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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續絃之意

 卻說崔淵與王珂二人在小酒肆中對坐而飲,剛開始雖是不斷互相試探,卻意外地真誠坦然。於是,說得多了,他們漸漸也有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兩人也毫不意外地發現,倘若當真有足夠多的時間,就算是閒談上幾天幾夜,他們也有無窮無盡的話題能夠繼續聊下去。雖然出身相似,家族處境完全不同,但這樣的差異反而能夠讓他們更全面地省察自己,以及反思那些正在做或者將要去做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酒肆中的人也陸陸續續來了又去,臉孔不斷變換。

 崔淵將杯中剩下的酒飲盡,道:「時候不早了,明潤兄須護送世母家去罷,我便不拉著你繼續喝下去了。」

 王珂頷首:「若子竟不嫌棄,改日我再給你遞帖子,邀你煮酒閒談。」

 「那我便等著明潤兄的帖子了,你我正該多往來才是。」崔淵微微一笑。

 此時,一個身材高大、著棕黃色窄袖圓領袍的大漢走上二樓,大步向著他們行來。趙九等部曲原本有些戒備,卻見崔淵將陶杯放下,看向這大漢,顯然是認識之人,又慢慢放鬆下來。那大漢瞧了他們一眼,咧開嘴一笑。

 「四郎君,某兄弟幾個方才在青光觀守著小郎君,去買吃食的時候發現,就在山門對面的民居院子邊上停了一輛牛車。那趕車的瞧起來很是眼熟,裡頭的人像是正透過牛車的窗紗,緊盯著山門裡來來往往的人呢!」

 「張二,別賣關子了。」崔淵打斷他道。

 張二嘿嘿一笑:「某和大兄想起來,那趕車的可不就是前一陣四郎君讓盯著的那家的僕從?想想在牛車裡的也不會是旁人,所以便來稟報四郎君了。」因在人來人往的酒肆裡,他也不便明著說。但這樣一提,在座之人心中都很清楚那家人的身份。

 崔淵神色微微一動,看了坐在對面的王珂一眼。

 王珂輕輕地笑了起來,卻帶著幾分森然之意:「居然讓他追過來了?看來最近我家的部曲確實有些大意了。」他已經數次嚴令家中的部曲驅逐在宅子附近逗留的陌生人,趕開元十九的眼線。卻沒想到,元十九斷了一條腿還不肯安生,竟然綴著他家的馬車隨了過來。教他知道了九娘在青光觀裡修行,誰知道他又會鬧出什麼事來?

 「明潤兄不必擔心。」崔淵略作沉吟,道,「此事王家不便出面,交給我便是。」

 王珂擰起眉,低聲道:「這是我王家之事。先前子竟慨然出手相助,我承你的情。只是,決不能事事都交給你。」

 「明潤兄何必拘泥於此?清淨道長的安危才是最緊要的。」崔淵笑道,「何況,青光觀是我博陵崔氏的私觀。在附近發現一個可疑之人,我崔家自是不能置身事外。若由得他生出事來,怕是我姑祖母便不會饒了我。」

 王珂略作思索,突地一笑,爽快地道:「罷了。此情我也承下便是。如今,我卻是很佩服子竟,這種走一步看百步的功夫,當真是領教了。下一回邀你煮酒閒談,我們不妨手談幾局,也教我瞧瞧你的棋風。」

 「明潤兄謬讚了。」崔淵搖首道,「其實,當初走那一步之時,我尚且懵懵懂懂,根本沒想過如今會到這一步。不過,或許這便是緣分罷。明潤兄以為呢?」

 「緣分一事,也有長有短。」王珂勾起嘴角,「且看往後罷。」

 崔淵朗聲笑起來,朝他行禮道:「那我便不送王兄了,先將此事處理了再說。」

 王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帶著趙九等部曲下樓去了。這些部曲也都是精幹之人,簇擁在他身邊警戒護衛時,竟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神情態度一如往常。張二立在窗邊,看得嘖嘖一嘆:「身手雖然差了些,但也都調教得不錯。」

 崔淵似笑非笑道:「若讓你們挑些新人,手把手地教著,須費多長時間才能教成這樣?」

 「嘿!好漢子哪裡是能教得出來的!歷練多了,自然見識、手段都不會缺!」張二拍了拍胸膛道,「別管多少人,四郎君儘管交給某等便是!也好教某學學大兄,耍耍威風!」

 「只得你們五人,確實不夠使。阿實、王娘子、青光觀都不能斷了人。我會向阿爺再要二十個新手,你們五個各帶上四人,也仍舊都聽張大調度。」崔淵道,「眼下,你們暫且出一個人盯著那輛牛車。待到合適的時候,我便告訴阿爺,以崔家的名義警告元家。」

 「這回不揍那獠子?」張二似是頗有些可惜。

 崔淵看了他一眼:「眼下還不是時候。而且,他這回坐的是牛車,你怎麼動手?」牛車比馬車平穩,犍牛也比馬溫順多了。若想讓這些馴養多時的牛失控,所用的法子都會留下痕跡,難免讓元家察覺。這元十九摔斷了腿之後,也會謹慎許多罷。若想將同樣的計策使上第二回,怕也是很難了。

 「呔!某這等粗人也想不到這麼許多!到時候四郎君想如何做,只管吩咐便是!」張二抓了抓腦袋,嘿嘿地笑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首,期期艾艾地道,「四郎君……先前不是說要給我們弟兄幾個討婆娘……」

 崔淵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道:「這種事,本應是內宅主母指婚才好。待我娶了娘子,自有我娘子做主。你們便安心罷,婆娘必定少不得你們的。」

 「娘子?」張二唬了一跳,轉念似乎想到了什麼,「嘿!四郎君可得趕緊些,再趕緊些!」

 「嘖,聽著你們竟比我還著急呢。」崔淵笑道。

 「哪裡輪得到咱們著急!」張二道,「怕是郎主和夫人比誰都急呢!也就是四郎君性子倔不願鬆口,不然這京城裡的小娘子們還不早就擠破頭了?」

 崔淵聽了,只是一笑,也並沒有答話。他已經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意了,想必今日的舉動便會讓阿爺阿娘猜得一二罷。不論他們是如何想的,這一回,他的婚姻必定要遂自己的心意方可。不然,他寧可帶著阿實就這樣父子倆相依為命下去。

 因走得有些遲了,崔氏父子兩個緊趕慢趕,才在坊門關閉之前回到了勝業坊。雖說許多高門宅第都有在坊牆上開扇小門進出的特權,但崔府那個小門也只供崔敦得了聖人急詔的時候使用,平日都鎖得緊緊的。即使是鄭夫人,也從來不曾用過那扇門,更別提崔氏的子侄輩們了。而真定長公主府既無徹夜飲宴,也受到了駙馬崔斂的嚴格約束,那扇門更是乾脆便自裡頭鎖緊了,從未有人進出過。

 路上行得有些急,崔簡尚未向自家阿爺提過帙袋一事。如今得了空閒,便雙眼亮晶晶地拉著崔淵的袍角,道:「阿爺,帙袋我幫你送給了王娘子。裡頭的畫她也看了,很喜歡呢!她還說,讓我替她向你道謝!」

 因元十九出現之事一時擾亂了心神,崔淵倒是將帙袋給忘了。此時得了這個消息,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噢?阿實,你真是幫了阿爺一個大忙!說起來,你是何時送的?當時王家那位世祖母可在場?」

 「阿爺剛和王世父出去,我便塞給了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王娘子本不想打開來看,還是王家世祖母說想知道畫了什麼,才一起看了畫。」

 崔淵的腳步不由得一停,長嘆一聲:「那王家世祖母可曾說了什麼?」阿實的年紀還是太小了些,且已經習慣他與九娘相處了,便沒有生出那些個避嫌的念頭。此舉雖說是幫了他,但可千萬別在那位未來岳母心裡留下一根刺才好。

 「王家世祖母讚了阿爺的畫。」崔簡乖乖回答,「還讓王娘子收起來,說別教王家世祖父、王世父瞧見。」

 崔淵想了想,彎起了嘴角,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今日與王二郎都頑了什麼?」

 「我們就在院子裡拔草,還看了幾盆菊花。那些菊花連花苞都沒有長出來,聽說重陽節的時候才能開花呢!」崔簡高興地說著,「後來,姑曾祖母將我們叫去了她的靜室裡,讓我們淨了手吃點心。她又邀了王家世祖母和王娘子,說了些保養身體之類的話……」

 崔淵就這樣含著笑聽他將下午的經歷一一道來,牽著他來到了正院內堂裡。

 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英娘都在。見他們回來了,鄭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道:「你帶著阿實去了什麼地方?他衣角上都沾滿了泥。」她話音才落下,便有貼身婢女抱著給崔簡新做的衣衫過來。崔簡自是不願意讓她們伺候著換衣服,自己捧著衣服便避到屏風後頭去了。

 鄭夫人無奈一笑,看向崔淵,想了想,道:「子竟,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她拍了拍身邊的一摞帖子,從中抽了一張遞給他:「過兩日,趁著休沐的時候,盧家人想來拜訪你阿爺與我,順便也瞧一瞧阿實。」

 「盧家?」崔淵一怔,接過帖子看了一眼,「盧氏那一脈不是尚在范陽麼?」同博陵崔氏一樣,范陽盧氏作為五姓七家的大族,分出了眾多房頭。他的亡妻盧氏,便是其中一個房頭的嫡支嫡次女。只是,他記得盧家那兩個舅兄如今都是外官,並未入京。自盧氏故去之後,彼此來往也並不親密,只是四時八節並沒有斷過節禮而已。

 帖子上寫的是盧十郎、盧十一娘,他挑了挑眉:「我記得,那兩位舅兄行二、六,這盧十郎是堂舅兄?」而且,這盧十一娘又是什麼人?盧家又打著什麼主意?

 這時,小鄭氏給清平郡主使了個眼色。清平郡主便款款起身,帶著崔蕙娘與崔英娘一同告退了。而後,小鄭氏搖了搖首,輕嗔著接過話道:「四郎,你可真是……只記得兩位舅兄,不記得還有兩位嫡親的內姊妹了麼?阿盧是嫡次女,上頭還有個嫁給我家中堂兄的嫡姊,下頭便是盧十一娘這位嫡妹了。」

 崔淵當然記得。若不是鄭夫人瞧著娘家外甥娶的盧家婦品格性情不錯,也不會聘了盧家女與他為婦。他當時並無娶親的心思,只想著自己外出遊歷、作畫,卻實在推不過父母之命,只得娶了從未見過面的盧氏。憑心而言,盧氏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子。然而,他們滿打滿算也只相處了三個月,他便又出了遠門。待他時隔三載再次回來的時候,盧氏已經撒手去了,給他留下了阿實。當時他便覺得,自己虧欠盧氏良多。以他的性情,或許本便不該成婚才是。只是那時阿實年紀尚小,他也只能將他留在父母身邊,等他長大一些,才敢帶著他一同出門。

 想到此,他又看了看那張帖子:「阿娘,盧十一娘……」

 鄭夫人道:「你應該知道,阿盧的阿娘本來身子便不好,如今也已經過世兩年有餘了。盧十一娘是他們家的嫡幼女,已經十六歲了。眼看著過了孝期,他們見你仍未續娶,應是有了些想法罷。」

 崔淵沉聲道:「我不會再娶盧氏女。」他本來想尋個適當的時機,說起九娘之事。但沒想到盧家一行人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畫。此時提起九娘,反倒可能讓自家阿娘生出不好的印像。何況,九娘如今是女冠,也並未應允他什麼,說什麼都太早了些。

 「你為何不想娶盧氏女?只有盧氏女才能善待阿實。」鄭夫人眉頭微皺,道,「這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有了這一層關係,她與阿實才能處得好些。若是換了其他人,對阿實生出了什麼歪心思又該如何是好?」

 崔淵回道:「阿娘思慮太多了。是否能善待阿實,與是否盧氏女無關,只是品性的問題罷了。倘若阿娘擔心阿實,我便不再續娶便是。」說罷,他起身便欲大步離去,見崔簡從屏風後探出小腦袋,又微微一笑:「阿實,你跟著阿爺回院子裡用夕食,還是陪祖母一起用夕食?」

 崔簡看了看自家阿爺,又瞧了瞧擰起眉頭的鄭夫人,脆聲答道:「阿實陪祖母罷!」他在屏風後頭聽得很明白,心裡又有些期盼又有些擔心。那畢竟是他的姨母和堂舅。除了曾經接到過盧家僕從送來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信與禮物,見過些京中任職的盧氏族人之外,嫡親的母系親戚,他一位都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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