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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摹本之事

  宣平坊,真定長公主別院某座小院子裡,一身寬袍大袖的崔淵徐徐放下手中的酒盞,禁不住勾起嘴角:「該不會讓阿實遇見藥王了罷?」他那雙熠熠生輝的桃花眼中滿含著笑意,襯得俊美的容貌越發出眾。渾身上下皆透著貴介公子的風流雅緻,與數日之前沉迷《蘭亭序》時的落拓形容截然不同。甚至於,彷彿比尋常那滿不在乎的隨性模樣還更多了幾分魅力。

  「可不是哩。」張大忍不住讚了幾句崔簡和王玫,「藥王跟著小郎君回了別院,與娘子說起茶道和藥草,竟捨不得離開了。後來他的幾個徒弟都找了過來。原本是要接他老人家回去,瞧見咱們家的新茶之後,卻都留了下來。貴主、夫人都說小郎君、娘子身負鴻運,總能遇上高人。」

  崔淵朗聲大笑起來:「子由該不會嫉妒了罷?他連著數月尋訪藥王,只能得些蛛絲馬跡。遠不如阿實,偶然遇見便直接帶回家去了。」只要一想到試圖以尋訪藥王之事一改紈袴形像的崔滔瞪圓了眼睛、滿腹無奈的模樣,他便覺得有趣得緊。不曾當面目睹這一時刻,當真是可惜了。

  笑過了之後,他便又問:「可知藥王有何打算?」

  張大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來,哼哧了半晌,才答道:「……他想收咱們家小郎君為徒。」

  「阿實若是喜好行醫,能拜藥王為師自是再好不過。」崔淵微微頷首,「不過,他對醫藥之道並不算感興趣,恐怕拒絕了罷?」他對自家兒子再瞭解不過,當然知道他的選擇。不論對方是不是藥王這等值得尊崇的高人,不論他與藥王有沒有眼緣,這孩子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藥王想收……咱們家下一位小郎君為徒。」張大點點頭,又趕緊補充道。

  聽了此話,便是崔淵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麼,竟笑道:「那可有得等了。」他曾細細問過青光觀觀主,恐怕比王玫自個兒還更瞭解她的身體狀況。原本,他也並不在意他們是否還能有孩兒,只要愛妻身子康健便足矣。然而,得知她漸漸調養好身子,便自然而然能有身孕之後,他心底偶然也會浮現出淡淡的期待與喜意。不過,孩兒什麼時候到來,大概也有其緣法,強求不得。

  崔淵又問了幾句話,便讓張大下去了。而後,他笑著看向一直坐在旁邊的李治:「大王不妨去山居別院見一見藥王,請他出山為聖人、皇后殿下診治。」太子、魏王也都曾尋找過藥王為長孫皇后醫治,只是藥王說是隱居,其實卻居無定所,遲遲尋訪不到。如今有了藥王的行蹤,便是一個大好的機會。當然,福禍相依,晉王若當真勸服藥王入宮診治,也不知太子、魏王對他的觀感又會生出何等變化了。若令他們警戒起來,恐怕往後的變數就更多了。

  李治略作思索,卻搖了搖首:「如今阿娘、阿爺都漸漸康健起來,姑母推薦入宮的道醫佛醫功不可沒。我又何必做這些多餘的事?倒不如請藥王給一個承諾,若他日道醫佛醫們對阿娘阿爺的病情束手無策,他便入宮診治得好。」

  崔淵微微頷首:「大王說得是。倘若大王方才急著去見藥王,恐怕我也會加以勸說。」如藥王這樣的高人,自然不能以權勢逼迫其屈就,只能如當年聖人那般以誠相待。但,此時將人情用盡卻殊為不智,倒不如約一個承諾留待他日實現。

  李治輕輕一笑,斜睨了他一眼:「子竟,看來,你家與這些高人異士都頗為有緣。」

  「物以類聚。」崔淵毫不臉紅地回答。他起身走了幾步,風度翩翩,衣袂飄飄,確實渾然不似凡塵中人。李治繃不住笑了起來,也站起身:「這一次文會,你不曾下帖子相邀,也不知已經來了多少人。且來者魚龍混雜,恐怕未必都是精通書道之人。」

  崔淵挑起眉:「大王可是忘了那張仿造我的字跡的帖子?若是以帖子相邀,我擔心又會錯過那樣的人才。因而,倒不如教想來的都能來。」不僅想來的都能來,那些不想來的經朋友勸說,恐怕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過來。張五郎結交的那些朋友大都是心性狹小之輩,既想著在文會上揚名,又想著挑釁於他,自然不會錯過這般好機會。三五朋友都說想來,便容不得張五郎堅持不來了。

  「你說得是。」李治道,「不過,這般盛大的文會,也只有女眷不在的時候才能辦。」數百人一擁而入,比一次大型宴飲還更紛亂些。若是稍不留意,便可能有所衝撞。

  崔淵想了想,道:「下一回便不在家中辦了,改去曲江如何?橫豎地方大,隨意找一片林子圍起來便是。我依稀記得,尋常的文會便是這麼辦的。」寒族士子以及小世族的子弟多有囊中羞澀的,他們的文會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席、以野為景,自帶些酒食,倒也頗有幾分趣味。

  兩人並肩朝著仍然開著幾朵殘荷的湖邊行去,便見掛著書畫的柳樹下人頭攢動,四處都響起了評論的嗡嗡之聲,看上去確實比集市還更熱鬧幾分。他們也並不駐足觀看,徑直向著崔泓、崔沛兄弟倆所在的八角亭而去。

  八角亭附近聚集的都是平日常來文會的士子,彼此之間也已經很是熟悉了,都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見他們來了,便是眾人都知道李治的身份,也都神情自若地起身行禮,接著又坐下各自談天說笑起來。

  「子竟兄,這次文會怎麼來了這麼些人?」鐘瑀鐘十四郎問道,「我們也不曾接到帖子,還以為是家中僕從傳錯了話。」

  「這次文會與往日不同。」崔淵回道,「大王與我有件事,想請諸位幫忙。」他朝著眾人行了叉手禮,眼角餘光瞥了崔泌一眼,便將當日與聖人說過的摹本之事一一道來。

  出身寒門或者小世族的士子們聽了,頓時面露驚喜之色,忍不住撫掌大笑:「此計大善!大善!」「難為子竟你是如何想出來的?!」「聖人、大王、子竟之慷慨大度,吾等寒門士子永世難忘!」

  崔泳聽了,也不由得嘆道:「原來子竟兄這回邀了這麼些人,便是想從中尋一些書法出眾的人才。只咱們幾個,確實連臨摹也摹不出多少本來。參與此事之人,多多益善!!」他身邊的崔泌眼中湧動著沉沉之色,暗自咬了咬牙,卻也只能露出無懈可擊的微笑:「我等若能襄助子竟一二,也便心滿意足了。」這般露臉揚名的大事,他自然不願意錯過。即便自己的努力,恐怕大部分都只會化為崔淵的功績,他也不得不做。

  崔泓、崔沛兄弟倆雖說早便知道此事了,也不免露出興奮之色:「我們但憑子竟阿兄差遣便是了。有機會得見名家真跡,又與諸位切磋書道,哪裡能錯過?」

  杜荷卻是一怔,苦笑著嘆道:「我不擅書道,恐怕幫不得大王與子竟兄了。」他幾乎回回不落地來參加文會,只為了拉攏崔淵。雖說也與眾人混了個臉熟,但畢竟不是同道中人,也沒有結交上什麼朋友。後來崔泌、崔泳兄弟二人投了魏王,他滿腹心思都盯著他們,便更是與其他人疏遠了不少。

  崔淵挑起眉,笑道:「誰說不擅書道便幫不得忙了?我便不信,萊國公府(杜如晦)沒有珍藏的法帖。」不待杜荷再說什麼,他又道:「我們只是借來一陣,待幾個月後必會原樣奉還,你大可不必擔心。」

  李治此時才似笑非笑道:「妹夫難道信不過我們?」

  他是城陽公主嫡親的兄長,作為駙馬都尉的杜荷只能起身行叉手禮,道:「我阿爺珍藏的法帖,都在阿兄府中。我且向阿兄問一問罷。此事確實有益於社稷,我等又如何能袖手旁觀?若是阿兄那裡不成,說不得我便再去問太子殿下要些法帖了,必不會空手而歸就是。」

  太子李承干對書畫風雅之事一向不感興趣,哪裡會收藏什麼法帖。杜荷此話,顯然便是為太子撈一份功勞來了。若不是崔淵與李治早將此事稟報給了聖人,恐怕他還恨不得將他們都擠下去,將這份功勞都推給太子呢。只是,魏王精通書畫之事眾人皆知,誰又不知太子對這些事分毫不感興趣?但凡是明眼人,自是能將前因後果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淵心中不由得暗道:杜荷倒是忠心耿耿,滿心只想著與他阿爺一樣支持主君上位,然後君臣相得流芳千古。只可惜,這看主君的眼光便比他阿爺差得遠了。這樣的小功勞,他倒也不吝嗇給太子。不過,為太子撈功勞的來了,為魏王搶功勞的還會遠麼?

  果然,崔泌也淺淺笑起來:「若說法帖,魏王的收藏比之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讓。且魏王素來喜好書畫之道,恐怕對此事也很感興趣。」

  李治很是隨意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彎彎,顯得十分高興:「兩位兄長都珍藏了些什麼法帖?恐怕連我都未曾見過。此番若是有機會見識見識,我便心滿意足了。」他這般表態,便是默許太子、魏王分他的功勞了。

  杜荷、崔泌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他們雖說各為其主,主君都不將這嫡出幼弟放在眼中。但晉王對於他們這些臣子而言,亦是得罪不起的。有了他這般發話,兩人行事便不必太過顧忌了。

  崔淵看了李治一眼,不免又感慨起來。這般退一步,晉王在聖人心中的評價恐怕又會高上一層。橫豎已經在聖人面前過了明路,不論誰來搶,李治的功勞其實半點也不會少。但願意退讓,令兄長們都來分一杯羹,顯然便更是胸懷大度了。作為疼愛嫡子的父親,聖人見到三兄弟齊心協力將此事做成,當然只有更高興的。

  於是,崔淵便給眾人都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有法帖出法帖,有力出力,各位的襄助之功,大王與我必定會稟報聖人。」說罷,他便仰首一飲而盡。諸人也紛紛飲盡杯中酒,接下來就各自忙碌去了。

  崔淵便又命僕從將參與文會的士子們都召集起來。數百人齊刷刷地在鋪好的竹蓆上坐下,或激動興奮,或若有所思,或交頭接耳,或左顧右盼。當崔淵與李治立在前方,將摹本之事細細說來之後,一時之間底下人更是喧鬧無比。有人立刻跳起來想要當場摹寫,有人卻是忍不住想看名家真跡,有人則嚷嚷著逐名得利偽君子之類的話。

  崔淵神色絲毫不變,請崔泓、崔沛二人帶著那些想看名家真跡、臨摹的文士去一旁的園子中賞看,又請李治代為評判那些摹本。待人群漸漸散去,場中剩下的便只有數十人了。因先前隱藏在人群中,這些人胡亂嚷嚷起來也毫不顧忌。如今就留下他們,便有些人慌亂起來,連連聲稱他們也要去臨摹,就想尾隨而去。

  「噢?」崔淵勾起嘴角,「我方才怎麼聽見,你們說我利用各位得名?」

  那幾人渾身一僵,其中一人轉過身,行禮道:「崔四郎恐怕是聽岔了。」

  崔淵衝著他們溫和一笑:「我自幼習武,從來沒有聽岔過。」說著,他揮了揮手,令旁邊的僕從將這幾人帶出去:「既然你們隨意侮辱於我,我這文會恐怕也容不得幾位留下來了。從今往後,我也不想在文會上再見到你們。」

  那些人原本只是想逞一逞口舌之快,哪裡知道會被正主聽見,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

  崔淵回過首,掃視著剩下的人,卻聽一人冷笑喝道:「崔子竟,你竟毫不辯解,難不成是心虛了?」那人作義憤填膺狀,橫眉冷對,卻正是張五郎。

  崔淵笑了笑:「正好相反。我坦坦蕩蕩,自是無須多言。旁人誣陷一二句便滿心想著辯解,也只有心虛者才會如此。這位張五郎,我若指責你與你的友人嫉妒我,千方百計攻擊我、誣陷我,你又該如何辯解?」

  張五郎張了張口,一時竟答不出來,只能道:「我們何時因嫉妒而攻擊你、誣陷你了?!」

  崔淵隨口說了幾句話,這些人便目瞪口呆起來。那自然都是他們私下飲酒作樂時,胡亂罵的話,也有他們參加其他文會時傳的小話。有些話自是污糟不堪,有些卻透著濃濃的妒意,任誰聽了都會鄙薄說話之人的品性。他們原本以為無人知道,誰知竟會傳到了原主的耳中?

  「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張五郎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崔淵垂下眼,冷冷一笑。他生得俊美,便是冷笑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風流瀟灑之意:「當年九娘看走了眼,才嫁了你這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賬。如今我與她恩愛繾綣,你可不是嫉妒得發狂麼?只不過,我須得讓你知道,博陵崔氏子的名聲,可不是你這等人能抹黑的。惹惱了我,便須得承擔後果。」

  說著,他勾起嘴角:「我也不會用什麼權勢相逼的伎倆。八月府試我必為解頭,明年省試我必為狀頭。聽說你也過了進士科縣試,你可敢在長安參加府試、省試,與我比上一比?若輸了,便滾回洛陽去,永遠別在我和九娘面前出現,如何?」

  張五郎氣得渾身發顫,他只當這崔子竟便是去年正月與王玫私會的男子,自然怒不可遏。只是礙於面子的緣故,才沒有將他們的「醜事」說出來。如今得了崔淵當面挑釁,腦袋一熱,便應道:「有何不敢?!若你輸了又如何?!」

  崔淵抬了抬下頜,滿面輕慢之色:「輸?我崔子竟從未輸過。」

  張五郎望著他,不知為何竟從心底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於是,他便只能扔下一句話「府試見」後,便匆匆忙忙推開那些七嘴八舌圍著他說話的友人,去得遠了。

  崔淵望著他的背影,挑眉低聲道:「好面子確實是唯一的優點。」比之元十九那等畜生,張五郎此人雖有些瑕疵,但也不是什麼壞人。因而,他也沒有對這人使什麼手段,只讓他離得遠些,別打擾他們一家人平靜的生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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