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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姬》第2章
無垠一步一緩地走到桌邊,僵直地坐了下來,房中很靜,師父的話卻在耳邊縈繞——

「你不要再見他了。」

「對……不是……他不是……」無垠自語著,表情再一次冰封了起來。

「姑娘今日氣色好了許多,你……叫什麼名字。」老人笑著問道。

「姓殳,名言。」

老人眉頭微微一簇,低語道:「殳文和你是什麼關係。」

……

「正是家父。」殳言驚訝老人這樣問,但也理直氣壯的答道,「莫非您認識家父。」

「想不到,你就是殳大人的女兒,殳大人也曾是師父學生,如今他出了事,我們也很難過。」曲崢嶸代那老人答道。

學生?殳言記得爹曾經和自己提起過,那個人是……

「您是國師?」

老人點點頭,道:「可惜我與他緣薄,在他執念最深之時未能及時替他化解,更……」

老人看著殳言的眼神有了變化,沒有說下去,轉而問道:「這兩年,你是如何過來的。」

殳言低下頭去,沒有回答。蛐蛐感到她的指尖深深陷入了自己的手腕。

往事如同退回岸邊的潮水,拍擊著思緒——被驅趕,被追打,流浪,乞討……為了生存埋葬了自己的尊嚴,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生命中除了日出便是日落,沒有盡頭的終止,只有短暫的中止,那兩年……一切都是黑白和錯亂的……

忽然間,殳言的臉頰感到了一種安全的輕柔力量……蛐蛐輕輕摸了一下殳言那緊繃的面孔,殳言抬起頭看著蛐蛐,蛐蛐笑著說道:「沒有人逼你回答呀。」

「沒有人逼你回答。」這句話,如同利箭瞬間射穿了老人記憶深處的封條,掙脫的記憶暫態淩亂地爭相閃現在眼前,老人微微晃動了兩下,便被曲崢嶸扶住了。

「師父!」曲崢嶸及時將老人從記憶深處喚了回來。老人撫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回復平時的慈祥面貌,說道:「殳姑娘若不介意,今後可在長生園住下,老夫與殳文師生一場,不想他的女兒在外流浪。」

殳言不禁驚呆了,這句話,這句話,為什麼沒有在兩年前聽到,可是現在……

殳言依舊沉默,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自己和蛐蛐都不是自由的人……

「這位蛐蛐小兄弟,也可以和你一起留下。」老人見殳言沒有回應自己,又加了一句,只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目深深注視著蛐蛐,似要將他看入眼中一般。蛐蛐並沒有感覺到有人正在這樣看著自己,他只是注視著殳言,等待著她的回答……心中有種忐忑。

「師父,不如讓他們兩個慢慢考慮,弟子先帶他們四處轉轉。」曲崢嶸見時間氣氛仿佛凝固了般,開口緩解了一番。

老人的目光柔和了下來,點了點頭道:「你們考慮一下,先隨崢嶸在這園中走走,老夫先行告辭。」說罷,轉身離開了。

待老人完完全全消失在三人的視線中,曲崢嶸看著蛐蛐和殳言笑了笑道:「其實這園中除了這庭院和桃林,便沒有什麼了,而現在,桃林也沒有什麼看的。」話中有種淡淡的無奈。

「國師一共有八個弟子嗎?」殳言問道,她開始稱呼那老人為國師。

曲崢嶸笑道:「這裏雖然有八間房,但只有七個人住,而且我們時常會外出,所以長生園對於我們來說,只不過是個暫時的落腳地。」

殳言點點頭,正準備開口再問些什麼,曲崢嶸看了看無垠的房間,道:「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

殳言和蛐蛐同時點了點頭,三人一起走出了八角院落。

長長的回廊兩邊,只是荒涼的野地,蛐蛐感覺走在這裏,就如同走在廢墟上一般。殳言也沒有想到,堂堂國師的府邸竟是這般景象,但心中也有疑惑,因為誰都知道,國師長年不在朝上,居無定所,沒想到在京中竟有府邸,真是隱蔽的好。

「你們中有個叫‘陌’什麼的人嗎?」殳言問道,她一直忘不了那個叫無垠的少女看到蛐蛐時的表情。

「沒有。」曲崢嶸說道,想了想又道:「我也是最近這幾年才拜在師父門下,所以以前的事也知之甚少,更不便多問。」

「但是那個無垠好像是你師妹呢。」殳言奇怪,師妹都知道的事,為何先入門的師姐會不知曉。

曲崢嶸爽朗的笑了起來,道:「我們師兄妹是按照五行排的輩分,不是按照入門先後,無垠師妹是從小在師父身邊長大的,知道的自然比我多些。我最晚進師門,所以長期留在園中,其他人都很少在這,現在你們來了,我覺得熱鬧了許多。」

「桃林……」蛐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解,只見昨夜那撐滿紅香的枝頭如今連一片枯葉都不剩,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凋零和枯萎。殳言也有小小驚訝,但更多的覺得,這無際的敗落中竟也有一種氣勢,國師府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

「昨夜這裏有很多桃花的,我還想讓你看看呢,你一定很喜歡。」蛐蛐頗為可惜地對殳言說道。

「桃花……」殳言想起了心中那首歌謠,自己的確最愛的是桃花。

「這裏的桃花只有晚上才開放,所以,我還是喜歡夜晚的長生園。」曲崢嶸看見那兩人都有些少少的失望,笑著說道。

「曲姐姐平時一定很孤單吧。」殳言看著曲崢嶸忽然淡淡地問道。在這樣一個大荒園中,能有多少樂趣,即便晚上的桃花開得再歡豔,也只是平添心中的寂寞罷了。

「哈哈……」仍是那爽朗的笑聲,「我有他們陪我。」曲崢嶸說罷,從腰間抽出兩張人形紙符,向空中輕輕一拋,兩個環髻童子翩翩落在地面上,看著殳言他們,咯咯的笑個不停,甚是可愛。

「原來昨晚就是他們!」蛐蛐笑道。

兩個小童跑上來扯住蛐蛐的衣襟圍著他轉圈,蛐蛐也笑著和他們一起轉著。

曲崢嶸和殳言笑著看著眼前的笑作一團的三個人——好久了,殳言都沒有見過蛐蛐笑得這樣開心,也許是該把那些惱人的事情暫時丟在一邊。

「這是……」

「紙偶。」曲崢嶸沒等殳言問完便答道,「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施展,是因為知道你也是同道中人,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們都是羅教的人吧,師父一定也是看出了這點,才擔心你之前是怎樣生活的。」

「你們怎麼知道的?」殳言有些好奇,原來國師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樣入的羅教。

「我們和羅教有些往來,你們的著裝和他們有些相似,不是漢人的打扮。」曲崢嶸打量了一下殳言。

殳言笑了,的確,自己和蛐蛐的打扮是比較與眾不同,而國師和他的弟子與羅教有關聯也在情理之中。

只聽重重的一聲,兩個小童一齊驚呼,化作了兩團白霧……白霧散去後,便見蛐蛐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識。

「蛐蛐!」

殳言跑到蛐蛐身邊,顫抖的手去試探蛐蛐的鼻息——為什麼,一刻都不得安寧!……

只見她全身放鬆似的舒了一口氣:「好在,看來只是暈了過去。」

曲崢嶸也很驚訝,自己的法術是純陽之術,為何蛐蛐會對自己的紙偶有反應,除非……

「少爺!」遠遠一聲扯裂的驚呼直逼殳言和曲崢嶸的耳膜,那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一把推開殳言,試圖將蛐蛐拖起來,殳言一時都不知如何反應,只聽……

「小福!走開!」是曲崢嶸,殳言沒想到平時一臉笑容的曲崢嶸居然會如此呵斥一個小廝。

只見那被喚作小福的人讓曲崢嶸喝得全身瞬間縮成了一團,戰戰兢兢的起身,扭頭跑開了,看也不敢多看曲崢嶸他們一眼。

「殳姑娘,帶蛐蛐去見我師父,讓我師父幫他看看。」平和的語氣,卻似多了一層隔閡。

殳言也顧不上多管那個莫名其妙的小福,眼下蛐蛐的事最總要,她點點頭,心中卻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是國師,也許能夠幫助蛐蛐和自己……

曲崢嶸彎下腰去正準備扶起蛐蛐,卻被殳言在中途握住了手腕:「曲姐姐,我們已經很麻煩你了,還是我來吧,我可以的。」殳言說罷便背起了蛐蛐——那香味仍然悠悠,蛐蛐依舊輕得沒有重量……

曲崢嶸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殳言和蛐蛐越來越接近她的推測了。

「跟我來。」曲崢嶸轉身向前走去,殳言跟在了她的身後。

長生園似是一個「丁」字形 ,正中的青石道直通堂屋,屋後回廊連通東西,回廊兩邊雜草叢生,八角院落便在回廊西面的盡頭。這回廊一路走下去,已經過了堂屋,殳言猜想國師的房間一定是一個在回廊東邊的院落。

曲崢嶸在前面走著,她留意著殳言的腳步和氣息,步態輕盈,呼吸均勻,根本不似背了一個人,更不用說是一個年輕男子。

「妖人!」曲崢嶸忽然轉身,向著殳言大聲喝道。

殳言一驚,慢慢說道:「曲姐姐,你怎麼了?」手卻挪到了腰間的布袋上,頓覺手背一陣灼熱——一個符咒揉成的紙團打在了殳言手背上,哧溜一聲化作一堆白灰飄了一地。

「少耍花樣,羅教異支!」曲崢嶸目露殺氣,於腰間迅速掏出五張紙符拋向半空,哄的一聲,五個帶刀侍衛齊齊落地,個個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將殳言她們團團圍了起來。

殳言雖也接觸了一個多月的咒術,但畢竟不及曲崢嶸幾年的修為,如今被殺氣堵了個水泄不通,心中不免有些懼怕,她感到那五把大刀隨時會砍將下來。

「什麼羅教異支?我們只是燒水煮飯的。」殳言透過侍衛間的縫隙向曲崢嶸喊道。

「你們休想騙過我,你便是那領路人,而蛐蛐就是蟲偶,難怪叫蛐蛐這麼怪的名字。」曲崢嶸字字鋒利,絕不亞於那五把大刀。

「曲姐姐,我們是國師的貴客,若是出了什麼事,你能擔待?」看那曲崢嶸對國師畢恭畢敬,殳言希望把國師抬出來,能夠擋上片刻,好設法化險為夷。

曲崢嶸果然眼中的殺意銳減,一絲猶豫浮上眉心,矗立在原地不動了。

「崢嶸。」不安的空氣中傳來洪鐘般的聲音,是國師,但只聞其聲,卻不見身影。

「師父,他們是妖人!」曲崢嶸大聲說道。

「帶他們過來,不許傷害他們。」命令的口氣,不容許違抗。

曲崢嶸咬緊了嘴唇,狠狠地瞪了殳言一眼,轉身道:「跟我來!」

五個侍衛頃刻間化作白霧,散了開去。

殳言松了一口氣,心中卻仍然不安。她快步跟上曲崢嶸,手背依然隱隱作痛。

「別靠我那麼近!」曲崢嶸回頭冰冷地說道,憤憤地扭轉身加快了向前的步伐。

殳言對這種呵斥鄙視的語氣厭惡至極,剛剛還對自己笑臉相迎的人怎麼瞬間就變成敵對之人——就算是什麼羅教異支,也是為形勢所迫,自己和蛐蛐是決不會因為被人操控,身不由己,而低人一等!想到這,殳言不禁追上曲崢嶸,緊緊地貼在她的身後——越是讓我離遠一點,我就偏要靠近你。

曲崢嶸也有所察覺,更是快步向前。

如此不耗多時便到了回廊的盡頭,殳言只覺一陣狂風襲來,吹得自己睜不開眼。

待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楚,才發現,回廊的盡頭並非自己所想的是一個庭院,而是根本什麼都沒有……不,確切的說,除了枯黃的野草,便是蒼涼的無主之風,這片荒地,一望無際……

老人身著白衣,猶如風中的雕像,在離回廊不遠的地方盤膝打坐,在這荒蕪的時空中靜止冥思。

「你們過去。」曲崢嶸道,依然背對著殳言,似乎不想回頭看見他們。

殳言沒有多去理會曲崢嶸,冒著大風走到國師身後——她現在只想確保蛐蛐安然無恙。

「國師。」殳言輕輕喊道。

老人站了起來,道:「你先把他放下來。」 衣擺在風中呼呼作響。

「好的。」殳言輕輕放下蛐蛐,扶著他的後背,慢慢抽出拖著他頭部的手掌,平平穩穩地讓蛐蛐躺在了地上,更感受了一下風向,背對著風蹲在了蛐蛐身邊,然後抬起頭,看著老人,道:「他沒事吧。」

這一切,老人都看在了眼中,他輕輕地點頭,亦蹲了下來,為蛐蛐把脈。

一切正常……蛐蛐的脈象並無異樣。

老人側過頭,看著蛐蛐——太像了,怎麼會這樣相似?

「他是……蟲偶?」老人平靜地問道。

「……是的。」殳言淡淡地答道。不知怎的,她忽然有種蛐蛐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一直想忽略的,卻總是會那麼明明白白的出現在你眼前,讓它消失的唯一方法,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自己——它已不存在了。

老人對蛐蛐是蟲偶這件事沒有多大反應,仿佛早已洞悉了真相,差的只是殳言的親口承認而已。此時,他已準備放下蛐蛐的手,突然間,只見他神情一閃,一把握住了蛐蛐的手臂,然後更快速的摸遍蛐蛐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那是一種十分焦急的樣子,仿佛要迫切弄清楚什麼事情一樣。

啪,蛐蛐的手在老人手中滑落,跌到了地面上,老人顯然被自己的舉動驚了一下,即無措又無可奈何,好似生怕摔壞了蛐蛐一樣。只聽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後,面色蒼白地跪在了地上,悲傷、驚恐、內疚爬上了他那原本精氣十足的面孔,開始扭曲,開始掙扎……

「國師!你沒事吧。」殳言開始覺得事情不簡單,連忙問道,老人卻依舊陷在自己的泥潭中,沒有回答。

「師父!」曲崢嶸也沖了上來。

殳言和曲崢嶸的聲音老人聽得十分清楚,只是,他分明感受到,蛐蛐他……多處骨折,甚至可以這樣說——他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他偏偏又是蟲偶,有著常人的脈象,還有他的相貌,這只能說明……

「妖人,你施了什麼法術害我師父!」曲崢嶸說罷,抬起手便要向殳言辟去,卻被老人在半空硬生生地接住。

「崢嶸……他們是貴客,並非妖人,你要好生對待……記住,不得無禮……為師要靜一靜。」老人的聲音有點虛弱,仿佛大病初愈般。只見他緩緩地站起身,對殳言說道:「蛐……蛐受不了崢嶸極陽的紙偶,所以才會暈過去……一會他便會醒了,你無需擔心。」說罷,又再看了蛐蛐一眼,轉身向荒地的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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