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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風雨之前

  在看似情真意切實則意味深長的寒暄中,王玫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太子妃蘇氏的神色變幻。她幾乎能夠確定,太子妃絕對不知道太子如今正在籌劃著做些什麼。不然,她怎麼可能保持如此淡然溫和的神態?猶記得當初太子魏王爭道的時候,她還難以掩飾受到的驚嚇呢。當然,端詳蘇氏的絕非她一人,陪著蘇氏說話的晉王妃杜氏、晉陽公主都正在暗地裡打量著。至於衡山公主,頗有幾分心不在焉,時不時地蹙起眉,彷彿正在想些別的事。

  蘇氏與她們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兩個太子良娣走得遠了。兩位小公主、杜氏、王玫來到偏殿中坐下後,宮婢陸續給她們上了熱茶。

  「表嫂。」衡山公主悄悄地挪過來,壓低聲音,「鄭國公去世,是因昨夜四阿兄遇刺?」

  王玫抬起眼:「貴主怎會這麼想?鄭國公纏綿病榻已久,聽聞年前便病重了罷。」

  「幼娘……」晉陽公主有些無奈地接過話,「你到底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前幾日阿爺還帶著太子阿兄、九阿兄去了鄭國公府看望呢。若不是鄭國公病情重了,阿爺也不會這麼急急忙忙地去探他了。」

  衡山公主輕輕哼了一聲:「阿姊還當我什麼都不懂呢。若不是鄭國公病情好轉,阿爺為何會許下你與那魏叔玉的婚事?堂堂嫡出公主下降,難不成還是為了沖喜?」

  晉陽公主一時無言以對。王玫則驚訝極了,想不到晉陽公主如此年幼,聖人便給她定下了親事。此外,魏徵怎麼說也是年過花甲之人了,怎麼還會有適齡的兒子與年方十一歲的晉陽公主相配?崔府與鄭國公府來往甚少,她對其家眷並不瞭解,還須問一問崔淵方可。晉陽公主如此聰慧溫和,又生得美貌,可千萬不能所嫁非人。便是魏徵之子又如何?也並不意味著一定是良人。杜荷還是杜如晦之子,房遺愛還是房玄齡之子呢。

  杜氏便道:「幼娘莫擔心。九郎已經奉阿翁之命去弔唁了,也會問一問鄭國公府如今到底是何等情形。想來那魏叔玉是魏公長子,必定是能撐得起家業的。」

  長子?王玫眨了眨眼,難不成是庶長子?將近五十歲才生出嫡子的難度未免也太大了罷。以最寵愛的嫡出女兒下降給魏徵的庶長子,聖人果然十分看重這位心腹愛臣。只是如今他去世,說不得完婚便要等到三年之後了。這樣也好,晉陽公主還能多留幾年,不必像兩位姊姊那樣,十二歲便出嫁——這般年紀就出嫁,簡直就是摧殘未成年少女。

  「貴主也是關心則亂。」想到此,她也接道,「這樣罷,我回去問一問四郎。他結識的人多,或許便有與魏叔玉走得近些的。實在不成,也可結交一番,考察他的品性。至於鄭國公過世,恐怕也不過是巧合而已。能以病困之體勉強支撐到如今,已然不易了。」就算魏徵當真是被太子的所作所為氣得病情加重,如今誰又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呢?

  衡山公主神色微霽,仍咬著嘴唇道:「你們都當我是孩子,還不許我……」她說到此,又有些落寞起來:「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麼可能走到如此境地。換了我是阿爺阿娘,也不願意相信。」她說話之時,聲音格外低沉,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晉陽公主將侍奉的宮婢都遣了下去,面上浮現出幾分薄怒:「幼娘,難不成你如今還不知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你若繼續莽撞下去,我便只能讓阿娘給你禁足,好好教一教你了。免得你連禍從口出的道理都不明白!」

  衡山公主懨懨的,只往王玫身邊又挪了挪,卻並未回話。見她如此沒精神,王玫不免也有些心疼,輕輕地將她攬在懷裡。杜氏溫聲道:「兕子莫急,幼娘也是心裡替兄長們擔憂而已。說起來,昨夜刺客之事,聽聞還牽連了崔郎君與千牛備身王郎君?兩人都無事罷?九郎接到消息之後,心裡也擔憂得很。」

  「想不到竟然驚動了晉王與王妃,勞兩位掛心了。四郎、仲翔與刺客纏鬥了片刻,都不曾受傷。不過,目睹了慘劇,讓他們心裡很是震動,也一夜未眠。」王玫道,「我又想起先前曾與兩位貴主說起的醫女以及義診施藥之事。且不說日常診治,在這種非同尋常之時,若能隨時尋得醫者,或許便可多救一條性命了。」

  「表嫂所言甚是。不單醫女少之又少,良醫其實也並不多,診費亦不低。不然,便不至於都趁著青光觀義診的時候去尋醫問藥了。」晉陽公主略作思索,「幾年前阿娘與我病重時,阿爺曾想為我們修建生祠、造佛像,但阿娘拒絕了。如今我越來越覺得,與其給寺觀施捨香油錢,倒不如將我的湯沐邑所得都用來養醫女與醫者,多開些義診呢。」

  提起此事,衡山公主也多少有些反應:「我的湯沐邑也都交給阿姊就是了。」

  杜氏聽了,亦十分感興趣:「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此事若少了我可不成。」

  王玫不禁微微一笑:「王妃若有此意便再好不過。我還想著貴人越多越好呢,不僅能群策群力,建起義診所、女醫院之後,也不會有什麼人膽敢輕易指手畫腳,甚至出手阻攔。」

  杜氏抿唇笑道:「原來阿王已經很有些想法,不如與我們說一說,那『義診所』、『女醫院』究竟都有些什麼章程?此事到底該如何做?我們每一個人又該做些什麼?」

  王玫便請宮婢取來筆墨紙硯,將她的所思所想大概畫出個框架來。這女醫院,便是專門為女子、女童進行義診的醫館;義診所,則是專門為男子與男童進行診治的醫館。兩者對富貴者收取診費,對貧窮人家進行義診,並定期向達官貴族豪商募捐錢財以維持日常營生。當然,還須建立女醫學,專門培育女醫。師傅是現成的,青光觀那些醫術高深的女冠或者庵堂的佛醫皆可擔任。至於學徒,只能暫時先從奴婢中選些資質上佳的,往後可從貧窮農家中領養,或者將那些無人照管的流浪兒都養作醫學徒等。

  念頭很多,需要做的事更多,須得一步一步來。最為關鍵的,便是獲得長孫皇后的支持,以便往後將此事變成大唐貴女們能夠積極投入的大善事。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熱情高漲極了。長孫皇后與真定長公主在殿外聽了片刻,相視一笑。此事不禁有利於自身康健,也造福於平民百姓,功德無量,又何樂而不為呢?聽得晚輩們說起這些充滿希望的事,她們彷彿也可暫時忘記那些逼近的陰影。或許,有了這些歡笑之聲,便是再濃重的陰影,最終也會安然離去罷。

  在離開立政殿前,王玫見到了前來問安的晉王孺子武氏與楊氏。楊氏是一位爽朗的少女,一雙眼眸笑起來時顯得明媚極了,讓人看著便心生歡喜。武氏則與先前所見略有幾分不同。來到宮中之後,她彷彿收斂了許多。昔日那些矛盾衝突極其強烈的品質,如今都蟄伏起來。不見剛烈,只餘些許嫵媚;不見肆意張揚,只餘冷靜隱忍。只是,她的一顰一笑仍是真切得令人覺得十分特別。

  據王玫所知,這位武二娘很得晉王寵愛,卻也遠不到寵妾滅妻的程度。或許她在晉王面前,與在晉王妃、長孫皇后面前完全不同罷。當看到她安靜地立在杜氏身後時,王玫心中忽而升騰起來一種格外奇妙的感覺。尤其當長孫皇后、杜氏與武二娘一同出現,曾經的歷史潮流帶給她的衝擊,幾乎令她再一次懷疑自己確實是「莊公夢蝶,蝶夢莊公」。

  一代賢後長孫氏,已經不再紅顏薄命。或許除了生了兩個兄弟鬩牆的熊孩子之外,她的人生已經沒有留下任何遺憾。橫空出世的杜氏取代王氏成為皇后,與晉王李治琴瑟相和,又不曾過分打壓武氏,或許不會落得王皇后那般成為人彘骨醉的下場。而女皇陛下究竟還能不能再出現,也許只能交給時間了。或許她只會是寵妃,或許她將取杜氏而代之,或許她母憑子貴還有另外的機緣,誰又知道呢?

  真定長公主的儀仗駛出宮門,路過東宮前的時候,也許是王玫的錯覺,總覺得格外多了幾分緊張之感。她只飛快地瞥了一眼,便放下了窗上的竹簾。真定長公主斜倚在憑幾上,眉間帶著些疲憊。侍婢正在替她揉肩捏頸,她的神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叔母看著似是有些累了,家去後早些歇息才好。年節裡連著這麼些天都忙著,也很該靜養一段時日了。」王玫道,將溫熱的牛乳端給她。

  真定長公主飲了牛乳:「昨夜之事剛過去,便是想靜養,恐怕這心裡也靜不下來。」她眯起眼,瞥了瞥正襟危坐的侄媳婦:「子竟事後可曾與你說些什麼?瞧你這模樣,也不像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王玫搖了搖首:「他只說,此事恐怕是一出將計就計。崔泌還藉著芙娘施了連環計,一招不成,或許還有些後著。而兒如今覺著,這一回引起的波瀾,可能並沒有想像當中那般洶湧。」魏徵這位愛臣之死,將聖人滿腔的怒火沖淡了,轉而陷入了悲傷。他若是不堅持追究罪魁禍首,也許此事並不會引發太子一派與魏王一派的針鋒相對。當然,她並不知道太子一派對刺客之事還有什麼後手,但多半也很難成功。冷靜下來的聖人很少做出錯誤的決定——便是錯了,也還有長孫皇后、房玄齡、長孫無忌在呢。

  而令她好奇的是,魏徵臨終前給聖人寫了半個摺子,裡頭到底會說些什麼。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人之將死,其勇也難得」,他會道出群臣們都不敢說的某些話?譬如,關於聖人教子的問題?又譬如,關於東宮之位的問題?

  當然,她不敢問真定長公主,真定長公主甚至長孫皇后也未必知道真相。

  真定長公主輕輕閉上眼,沉吟道:「你所言確實有些道理。雖說對魏相未免有些不敬,但他這個時候……也罷,今日來不及了,明天再去弔唁也不遲。」

  回到崔府之後,天色已經晚了。王玫又給鄭夫人問了安,與她說了說宮中的事,這才回到點睛堂。崔淵、崔簡父子倆已經在正房裡等著她了,她換了衣衫,便問:「阿實,今日去了鄭國公府,覺得如何?」

  崔簡按了按胸口,低聲道:「看著魏公家眷痛哭,孩兒也覺得很難受。」他年幼失恃,那時候並不能理解失去阿娘的痛苦。當年紀長到能夠理解之後,又覺得茫然若失,彷彿缺了什麼。因他記憶裡沒有得到阿娘的關愛,所以失去之後才沒有徹心徹骨的痛楚。直到他今天望見魏家那幾個少年郎的神情,才在剎那間有些理解了——失去怙恃意味著什麼。而他既覺得慶幸,又有些恐慌。慶幸於如今怙恃雙得,恐慌於在很久之後或許會失去他們。

  王玫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將他摟進懷裡:「我自宮中得知,聖人將晉陽公主許給了魏叔玉。不知那魏叔玉年紀幾何?品性又如何?他作為長兄,若撐不起偌大的國公府,也配不得晉陽公主這般品貌出眾的人物。」

  「聽聞他一直在國子學中進學,大郎幾個應該對他瞭解一些,喚了他們來問問便知了。」崔淵道,「只憑今日所見,我倒覺得不錯。不過十七八歲,接人待物有條不紊,悲而不自傷自苦,已經頗為難得了。」

  王玫這才松了口氣:「你可曾聽魏公家人說起,他臨終前寫了摺子與聖人?聖人看完之後似乎頗受震動。也不知他到底寫了什麼,對眼下的情勢會有什麼影響。我常聽聞魏相耿介,往往能直諫聖人,太子與魏王的教養之失,如今勢同水火的情勢,他為何卻從來不說?」

  「魏公曾諫過,藉著魏王哭訴眾臣對他不敬之事,支持太子之尊位。只是,聖人卻屢屢犯之。魏王恩寵逾制,便將太子的用度提上去。兩相逾制,這才養出了魏王的不臣之心與太子的憤懣。」崔淵回道,「其實,魏公並非不知變通者,往往能藉著時機進諫。聖人置若罔聞,他也無可奈何。直至如今,太子與魏王之爭無人不曉,又無人敢明言。也許,這個摺子裡,他會提到罷。」頓了頓,他又道:「你很不必擔心,此事多半要栽給突厥人或薛延陀人了。只是不知,太子還能忍多久,魏王又能忍多久。」

  王玫輕輕一嘆,看著崔簡似懂非懂的小臉:「也罷,那些風風雨雨暫時也淋不到咱們。我只管忙著茶園、女醫之事便是了。」

  崔淵握住她的手,桃花眼揚了起來,露出笑意:「很該如此。便是我,也幾乎無從插手。」明處什麼也做不成,只能轉到暗處去做了。或許許多人都期望平靜,但他知道波瀾遲早都要過來,倒不如找準時候引發而出,才能取得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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