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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得意而驕

  兩儀殿內,聖人難得露出幾分笑模樣,靜靜地看著李泰提起銅壺一挑一放地泡茶。他生得像舅舅長孫無忌,體胖如麵糰。若說李治煎茶泡茶時顯得尤為玉樹臨風,他便有幾分憨態可掬之狀。然而,看在聖人眼中,卻是同樣的惹人心疼。

  「幾日不見阿爺,便似消瘦了些。」李泰低聲道,目光中透著幾分真切的擔憂,「方才去見阿娘,她的精神也不像以前那般健旺了。孩兒覺得,很該將那些佛醫、道醫再叫進宮來,給阿爺阿娘診治一番,細心調養才是。」

  聖人輕輕頷首:「確實該如此,還是你有孝心……」他又想到了李承干與李佑,胸口便一陣發悶。短短一個月內,便先後有兩個兒子謀逆,還都勾結了他信賴已久的功臣。李佑與陰弘智,李承干與侯君集,這四重背叛簡直一度令他心念俱灰。時不時地,他便會想到:難不成是自己看走了眼?信錯了人?或者多年來舉止失誤?做了許多對不起他們的事?所以,好好的愛子與功臣才會輕而易舉地背叛他?

  「阿爺心寬些罷。」李泰寬慰道,「許是以前孩兒有些太隨意了,才教大兄生了誤會,以為孩兒不尊敬他。往後,孩兒一定好生孝順阿爺阿娘,愛護兄弟姊妹,不教他們受委屈。」說著,他便半是頑笑半是試探道:「這幾日,孩兒聽說有人上摺子提議立太子之事。阿爺很不必理會他們,孩兒的修養尚不夠,哪裡能當得了太子之位?」

  聖人一向對愛子沒有任何防備,也並未往別處想,便道:「眼下除了你,還有誰能入主東宮?你也是朕與觀音婢的孩子,說到出身、才華,樣樣都無可挑剔。」說到此,他突然沉默下來,想起了嫡長子當年出生時自己的興奮與激動。誰又能料想到,父子之間竟會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教養的時候到底出了什麼差錯?才教出這麼一個不孝不悌的混賬東西?

  李泰喜出望外,雙眼之中瞬間便騰起了野心的火焰,趁熱打鐵道:「那阿爺儘管放心就是了。我絕不會像大兄那樣,為權勢所迷,懷疑自家兄弟。九郎與我年紀相差將近十歲,身體弱,性情也溫和,我疼愛他還來不及呢。若是我底下那些孽障待他不尊敬,他日我百年之後,必將那些孽障都除去,讓他繼承大位。我們都是阿爺阿娘的兒子,沒有我享足了富貴榮華,卻讓他看晚輩的眼色行事的道理!!」

  他說得十分動情,到極致處,甚至連自己都生出了幾分感慨。聖人更是聽得眼圈都紅了,猛地將圓滾滾的兒子摟進懷中:「青雀啊青雀,有你這番話,阿爺也能放心了。雉奴往後就交給你照顧了……」

  殿外,李治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加快腳步離開了。他走得越來越快,崔淵不得不小跑了幾步,才得以跟上他。待周圍再也沒有宮人時,李治終於停了下來,將手中的幾幅字撕成了碎片,宛如困獸一般低聲吼道:「這種話虧他也能說得出口!!當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殺盡兒子讓阿弟繼位?!這種虛偽至極的話,換了誰都不可能信!「偏偏阿爺居然會信他!居然傻得相信他!」

  這一瞬間,他忽然體會到了長兄李承干的痛苦。分明他們都是嫡出之子,看似同樣得到疼愛,但偏偏李泰巧言令色,比他們更能討得爺娘的歡心。如方才那般的滿口謊言,人人聽來都知道是假,但平日英明無比的阿爺卻偏偏信以為真!

  若是李泰成了太子,若是李泰繼承了大位——他絕對不可能活得太久!他的皇太弟之言論已經放出去了,又怎能容得下他?說不得便會栽贓他謀逆,將他這一脈全部翦除!或者,乾脆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教他無法擁有自己的血脈!皇位兜兜轉轉,都仍只能在他的後代手中!

  此時此刻,李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猛然發覺,自己已經被李泰推入了絕境。

  「子竟……子竟……他是我嫡親的兄長,為何卻待我如此狠心?!」十五歲的少年郎有些茫然地問道。他先前只想在兩位兄長相爭之時漁翁得利,適當地推波助瀾,卻從未生出真正下手傷害他們的心思。到了如今,他卻忽然回過神來:長兄倒下了,他便是李泰最大的敵人。李泰定會將曾經在李承干身上用過的手段,都盡數用在他身上。不,說不得他連這些手段都不屑於用,只待爺娘百年之後便徹底將他拔除。

  「大王不必驚慌。」同樣聽了那一番話的崔淵卻比他冷靜多了,微微勾起嘴角,「魏王太過心急了。大王想想,連咱們都能聽得出他的虛偽,朝中諸臣又何嘗聽不出?皇后殿下又如何能信任他?陛下也是一時受了他矇蔽,待回過神來,便會發覺其中的蹊蹺了。」

  過猶不及。魏王李泰盯著東宮之位實在太久了,眼見著太子被廢之後,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早些將這個位置攬入懷中。然而,他這般急切卻落了痕跡,說出「殺子傳弟」的話,則更是一著再明顯不過的敗筆。

  嘖,成也孝悌之念,敗也孝悌之念。李泰心太急了,急得將滿腹聰敏都丟得一乾二淨,滿以為糊弄住爺娘便能成功。

  做完該做的那些事之後,他們一群人都在等著屬於晉王的時機,卻想不到,魏王會親自將這個時機送上門來。

  聞言,李治也略微平靜下來:「你說得是。」他尚未走到絕境。阿爺阿娘是李泰的憑仗,又何嘗不是他的憑仗呢?只要他們尚在,他便有翻身的機會。李泰做得越多,失誤越多,便越會讓爺娘失望。那時候,他們心心唸唸的一切,便都將屬於他了。

  「大王以不變應萬變,便足矣。」崔淵道,「不過,此事還須儘早讓皇后殿下知道。」長孫皇后如今正是自責的時候,聽了李泰這一番作態,很難不多想。只需她想明白了,為了保住自己所出的三子,她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咱們這就去見阿娘。」李治道,「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便是了。」

  崔淵看向被他撕碎的幾幅字,搖首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字。不如,大王習字讓皇后殿下點評罷。」長孫皇后對聖人的影響遠勝過其他人,作為幼子的李治若得到她的憐惜與信任,便會立於不敗之地了。

  沒過兩日,李泰「殺子傳弟」的言論便傳得沸沸揚揚。魏王一派自然罔顧事實大讚他的孝悌之心,只恨不得將他捧成「堯舜」那般的仁德聖君。雖然他並未登基,這般吹捧已經是踰越了,但聖人聽得這些,比臣下讚賞自個兒還要高興——誰能看不出聖心所屬呢?其餘諸臣見狀,依舊是各懷心思。有繼續為聖人教養子女的方法擔心的,有替魏王的情商感到絕望的,也有仍心懷一線希望想要從中窺得真相的。

  身為嫡親國舅的長孫無忌思考了許久,終於決定去魏王府見一見這個外甥。誰都不知他在魏王府究竟遇到了什麼事,與魏王說了些什麼話。總而言之,他只坐了一個時辰便離開了,而後立即趕到宮中求見長孫皇后。他與長孫皇后兄妹感情極深,彼此也相互關切,實在不忍心妹妹再受一回打擊。但若是此事不告知於她,恐怕日後她便需要承受更可怕的後果了。

  當長孫無忌求見的時候,真定長公主正帶著王玫、崔蕙娘、崔芝娘陪長孫皇后說話。聽說司徒來了,她們便退到旁邊的側殿去了。晉王妃杜氏對近來風靡京中的天香園很感興趣,晉陽公主、衡山公主雖然已經去過了,但也想聽一聽這園子的逸事。於是,王玫便讓主持此事的崔蕙娘與她們說一說,她只在適當的時候補充一二。

  長孫無忌並未逗留太久,很快便告退了。長孫皇后幾乎是即刻遣宮人將魏王李泰叫進宮來說話。側殿中的人都多少聽聞過「殺子傳弟」之說,心中鄙夷,面上卻半點不漏。此時推測長孫無忌已經將此事都告知了皇后,心裡都覺得快慰之極。有長孫無忌之話在前,想必皇后絕不會輕易被魏王李泰的花言巧語矇蔽了。

  「他只要輕輕巧巧地說一句話,就佔盡了名望與好處。九阿兄好端端的,便莫名其妙成了白白撈得好處的。都說是九阿兄佔盡了便宜,我看他才佔便宜呢!若是真有孝悌之念,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將太子之位讓給九阿兄?還鬧什麼『殺子傳弟』這一出?當誰都是傻子麼?」衡山公主壓低了聲音抱怨,完全不掩飾憤慨。

  「幼娘……」晉陽公主無奈地橫了她一眼,「在姑母面前,不得無禮。」總說什麼「傻子」——對四阿兄那些話深信不疑的阿爺又算是什麼?

  「真定姑母也覺得我說得對罷?」衡山公主撲到真定長公主懷裡,撒嬌地問。

  真定長公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環視著晚輩們:「兕子、幼娘,此事你們絕不能牽涉其中。無論是青雀還是雉奴,都是你們的兄長,偏袒誰都不合適。阿杜如今更是尷尬,還是早些回武德殿去罷。」她也不該摻和在這件事中,早些離宮也安全些。

  眾人便紛紛起身,準備去向長孫皇后問安告退。然而,未等她們出得偏殿,長孫皇后的貼身宮婢便趕了過來,請真定長公主去寢殿說話。留下來的晚輩們想了想,只能坐下來繼續低聲議論。不過,她們都避開了魏王李泰相關的話題,只說了茶樓、茶肆、私宅以及女醫院、女醫學等事。

  李治與崔淵最近也頻繁來往於立政殿。原本兩人該在武德殿習字作畫,而後帶著字畫來立政殿請長孫皇后評點。但聽說長孫無忌求見皇后,皇后又喚人去叫了李泰之後,兩人便很默契地提前結束了習字,趕來了立政殿。

  他們想知道長孫無忌到底說了些什麼,無法自長孫皇后處旁敲側擊,只能靠自己的觀察來判斷了。對於李治而言,這種察言觀色之舉並不稀奇。他雖然從未刻意查探過阿爺阿娘的想法,但多年與嫡長兄李承干、嫡次兄李泰相處,一個陰晴不定一個虛偽,不知不覺便促使他養成了辨別他人情緒的技巧。

  兩人有說有笑地穿過大吉殿,來到立政殿前,卻正巧遇見了李泰及魏王孺子王氏。

  李泰這兩天春風得意,連舉止都似乎比尋常多了兩分傲慢之態。李治與崔淵過來與他見禮,他也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便舉步欲走。不過,見李治乖巧地退在旁邊,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阿爺面前許下的諾言,不禁覺得他有些礙眼。轉眼又看到他身邊的崔淵,更覺得胸口有些發堵:這可真是奇怪得很,他連太子都未當上,李治也遠遠不是皇太弟,卻仍有崔淵這般的人才緊跟在他身邊。若他日當真讓李治當上了皇太弟,恐怕他的皇位與子孫都危矣。

  想到此,李泰不由得有些煩躁,眼角瞥見身側的王氏悄悄抬起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看向李治,心裡立即升起了一股無名之火,熊熊燃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皆燃燒殆盡。

  「雉奴。」他緩步走到李治面前,雙目中透著蔑視與寒意,「想必,你最近也聽說了一些閒話罷?若是你聽話,這些倒也不是不能成真。」

  李治抬起眼,有些不安:「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阿兄放心罷。」

  「誰知道呢?」李泰道,「不過,你要是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小心思,可別怨我心狠。呵,先前你與漢王走得那麼近,誰知道你與謀逆之事會不會有什麼干係呢?」

  他的話中充滿了毫無顧忌的威脅之意,令李治心口都有些發冷了。他雙目微微紅了起來,淚水在眼中轉了轉,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我與漢王叔只是討論書畫而已,也不知道他會挑撥大兄去謀逆……」

  「總之,你好自為之。」李泰打斷了他的辯解,冷笑一聲,帶著王氏揚長而去。

  李治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地哽咽起來。崔淵瞥了旁邊的假山石一眼,十分配合地低聲安慰著他:「大王儘管放心。謀逆之事若無實據,必定不可能栽贓。且與漢王來往之人多得很,難不成人人都有異心?魏王也不過是……借此警告大王而已。」

  未等他的話音落下,衡山公主便氣沖沖地從假山後跳了出來,怒道:「他以為自己是誰?!還沒當成太子呢!就敢這麼威脅九阿兄!若是日後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恐怕轉眼就恨不得栽贓九阿兄了!!我絕不能讓他如意!」說著,她便衝去了立政殿。

  李治在後頭喊道:「幼娘!別衝動!」

  但衡山公主卻並未停下,已然跑得遠了。

  「原以為假山之後有人為我們作證便夠了,卻不想竟然是幼娘。」李治皺起眉,眼圈依然微紅,神色卻十分從容,「我並不想讓她牽涉其中。」

  「事已至此,大王只能順勢而為。」崔淵道,「魏王已無兄弟之情,便是沒有今日這一出,恐怕也不會多照拂兩位小公主。大王往後更疼愛她們一些,讓她們都能過得安寧幸福,便足夠了。」

  李治頷首,低聲道:「我沒能得到一位好兄長……一定會做一個好兄長……」

  崔淵沉默不語:在皇權之下,所謂的好兄長又能持續多久呢?恐怕誰都不能確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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