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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牧場》第228章
第二二八章

 袁寧頂著的紙板子引來了不少人注目, 可一見袁寧認真等待的模樣, 議論的話又收了回去。

 這趟列車沒有誤點, 陸陸續續有游客走出出站口。袁寧看過鬼王比賽的錄像,但當時只顧著看棋局去了, 哪能仔細看鬼王長什麼樣?袁寧只能直直地杵在顯眼的地方等鬼王看見他手里的紙板子。

 大概數分鐘之後, 一個面容普通、衣著也普通的中年人走向袁寧。中年人約莫四五十歲, 胡子刮得很干淨,眉間眼角都透著種平和和寧定。他朝袁寧露出一絲笑容, 示意袁寧放下紙板子, 開口說︰“你就是袁寧嗎?”對方的聲音是地道的華語, 沒有因為久居異國而改變。

 袁寧怔了一下。很難想象傳言中那麼厲害的鬼王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沒有出眾的相貌, 沒有逼人的氣勢,像個鄰家長輩一樣,溫和而親切。袁寧點點頭,迎了上去,恭敬地喊︰“前輩。”

 對方見袁寧滿臉驚訝, 哪會不知道袁寧的想法。他微微地一笑,面上多了幾分羞赧, 解釋道︰“酈國人向來浮夸, 愛把事實夸大。我的名氣都是他們包裝出來的,”說著他頓了頓,指著紙板子上的“鬼王”兩字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棋手而已。我姓司馬,單名一字弘, 棋局如世事,局局難預料,我如今也還在摸索,當不起‘王’這個字。”

 司馬弘言談之間有種骨子里透出來的儒雅,聲音不急不緩,如春風拂來,叫人生出由衷的喜悅。

 袁寧認真听著司馬弘說話,等司馬弘說完了,馬上改了稱呼︰“司馬前輩。”他領著司馬弘走出車站,口里與司馬弘說這話。一問之下才知道司馬弘已經到國內兩天,前天先到北邊祭拜先祖,接著在家鄉周圍轉了轉,今天才決定到首都來。

 司馬弘說︰“真是麻煩袁寧小友了。”

 袁寧說︰“前輩遠道而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他趁熱打鐵地提出周聿林、黎雁秋他們想和他對局的事。

 司馬弘點頭︰“我這次回來本就是想與不同的人對局。”他無奈地嘆息,“不過我接下來不想與太多人接觸。在酈國那邊每日里都會有人來挑戰,想要好好下棋反倒成了奢望。”

 袁寧很明白司馬弘的煩惱,以前他剛剛以書法出名,來找他要“墨寶”的人也不少。當時他什麼都不懂,很多人來找他要他就高高興興地寫,後來章修嚴知道了,馬上出面幫他把各種人擋了回去,轉頭把他訓了一通,讓他不要有點成績就飄飄然,今天給人寫一張,明天給人寫一張,哪還有時間好好琢磨、好好提升?

 袁寧說︰“前輩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讓太多人知道您過來的消息。”他微微含笑,“崔哥在電話里也叮囑過了,我沒有和棋協那邊說起。”

 司馬弘對袁寧的印象很好,怪不得崔俊賢這兩年一直在夸這小孩,知道他要首都這邊後還直接拜托袁寧來接他。在待人接物方面這小孩比他徒弟崔俊賢要擅長得多,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閑談起來卻一點隔閡都沒有,親近得仿佛老朋友重逢。

 袁寧帶司馬弘去一家頗有古意的酒店住下,邀司馬弘去品嘗那邊的特色菜肴。酒店的賣點是“古色古香”,從碗碟杯筷到端上來的各種應時菜色都很有古韻。司馬弘坐在古樸的桌椅之間,一下子有些恍惚。他感嘆說︰“這地方的裝潢真有味道。”

 袁寧笑道︰“這是我們學校一個史學教授家里人開的,教授為了復原這些桌椅和餐具做了不少考據,真要究根追底的話連每一雙筷子都能說出點故事來。”他看得出司馬弘是個頗有底蘊的人,既然答應要接待,衣食住行自然得投其所好。

 司馬弘听到袁寧的說法,頓時好奇起來,讓袁寧邊吃邊說,一頓飯吃得饒有趣味。這簡直不是在吃飯,是在吃文化!

 吃過飯後時間已經不早了,袁寧與司馬弘告辭,並約好第二天帶周聿林和黎雁秋過來。司馬弘目送袁寧離開,拿著鑰匙回了房間。他坐在古樸的臥床上,仔細看著屋內的陳設,不管是桌椅箱櫃還是桌案上擺著的東西,都非常地有韻味,足見設計者厚重的底蘊與過人的審美眼光。

 司馬弘坐了一會兒,躺下歇息。他仰頭看著仿古的屋梁與房頂,過了許久才合起眼楮進入夢鄉。也許是住到了這麼特別的地方,他的夢境也一下子回到了遙遠的過去。他在夢中不斷地奔跑著,耳邊充斥著嚎哭與悲叫,他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前面好像有人。他追趕著對方的背影,一步都不願停歇。

 只要跟著那人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堅定地想著,邁出的腳步變得更為堅定。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漸漸地,嚎哭聲少了,悲叫聲少了,到處都是慶賀的聲音,到處都是歡騰的氣象。多令人高興啊,一切終于好起來了。他歡喜地往前看去,那人終于也停下了腳步。那人轉過身來,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含笑說了些什麼,像是在叮囑他什麼,又像是在與他道別。他心中一慌,伸出手想把那人牢牢抓住,那人卻收回了手,轉過身不再看他、不再與他說話。

 他想要跟上去,雙腳卻像被無數雙手牢牢抓住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在那人快要走出他的視野時,那秀頎的身影微微頓了頓,咚地一聲,先是半跪在地上,接著緩緩地倒了下去。

 那樣一個人倒下之後竟也像俗世凡子一樣,雙眼緩緩閉緊,軀體漸漸變得僵冷。

 他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卻無法往前半步,連最後看那人一眼的微小要求都不被允許。

 司馬弘猛地睜開眼。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現上面濡濕一片。

 司馬弘從小就在做這樣的夢,他一直在追逐著某一個人的腳步往前走,那人卻在他眼前轟然倒下。

 再長大了一些,司馬弘得到家中一本殘缺的棋譜,很快又如痴似醉地沉浸其中。司馬弘感覺這棋譜與他夢中的情境頗有關聯,因此一直致力于找到全本。

 有一年他在酈國游學,意外從一位酈國棋壇老者那里看到一個殘局,便應了對方的要求定居酈國。這期間經歷了親友不解、父母離世,時代的浪頭也猛烈地沖擊這他們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司馬弘在不久之前終于解開了老者留下的殘局,也從老者封存的古籍中找到想了解的東西。

 在老者留下的酈國古籍之中,記錄著一個歷史上沒有任何記錄的人物。他出身寒門,被寒門子弟推崇備至,卻又與無數世家之人以知己相稱,後來更是與皇帝結為異姓兄弟。不少酈國使者、酈國游學者前往華國古都之時都留下了關于那個人的記載,篇幅都不小,語句多是贊揚,不管是國事、工事、商事、農事,又或者是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都有那人的影子。

 那人實在太出色了,出色到不像人間所有。奇怪的是再過了幾年,慕名而去的酈國游學者便再也尋找不到那人的蹤跡,大不少人都簡略地提了一句“以此問行者,行者皆面色晦然,閉口不言”。

 司馬弘一見到這些記載,立刻想到了伴隨著自己半生的夢境。他猛地意識到,也許那個夢並不僅僅是夢,夢中之人有可能真的曾經存在,只是被掩埋在人為建築的歷史高塔之下而已。這一次司馬弘回來,手中帶著標記過的華國地圖。他要把酈國使者和酈國游學者提及的城市都重走一遍,仔細尋找當年的遺跡。

 這種執著很沒有道理,但司馬弘就是想去做。為此他還答應了酈國那邊,明年會去島國參加亞聯賽,以此換得借閱一些島國古籍的權限。既然酈國能存留有關的記載,島國那邊應該也有。等他找到更多資料,會再回來繼續找尋。

 司馬弘翻來覆去,沒睡著,坐了起來,借著照入屋內的月光攤開帶來的地圖,描畫著上面的一個個標記。哪怕千難萬難,他也要抓住那人留下的每一絲痕跡。那樣的人——

 司馬弘臉上溫熱一片,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他抬手把淚擦干,堅定地看著眼前被自己摩挲過許多遍的地圖。

 那樣的人不應該被所有人遺忘。

 他應該被人記住的。

 那人不會在意被忘記——

 但是他在意,他們會在意。沽名釣譽者名留青史,忘恩負義者名垂千古,那個于社稷、于教化、于百姓都有無數功績的人卻被無情地抹殺,再也沒人記得他的存在——即是已經過去千百年,他們還是無法釋懷。

 司馬弘握緊拳頭。他想做的很簡單,證明有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證明這千百年來的傳承有過這樣一個人的努力——哪怕那人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也要傾盡一生去證明那一切。

 第二天一早,袁寧就領著周聿林和黎雁秋過來。四人都是好棋之人,寒暄的話說得不多。店里正巧有不錯的棋亭,袁寧與店家打過招呼之後就招呼司馬弘三人到棋亭里下棋。袁寧花了太多心思在別的地方,琢磨棋藝的時間比周聿林他們少,所以沒有浪費司馬弘的時間,只坐在一邊偷閑看棋。

 黎雁秋自不必說,周聿林的進步也很大。

 以前他是穩打穩扎的棋路,經過肖盛昶兩年多的教導已經變得靈活多變,在司馬弘手底下堅持的時間還挺長。與黎雁秋、周聿林下完了,司馬弘一下子看出了他們的師承︰“黎老前輩和肖小友都安好吧?”

 黎雁秋和周聿林對看一眼,點了點頭,還在回味著剛才的棋局。不愧是傳說中的鬼才,棋路果然詭譎多變,叫人難以應對。即使他們這兩年與不少棋壇高手對弈過,棋藝精進了不少,面對司馬弘依然沒有多少勝算。

 黎雁秋旁敲側推之下,很快得知司馬弘明年要去島國參加亞聯賽。他微微嘆息,看向在一邊看戲的袁寧,開口說︰“寧寧你和司馬前輩對局了嗎?”

 袁寧沒想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我水平太差了!”

 司馬弘想到徒弟崔俊賢曾敗在袁寧手下,言語間對袁寧卻是夸獎居多,對袁寧的棋路頗有些好奇。他想了想,笑著說︰“左右我也沒什麼事,袁小友就和我來一局吧。”

 袁寧見司馬弘神色和善,沒推辭,坐到了周聿林剛才的位置上。既然是要對局,袁寧自然收斂心神,專注在小小的棋盤上。

 司馬弘微微詫異。如今的社會風氣越來越浮躁,年輕人越來越難靜下心來研習某項技藝。這兩天接觸下來他發現袁寧是個相當妥帖的人,說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也不為過,可以與這邊的店員相談甚歡,也可以與路上的賣藝人聊上幾句,從他侃侃而談的從容里還能看出他與店主的兄長——那位替店里做考據工作的教授頗有些交情。

 這樣一個圓滑到令所有人覺得舒心的少年人,一旦坐到棋桌旁竟是這種認真又專注的模樣。

 怪不得他徒弟崔俊賢那麼喜歡這位對手。任何一個人看到自己所喜愛的東西被人這麼認真對待,心里都會產生幾分親近感。即使崔俊賢選擇了別的路,心里對圍棋的喜歡依然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超越的。

 雖然這一局才剛開始下,司馬弘卻也變得專注起來。

 這少年非常機敏!

 交手幾著之後,司馬弘徹底被袁寧的棋路所吸引。明明是第一次對局,司馬弘卻感覺有種異常的熟悉感。可這種熟悉感朦朦朧朧,像隔了層紗,叫他無從看清。越是這樣,他的落子越是銳利,逼得袁寧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來應對。

 袁寧有種不服輸的勁頭,硬是撐到山窮水盡才滿臉羞赧地說︰“對不起,前輩,我剛才拖太久了。”像司馬弘這種高手之中的高手,他這種死纏爛打、死撐到底的下法簡直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可是不到最後他又不想認輸!

 司馬弘說︰“有時候下棋就是要有這種鑽勁。”他頓了頓,向袁寧提出一個請求,“昨天我听袁小友說起店里陳設的種種典故,對袁小友那位老師非常景仰,不知道袁小友能不能牽線讓我和那位老師見一面,我有問題想要向他請教。”

 以前司馬弘向人提起過那人的事,但其他人听了都嗤之以鼻。現在他找到了不少可以作為憑據的古籍,也按照古籍上提及的時間和地點做了嚴密的考據,也許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話也不一定。

 袁寧點頭說︰“沒問題,當然可以啊,不過我要先和老師約個時間!”

 司馬弘知道袁寧把兩個朋友帶過來,是希望他能指導指導他們,便在袁寧去打電話的時間主動邀周聿林兩人繼續對局。

 作者有話要說︰

 萌萌的甜甜春回來了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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