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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人再聚

  車馬如龍,徐徐駛入勝業坊崔府中,至內門前緩緩停了下來。崔淵領著幾個侄兒守候多時,上前一步,溫聲道:「孩兒恭迎阿娘家來。不知阿娘這一路可平順?」鄭夫人扶著侍婢下了車,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捨得離開那《蘭亭序》半步了。我還道,不到你府試的時候便見不著你呢。」

  「孩兒一向沉迷書道,阿娘應該早已經習慣了才是。」崔淵如此接道。

  王玫又替他描補了一句:「四郎便是沉迷書道,也日日唸著阿娘與叔母。有兒替他盡孝,他才能放心呢。」說著,她不免橫了崔淵一眼,讓他順著說幾句話,別隨意就給她拆台。雖說某人的性情崔家人無所不知,但不過是說幾句軟話而已,能教長輩們心中愉悅些,又何樂而不為呢?

  崔淵微微一笑,從善如流:「還是九娘瞭解我。」

  「罷了罷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麼?好不容易來迎我們一回,怕是心裡卻掛唸著那些個摹本,恨不得立刻便回你的院子裡去罷。」鄭夫人笑了起來。她也難得見幼子這般軟和,大部分時候他都太過隨性了,連裝上一裝也是不願的。「橫豎也都累了,你們不必陪我回內堂,直接回院子歇息便是。」

  「有孫兒們奉著祖母回內堂便夠了。」崔篤、崔敏、崔慎三人很知機地接道。

  鄭夫人微微頷首,漫步行得遠了。小鄭氏、清平郡主、崔淵、王玫都對著她的背影行禮,接著各自暫別,便牽著孩子們回了自家院子。

  因多日不見,崔淵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遲遲不願意移開,彷彿怎麼瞧也瞧不夠似的。此時此刻,恐怕無論任何名家真跡,都無法將他的心神引開。連他自己心中都有些意外,似乎一直沉浸在書法之中的他轉瞬間就隱沒了一般。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位疼愛妻兒的尋常男子,只是一個相思心動之人。

  不過望了幾眼,他便道:「不是去山居別院消夏度日?怎麼看著你卻似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因茶園之事累著了?或是做道場的時候,用素齋不習慣?阿實倒是不曾瘦,好像也長高了一些。」

  「許是每日動得多了些罷。」王玫聞言撫了撫臉龐,「血氣也足了不少,上山下山竟也不覺得疲累了,很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呢。」她每天光是晨昏定省,便需在別院中上坡下坡走動,比平常鍛鍊得更多。

  崔簡則比了比自己的頭頂與阿爺的差距,失落地道:「阿爺定是看錯了,我明明不曾長高。」

  「還沒到時候呢。」王玫安慰他道,「待你到了十一二歲,恐怕晚上都能聽見骨頭拔節的聲響。如同竹子一般,不聲不響就長得高了。瞧你三阿兄,可不是半個月不見,就長了一截麼?」三郎崔慎便剛到了抽條的時候,雖然瘦得像柳條兒一般,但時時刻刻都精神得很。

  「真的麼?母親讓我多喝牛乳、羊乳,往後是不是長得更高?」

  「當然。不過,光長得高可不夠,還須得生得壯實些——就如你阿爺那般。」所謂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才是好身材。此時人們都崇文尚武,便是世家子,也並非一味追求膚白消瘦、羸弱不堪的審美標準。當然,太過壯實了便像個粗漢蠻夷,也是不美。

  崔淵聽了,勾了勾嘴角:「二郎、晗娘、昐娘都家去了?」

  「阿爺、阿娘、阿嫂已經許久不見他們了,一定十分想念。我便想著,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些時日也好。二郎的功課也暫時免了,就當給他放幾天假罷,過些日子再讓他補回來便是。」王玫回道。路過宣平坊時,她便命人將侄兒侄女們送了回去。而且,她也想再尋個合適的日子,回娘家探一探親。

  「你們一路可順利?累是不累?」

  「順利得很。累倒是不累,只是在車中待得太久,渾身有些痠痛罷了。」

  「我寫了好些封信與阿爺,阿爺怎麼就回了三封信?」

  「事多,有些忙碌。且我更想聽你們說,而非看信。偶遇藥王的事,看起來便頗為傳奇。阿實,你覺得藥王如何?與你先前所想的那些隱世前輩高人有何區別?」

  「一點也不像那種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也不像寺觀裡的老和尚、老道士,更像是普普通通的老翁。不過,聽藥王說起話來,卻覺得很有見地。總覺得,能從他的每個字裡都琢磨出一些不同來。若不是我對醫藥之道確實沒有興趣,便是藥王不想收我,我也會千方百計拜他為師。」

  如此絮絮地說了好些話,既平淡又溫馨。到得點睛堂時,崔淵已經大致將母子倆所遇見的那些事都聽了一遍。盧傅母、丹娘也時不時在後頭補充幾句,隔閡似乎也已經消解了不少。他便吩咐眾人去準備夕食、洗浴等,而後將王玫、崔簡都帶進了書房。

  書房中掛滿了他寫的《蘭亭序》摹本。若不是摹本實在太多,於書道上並無多少積累的王玫、崔簡恐怕都分辨不出真假來。崔淵帶著他們評點了一番自己這些摹本的好壞,便笑道:「十分神韻難得,除非王右軍再世,否則恐怕誰都寫不出來。不過,如今有了八分神韻,也不枉我廢寢忘食參詳那麼多日了。」雖說離他所想的九分神韻尚差了一線,但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他並不著急。而且,聖人拿到他的摹本後,已經龍心大悅很是高興了。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他比歐陽詢、褚遂良等人更勝一籌,不過是沾了能夠連日琢磨體悟的光罷了。

  「的確寫得極好。」王玫認真端詳著每一幅字,依稀彷彿確實能從那些字中看出些許神韻來。崔簡則忍不住開始磨墨,照著自家阿爺的摹本勾畫幾筆。他修習書法時日尚淺,臨摹了幾個字之後,連自個兒都看不下去了,忙又換了紙重寫。

  崔淵含笑指點了他幾句,便又對王玫道:「除了《蘭亭序》,我們還見識了不少珍藏的名家真跡,也算是意外收穫了。」魏王的收藏自不必說,太子雖不好此道但給他獻上真跡的人也很是不少。杜荷拿出了萊國公府的家傳名家法帖,崔泌崔泳兄弟倆也求來了安平房不少稀有真跡。此事漸漸傳開之後,陸陸續續有不少高門世家都產生了興趣——誰不想在聖人面前搏一搏存在感,得幾句誇讚呢?如大房崔渲,不但送來了真跡,還毛遂自薦;又如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河東裴氏等,無不踴躍襄助。連岳父王奇都從書房裡翻出了不少名家法帖,一股腦地給他送了過去。他也不想讓大舅兄錯過這等盛事,自己先抄了一份摹本給他送去參詳。

  「參與此事的人越來越多,想來也容易選出好摹本罷。」王玫垂目想了想,「不過,若只能靠諸位臨摹成卷,畢竟太累了。而且,恐怕在省試之前,也臨摹不出多少份來。四郎記得我曾提過的雕版印刷麼?不若選出最有神韻的摹本,令最好的工匠做成雕版,便可印刷無數次了。將那些摹本裝訂成折頁冊子,如同佛經那般,也更便於觀看。」她一邊說,一邊勾畫經折裝的示意圖。

  崔淵敏銳地意識到,此舉不但可推廣法帖,還可印刷書畫,使更多寒門士子獲益。想到此,他忽然道:「世家之積累,通常須得數百年、上千年之功。家風為一,財富為一,人脈為一,名望為一,書卷為一。紛亂遷徙之時,寧捨錢財田地,也不可舍書卷,可見書卷傳承之重要。若有印刷之法,書卷便不再那般珍稀,寒門與世家之差也將愈來愈小。說不得延綿三代、四代,便可稱世家了。」他從王玫那裡得知了歷史的走向,知道世家必將衰亡。然而,身為五姓七家的博陵崔氏子,他卻並不覺得悲哀鬱憤。仔細想想,世家又何曾興盛過多久?秦漢崛起,魏晉巔峰,而後又日漸衰落。開貢舉之試,提拔寒門,修《氏族志》,便足可見聖人待世家的態度了。

  「世代公卿,世享膏粱,卻並非世出人材。」王玫輕聲道,「且世家勢大,皇權便勢小。以貢舉之試,得天下英才盡忠竭力,才是聖人所願。至於出身世家或寒門,在聖人看來,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只是是否為他所用而已。不能為其所用,除之;能為其所用,舉之。」

  崔淵頷首,嘆道:「若只以家世為傲,而非以自身為傲,遲早世家都會衰落下去。」

  在旁邊努力臨摹的崔簡抬起首,倏然插口道:「阿爺,這兩者有矛盾麼?我自然以身為博陵崔氏子為傲,也想有朝一日博陵崔氏以我為傲。」

  聽了他的話,王玫與崔淵都禁不住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間的沉重之色,也盡數化解了去。

  「阿實所言甚是。這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該有的驕傲呢。」

  「呵,我便等著,看你如何讓博陵崔氏以你為傲。」

  崔簡的臉微微一紅:「阿爺和母親,也必定會以我為傲。」他要做文武雙全的書道大家,要做解頭、狀頭,目標可多得很呢。有朝一日,他留下的書法真跡,一定也會成為眾人爭相獲取的珍藏,成為他們效而法之的法帖。他與自家阿爺,也會像「二王」(王羲之、王獻之)那般,被人稱之為「二崔」,成就又一段父子佳話。或者,他再有弟弟,稱為「三崔」,比「二王」還多一人,便更好了。

  崔淵、王玫自是不知道小傢伙內心中熊熊燃燒著的遠大目標,也不知道那不知尚在何處的小兒子如今便已經讓自家大兄盯上了。他們只是互相瞧了瞧,而後便將崔簡帶離書房。

  「書法一道,並非一日之功。而且,你如今尚不必習行書。先將秦篆、漢隸、楷書練好再說。」

  「阿實,別急。一張一弛才是進學之道,今日就到這裡罷。咱們一整天都在外頭,也該先洗浴一番,去一去疲憊,再用夕食。」

  崔簡點點頭,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寢房。

  崔淵則不動聲色地牽起了王玫的手,道:「我今日也尚未沐浴,便與你一同去罷。」

  王玫雙頰嫣紅,含嗔看了他一眼,卻並未拒絕。分別這麼些時日,相思入骨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呢?既然相思,便需一解相思。而後各種繾綣溫存、耳鬢廝磨,便不足與外人道了。

  用過夕食之後,王玫便覺得累極了,回寢房躺下了。崔淵則帶著崔簡去正院內堂中給崔敦與鄭夫人問安。崔敦剛從皇城中回來,才用完夕食,見父子倆來了,眉頭一挑:「前些時日怎不見你?偏內眷們家來了,你也不聲不響地出現了。」

  「孩兒特地從別院回來迎接阿娘。」崔淵答道。

  「嘖。說罷,有什麼事?」知子莫若父,崔敦直接問道。

  「咱們家不是有夾纈鋪子麼?可否給我幾個好雕版工匠?我想將摹本都做成雕版,如同做夾纈那般印在紙張之上。」崔淵道,「如此,便可少在摹本上費些功夫了。」他確實喜歡鑑賞臨摹名家法帖不錯,但若為了臨摹而臨摹,為了集成摹本捲軸而臨摹,反倒有些興致缺缺了。

  崔敦略作思索:「各家珍藏的法帖都送到了你跟前,我還以為你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將什麼事都忘了。想不到,你倒還有閒情逸致琢磨這些事。也罷,這種事情,與你阿娘說就是了。」說著,他又呵斥道:「過兩天便該府試了,你這陣子沉迷書道,可還記得什麼府試?聽說你早便宣揚出去,說一定要拿下解頭、狀頭。若是一著不慎,就是滿盤皆輸了!」

  「阿爺儘管放心罷。」得了他的准信,崔淵利索地牽著崔簡往外走,「臨試之時,再看一看就是了。」他確實有些日子不曾準備府試,也該暫時專心讀一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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