時,手術室上的紅燈終於緩緩變暗,此時已經差不多是午夜過後了。
顧寧遠起身跟過去,看著護士把床推到不遠處的病房裡,沈約躺在上面,眼睛上裹著厚厚的紗布。
醫生又做了檢查,叮囑道:「病人還是個小孩子,你們最好留一個下來陪他過夜。」
顧寧遠問了幾句需要注意的地方,主治醫生才和護士一起退出房間。
顧寧遠揉了揉額角,坐在沈約的病床前,對站在一旁的柳媽說:「你先回去吧,給沈約收拾個房間。」
柳媽正在倒粥,一時沒反應過來,「少爺不回去嗎?」
顧寧遠的手輕輕拂了拂沈約蒼白的臉,拒絕道:「不用了,我晚上守著他。」
比起床上的病人,柳媽顯然更心疼自家少爺,連忙道:「還是我在這看著吧。」
顧寧遠搖頭。他生平從未欠過別人,只有一個沈約,救了他的身家性命,卻曾讓他無以為報。
等他吃完粥,就直接讓司機把柳媽帶回去。
臨走前顧寧遠想了想,又叮囑道:「他還是個小孩子,你想想該怎麼替他佈置好屋子。」
這是他難得的多話。
柳媽欲言又止,有些話她只是個管家不太好開口,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問,話還沒出口就被顧寧遠攔回去。
顧寧遠本來就是不願意解釋的人,這件事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只是道:「是我媽臨死前的叮囑。」
秦姝臨死前最放不下,自認最對不起的就是顧寧遠,沈約救了顧寧遠的命,顧寧遠合該補償他一生。
柳媽想起了太太,眼睛一紅,只是點了點頭。
病房裡一片寂靜,只有沈約急促的呼吸聲。
顧寧遠第一次看清八歲時的沈約長成什麼模樣。
沈約有一張難得的美人臉,長得很像他的母親沈婉,眉眼秀致,高鼻薄唇,五官輪廓都是描摹不出的精緻動人。所以上輩子他一出現在東臨市眾人眼前,肖謀就知道他是沈婉的兒子,是來復仇的,一見面已經是不死不休。
可他現在才八歲,只能看到他唇紅齒白,最出眾的眉眼被紗布包裹起來。此時沈約還沒有長成上輩子的凌厲和狠毒,看上去就是個挺討人憐愛的小孩子。
顧寧遠清清楚楚,他在歷經磨難之後會成為什麼模樣。
……
沈約是個受了傷也很乖的孩子,他才做了手術痛得很,夜裡時常疼的醒過來,可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不知道,讓他分不清是清醒還是做夢。
顧寧遠怕沈約年紀小耐不住疼,抓破了才縫好的傷口,只要一聽到動靜就摁住他的手,沈約就動彈不得,實在忍不住就哼唧兩聲。
幸好沈約本來睡覺就乖,昨天晚上護士把他放在哪,早晨一看,他還是窩在那裡縮成一團。
直到晨光微曦,顧寧遠才在沈約安靜的時候看了會文件,此時正有些頭暈眼花,放下手裡的筆記本走到沈約的床前。
沈約在動。
那是弧度很小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試探些什麼。
他早醒了。
顧寧遠坐在他的床上,被縟微微塌陷,他看到沈約的雙手抓著雪白的被單,只有淡粉色的指甲露了出來,頭髮凌亂,遮住了大半張臉,乾涸的唇緊緊抿著,對身旁的自己防備至極。
兩個人就好像是對峙一樣,誰也沒有下一步動作,也沒有下一句話。
良久,小沈約終於忍不住開口,帶著些防衛性的刺探問:「這是哪?」
顧寧遠:「醫院。」
這不是沈約待慣的環境,他醒來的那一刻就察覺到了。
「那你?」沈約不是一般孩子,即使知道身處陌生的環境,還是很快冷靜下來,「你是誰?」
顧寧遠的內心忽然有些微妙。
重生前沈約願意以命報答他的恩情,原來小時候連他的聲音都認不清。
不過顧寧遠只是微妙了一下,很快就克制住自己,慢條斯理地介紹了自己:「我是顧寧遠。」
沈約:「哦。」
顧寧遠正起身給他倒水,聽到這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氣氛陷入凝滯。
隔了一會,他又添了一句:「晚……顧少爺您好。」
顧寧遠他還是記得住的,畢竟是在他有限的認知裡,這個人是自己在孤兒院裡最大的依仗。
顧寧遠怔住了,手上水杯裡的水都溢出來了,他倒掉一半,剩下的端給沈約喝。
沈約看不見,只能摸索著接了過去,把水一口一口小心地抿下去,嘴唇也慢慢濕潤。
顧寧遠見他喝完了水,又輕聲問問:「夠了嗎?」
這和往常很不同,顧寧遠雖然每次來都看看他,可也僅僅是看看罷了,很少能搭上一句半句。
何況是這樣近乎溫柔的言語。
沈約點點頭,他雖然知道眼前這個人是顧寧遠,可雙手緊握住玻璃杯,依舊十分警惕。
顧寧遠看著他,認真道:「我決定收養你了。」
沈約一時沒拿住手上的玻璃杯,幸好裡面已經沒有水了,只是從床上摔下去,發出刺耳的一聲。
杯子碎了。
沈約被聲音驚的瑟縮了一下,又很快挺直腰板。
顧寧遠沒有理會摔碎的杯子,也沒有再過多地解釋收養的理由,只是深深看了沈約一眼,沉聲問:「沈約,你願意嗎?」
顧寧遠是想要賠上上輩子欠給沈約的一條命,現在把沈約養在身邊是最好的辦法。顧寧遠固然不能許諾讓沈約這輩子活得永遠幸福,可至少能保證他衣食無憂,一生穩妥,比在孤兒院裡不知道要好出多少。
可沈約願意嗎?
沈約不是普通不懂事的孩子,顧寧遠能看得出來,他自小就聰明又有主意,那就該讓他自己想一想,而不是枉顧他的決定。
沈約想了很久,從早晨想到中午,一言不發,沒給顧寧遠一個準話。
到了中午,柳媽帶著精心準備的飯菜送過來,護士也正好為沈約送來醫院的營養餐,柳媽湊過去,她的廚藝高超,一眼就看出來醫院的營養餐寡淡無味,甚至連一絲鹹味都沒有。
柳媽忍不住問:「這樣的東西小少爺能喜歡吃嗎?」她把帶來的飯盒打開,問在一旁檢查的醫生,「那這些呢,小少爺能吃嗎?」
她為顧家操心了一輩子,現在顧寧遠說要收養沈約,她也就真心對待沈約。
醫生看了看,就已經在飯盒裡挑出不能吃的幾樣東西,又說:「醫院的營養餐是不好吃,卻是專門為病人調配的,少油少鹽。你們要是真想給孩子吃好點,不妨找一個營養師擬一個食譜,還能調養一下他的營養不良。」醫生自然是知道東臨市的顧家的,不缺這麼點錢才會提出這樣的意見。
柳媽點了點頭。她知道沈約一直生活在福利院,在那些地方吃飽穿暖已經不易,孩子們缺乏營養都是平常事。
顧寧遠朝著沈約看過去,他正垂著腦袋,細碎的黑髮遮住他的耳朵,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卻從病服下面露出來,彎曲成一個很柔軟的弧度,嶙峋的頸椎骨卻突兀的顯現,看起來脆弱極了。
昨天抱起沈約時實在是太著急了,還沒有發現。顧寧遠現在才意識到,沈約實在是太瘦了,輕飄飄的好像只有一層皮膚覆蓋著骨骼,裡面填充著的只有血液和筋脈,半點肉也沒有。
護士已經在病床上架好了一隻桌子,把飯菜和湯都擺在了固定的位置。沈約沒出聲,自己摸索著拿到筷子,可眼睛看不見,又夾不起米飯,等到好不容易夾起來,又不知道筷子的長短,右手一歪,米粒就從他的嘴邊漏下去,滾到床單上。
沈約的手在發抖,筷子也拿不穩,他就把筷子放下來,又拿起桌上的勺子,準備再繼續嘗試。
可他的手被顧寧遠捉住,顧寧遠把眼前的東西收拾好,從他發抖的手裡接過碗,拿起筷子,偏過頭對他認真說:「我來喂你。」
柳媽一愣,想從顧寧遠手裡接過碗,顧寧遠卻搖頭拒絕。
沈約沉默著抓緊了蓋著的被單,一言不發。
顧寧遠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飯菜,「想要吃什麼?土豆,茭白,還是雞胸肉?」
還是沒有回音。
顧寧遠舀了一勺飯,在上頭添了菜,把勺子舉到沈約嘴前,想起過去母親哄孩子的語氣開口:「張嘴。」
可惜他天生音色冷硬,即使是努力偽裝出的溫柔也有些不倫不類,連乖巧聽話的孩子都哄不住,更何況是沈約。
顧寧遠的動作足足僵持了三分鐘,胳膊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沈約終於張開嘴。
沈約白皙到透明的臉上染上了一抹紅,他所有記憶裡,從沒有被人這樣近乎寵溺地對待過。
柳媽目瞪口呆,她是看著顧寧遠長大的,顧寧遠是什麼性格她最清楚,天生比別人少了溫柔,多了冷漠。除了對自己的父母,旁人鮮少能見到他的笑臉,更何況是這樣耐心的侍候。
就這樣,顧寧遠雖然動作生疏,還是一口一口喂沈約吃完飯,可最後喂湯的時候出現了個小小的意外,沈約一不小心揮了手,把滿勺的湯都撒到了顧寧遠的手上。
顧寧遠一頓,隨意拿紙擦了擦。
好不容易喂完了飯,顧寧遠剛卸下床上的桌子,沈約就從靠枕上滑下來,躲到被子裡。
大約是覺得丟臉。
顧寧遠慢條斯理地拿毛巾擦乾手上的湯漬,順手掀開了沈約蓋著的被子,卻迅速被沈約自己攥住被角,只露出一截裹著紗布腦袋。
「別悶著自己了。」顧寧遠搖搖頭,隨他去了。
沈約又睡了一個下午,小孩子本來就覺多,他又生著病,更加嗜睡。等他醒了,慢吞吞從被窩裡爬起來,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臉。
「晚上了嗎?」沈約才醒過來,腦子不太清醒,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眼前裹著紗布,以為天黑了。
顧寧遠敲完手上的最後一個數據,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還沒到晚上,你起床正好吃晚飯。」
沈約才恍然大悟,自己的眼睛受了傷,現在是看不見的。
顧寧遠見那小孩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摀住眼前的紗布,像是要遮掩住本來就看不見的光。
良久,沈約才反應過來一樣輕輕「哦」了一聲。
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沈約低著頭,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身上,溫柔明亮,將他整個人染成絢爛的顏色。
可沈約瞧不見自己。
「我會瞎嗎?」沈約忽然問,又急促又尖銳。
顧寧遠把電腦擱到一邊的桌子上,如果不仔細聽,是聽不出來裡面含著幾不可聞的哭腔。
「不許哭!」顧寧遠皺著眉走到他的床邊,一把拉住他的手。
醫生千叮嚀萬囑咐,再痛也不能哭,防止眼淚沾濕了藥,傷害了眼睛。沈約一直太乖又太堅強,差點都叫顧寧遠忘了這條囑託。
可他也忘了,沈約再如何堅強早熟,也只不過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
他捏著沈約微微顫抖的手想,自己該哄一哄他。
顧寧遠在自己當孩子的記憶裡沒叫旁人哄過,長大了也從來沒有孩子敢受得了他的冷臉撒嬌,所以他是不會哄孩子的。
顧寧遠難得嘆了口氣。
沈約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摟入懷裡,那人的肩膀寬闊厚實,散發著溫暖的氣息,他一時忘了掙脫。
顧寧遠小心的避開裹著紗布的眼睛,把沈約的尖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竟然硌的骨頭都有些疼。
「別怕,乖乖聽話看病,你的眼睛會好的。」
顧寧遠認真地許下承諾,放輕力道,溫柔地揉了揉沈約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