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秋之離別
在月夜下一路直奔長生園,殳言的發髻早已散去,披著滿頭的青絲不曾停下腳步……即使摔倒了,也無法讓她多留片刻……
那長長的迴廊上,空無一人……
殳言放慢了腳步,一步步走近,卻忽然停了下來……
為什麼自己還要相信長生園,若不是那晚來到這……蛐蛐也不會……
她從腰間掏出兒衣符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隱去身形,這才走了進去……
沿著迴廊向前走著,直通八角院落……殳言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何要往那邊走……
忽然,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殳言連忙站到一旁,只見那被叫做小福的小廝正提著一個紙燈籠匆匆走過——燈籠透著悠悠的青光,一看便知是符咒點燃的……
殳言悄悄的隨在了小福的身後,心念跟著他總能發現點什麼……
小福時而小跑,時而快步,未消多時便來到了八角院落中。對於殳言來說,這一點也不出乎她的意料,因為那迴廊似乎只有這麼一條路……可是,小福接下來做的事,倒讓殳言結結實實的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只見他走到了院落的中央,將手伸進燈籠取出那青火,小心的放在了地上……漸漸的,青火越來越旺,越燃越大……火焰的根部出現了一個耀眼的青色印記——是個雙魚紋案。小福向後退了幾步,只聽幾聲木石碰撞的聲音如同雷震……那八間房竟然開始動了起來……約摸耗去一注香的時間,八間房前後挪移,左右交換,在幾聲雷震後,靜止了……青火開始逐漸隱去,那個印記也隨之消失。
殳言回頭一看,發現身後的來路已被一間房擋住,而那間房是「雷」字房,它旁邊的分別是「風」字房和「山」字房——如此,殳言似乎明白了,難怪當初覺得這八間房似是按八卦之陣排列,卻完全亂了次序。看來,如今方是真正的八卦陣!那麼……正對自己的,應該就是兌二,「澤」字房,而上次被咒法隱掉的房間,就應該在它旁邊——乾一,「天」字房。
小福抬起燈籠,向其中輕輕一吹,那青火又在燈籠中燃了起來。毫無意外的,他打著燈籠向那「天」字房走去。殳言快步跟上,只見那小福輕輕一推,「天」字房的房門便打開了——一陣幽香撲鼻而來,和蛐蛐身上的味道很像……
跟在小福身後,殳言走進了那間房——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木隔斷。繞過那隔斷,才發現裡面供著三塊牌位——奇怪的是,都無題字,亦沒有署名……再一扭頭,發現小福居然不見了!殳言急忙跑到牆邊,卻差點一腳踩空……扶著牆邊向下看去……
不會吧,又是地下梯階……
殳言想到了老太婆那長長的地下梯階,心一橫,向下走去。跟著那青色的火焰,穿過一層層的石門,最後到了一間比較寬敞的石室中。小福取出青色的火焰,挨個將石室壁上的燈盞點亮——整個石室都在幽悶的青光中蕩漾著……
「來是一難,去是一劫……「
「大師,您該休息了,隨我上去吃些東西吧。」小福對著一面石門說道。
石門忽然間有了動靜,沉重的聲響過後,一個僧人走了出來,笑著道:「有勞了。」
小福傻傻一笑,轉過身引路去了,那個僧人也跟在了他的身後。殳言輕輕讓開,卻與那僧人擦肩,只聽僧人輕嘆了一口氣,走出了石室……
「大師,不用把少爺那個門關上嗎?」小福的聲音。
「不了……沒事的……」僧人道……二人消失在殳言眼前。
殳言這才一步步走進那室中室……
「蛐蛐!」殳言不禁喊了出來,卻匆匆止住了自己的聲音——蛐蛐果然躺在了石室的地上。
那一刻,殳言自覺眼淚又要落了下來,抬起手揉了揉眼角,輕聲笑道:「誰也不能把你帶走,我來接你了……」
正當殳言準備扶起蛐蛐之際,忽聞身後傳來一陣陣的喘息聲……
殳言回頭,只見一張白色的帷幕從石室頂端垂下……而那喘息聲便是由帷幕後傳來……
莫非有人在?……殳言上前輕手撥開那帷幕,看見一個人躺在石床之上——那人穿著玉色的袍子,周身透著熒熒的白光……
殳言不禁上前細看,卻差點驚出聲來——這,不是蛐蛐嗎?!
殳言轉身向帷幕外看去——蛐蛐的確躺在地上……
那他……
殳言又細細的看了一下,那人眉目就似和蛐蛐一個模子刻出來般……
這麼說……
殳言忽然發現那人的左胸的衣襟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遊走,湧動的厲害。於是,她撥開那人胸前的衣襟——映入眼簾的,是那些瘋狂滋生的皮肉抽絲般蔓延,一顆血淋淋的心就那樣赤裸在殳言眼前,一擴一縮的跳動著……
喘息聲從未停止,一波一波充入殳言耳中……很難受的樣子……
陌橫……他就是國師的兒子陌橫……
殳言輕輕撫過那人的面頰……真的,真的很像……
瞬間,她抽出赤刀對著那顆毫無抵抗的心刺了下去……很快,你就不會難受了……
許久之後……喘息聲還在繼續……
殳言將赤刀插回腰間,衝出帷幕,背起貼上兒衣符的蛐蛐匆匆離開了……
始終,刺不下去……
可能殳言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背著蛐蛐在那層層石道中跑了起來,攀上那長長的梯階,繞過隔斷,衝出了「天」字房門……
僧人……
他應該看不到自己,因為……符呢!?
「可能在你奔跑途中掉了。」僧人道,那聲音溫柔又冷峻。
「你想怎樣?」殳言道。
僧人淡淡一笑:「這正是貧僧要問姑娘你的,你有何打算?」
打算……殳言咬牙道:「不勞你費心!」
「他已經死了,你打算如何,葬了他?」
「為何人死一定要如土為安,我愛怎樣,便怎樣,不勞你費心!」
出乎殳言意料的是,僧人大笑了起來,道:「說的極是,只是一副皮囊……長生位和墓穴都抗不過他的腐朽。」
「你到底想如何!」殳言抽出赤刀指向僧人。
「你走吧……」僧人側身,示意為殳言讓出道路。
「你……」殳言向前走了幾步,心中覺得不妥,回頭問道:「你為何不阻止我帶走蛐蛐?」
「強你所難,只會加深你的恨意……陌橫能不能醒,是他自己的因緣,與你們無關……你走吧……」僧人背過身,「莫尋屍舞,莫求起死回生,切記……切記……」
待僧人再次回過頭來,已經不見殳言的身影,只聽他輕嘆道:「縱橫,你莫怪我……」
這邊野林深處,蝗掙紮著走到了洞口,進去,卻不見殳言和蛐蛐的蹤影。五指觸到洞壁上那焦黑的字跡——長生園……
長生園……蝗輕嘆著笑了笑,支撐著走出了山洞,走入了野林……
「蛐蛐,師傅本來是要救你的……是嗎?」殳言心中想著,踏斷了地上的枯枝,踏碎了敗葉。紅火下,疲倦又單薄的肩膀上是蛐蛐的臉,側過頭便能看見……他哪像個已死之人,分明就是睡著了,也許……下一刻,他便會醒來……
漫漫長夜在殳言的腳下流走——回到那熟悉的山洞,殳言才看到被人扒亂的火堆,和地上的道道血痕。她也只是怔了一怔,便輕輕放下蛐蛐,去攏那些四散的柴灰。黃火符在她眼前燃了起來,緩緩落下……整個山洞忽然亮堂了起來——那種最溫暖的金色,就和自己第一次來時看到的一樣……就和以前每一夜的一樣……
「蛐蛐,到火邊來,你一定冷壞了。」殳言將蛐蛐背到火邊,鋪好了布毯,將他放下。
「你熱嗎……」殳言拭著蛐蛐的額頭,儘管沒有一滴汗。
「我這些天,都沒理你,你不會生氣了吧?」
「對了,我去打熱水給你洗洗臉。」殳言站起身,四處尋找著……
「盆呢……盆呢!……」她焦急的喊著,腳邊一碰,才發現銅盆原來就在自己腳下——那條血帕還躺在盆中……
「你等我,我很快就來!」殳言捧著盆跑進了小洞穴。
紅火在半空中燃起,殳言卻跪在了溫泉池邊……
她低低的啜泣著,不敢哭出聲來……
慢慢的……她抬起頭,看到了池中的自己……
蓬亂的散發,被血跡模糊的臉,眼睛紅腫,不時有水滴在泉面上……
「蛐蛐,你等了很久吧。」殳言端著熱水走了出來,臉上的血痕已經洗去——滿面乾淨的笑容……
「我很醜啊,難怪你不肯見我……」殳言一邊說,一邊在雜物堆中翻找著。只見她翻出了一條乾淨的布帕,放到了盆中,走到了蛐蛐身邊……
「你先洗個臉,一會我再去收拾一下。」她為蛐蛐擦著面頰,溫柔細緻……
取出銅鏡、木梳,殳言順著自己的長發……梳得自己青絲紛紛飄落,看著青絲纏住了木齒……挽著耳後的發髻,用力的盤緊……插上那根銀色的簪子——也是曾經和蛐蛐一起買的……
殳言的頭髮很長……很黑……在黃火下,盈盈亮亮垂到腰際……
對著銅鏡淺淺一笑,還是以前那個殳言……
「我好看嗎?」她轉過頭問著蛐蛐……滿面乾淨的笑容……
一陣秋風闖了進來,將髮絲吹到了殳言的眼前……
山洞中很安靜,除了風的聲音……
阿默瑟縮在樹下,抱著雙肩,忽然露出了激動的笑容……
「蝗!」她迎上前去,想扶住他,卻被他輕輕掙開了。
「你知道長生園在哪,是不是?」
嗯……她輕輕點頭,手卻僵在了半空。
「帶我去。」
「好的……」阿默向前走去,蝗跟在了她的身後……
還是和以前一樣,即使蝗已經不是蟲偶了,他們也無法並肩走到一起……從來都是如此……
長生園的荒涼景色還是最適合秋天……
曲崢嶸坐在迴廊上,看著即將消逝的夜色,不禁嘆了一口氣。
「疼嗎?」小福連忙捧著曲崢嶸的手問道。
「不疼,不疼。」崢嶸笑道。小福從自己回來後便一直跟在身邊——清洗傷口和上藥都寸步不離的,雖然神智恍惚,倒也體貼。
「師傅,師傅回來了!」小福向遠處指去。
「師傅!純青,百納!」曲崢嶸很高興看到他們平安的回來,但是……
「枯骨呢?」曲崢嶸問道。
「枯骨和羅教勾結,背叛了師門。」曲百納冷冷的答道。
曲崢嶸很是震驚,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的手無大礙吧。」國師問道。
「沒事的。」曲崢嶸笑了笑。
「枯骨的事情,大家不要再提了,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國師說罷,向八角院落走去。
「大師!」只見僧人站在八角院落的中央,似乎正等著國師的到來。
「殳姑娘來過了。」僧人幽幽道。
「真的!那可好,她是否有將符咒留下!」國師神色大悅,「陌橫,陌橫現在如何!?」
「我讓她把蛐蛐帶走了……沒有符咒,陌橫沒有醒來。」
「什麼!」國師的臉瞬間變了顏色,「你為何要這麼做!」
「縱橫……」僧人看著國師,嚴辭道:「你為何要將你兄長的屍首擄來?用來要挾殳姑娘嗎?」
國師沒有回答。許久後,只聽他道:「我也是以策萬全。」
一聲禪杖捶地的聲音,讓國師雙目一怔……
「當初你爹讓你入寺修行,你死活不願,你可曾記得!?」僧人一字字問道。
「記得。」
「你兄長,陌橫他是怎麼說的?」
沒有人逼你……
國師記得,是他說服爹讓自己留下來的。
「為何你們都讓我出家,爹是這樣,娘也是這樣!」國師大聲質問道。
「你們曲家幾代單傳,代代為朝廷盡忠,傳到你們這一代居然是對雙胞胎,你爹自感大勢已去,讓你出家也是為了保全你。」
「胡說……那是因為陌橫和爹長的很像,而我卻一點也不似曲家的人,爹要將衣缽傳給陌橫,讓我出家就是怕我會和陌橫爭!」
「阿彌陀佛……」僧人閉上雙目不願多說。
國師無力的跪倒在地,道:「當初我們一家人去那苗家老山,卻尋你不著……害的我娘慘死……」
僧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道:「只因當初我出來尋你們了……沒想,就這樣錯過了……這些話,你六歲時便問過我。」
「娘不死,爹就不會不管我們,我也就沒有機會將陌橫推下山崖……也就不會到頭來,害了自己的孩兒!……我恨他,我很他……恨爹娘都疼愛他,恨爹娘為了他要將我送去出家!」
「縱橫……」僧人蹲下,看著國師道:「這麼多年,你為何現在才對我發洩出來……」他輕輕的嘆氣,接著說道:「你爹娘都曾向我提起,陌橫的天賦不及你,你才是曲氏真正的衣缽繼承者,之所以讓你出家是為了保你安全,讓陌橫繼承衣缽也是為了保你安全……你爹若是在世,斷不會讓你入朝為官。只是他萬萬沒料到你小小年紀便執念與此,竟作出了不可挽回之事……他為了能保全你,對自己下了轉生咒,用性命換來了你幾十年的大運!」
國師看著僧人,顫顫道:「真……的?」滿目清淚卻奪眶而出,伏在地上痛哭起來……許久方才慢慢平息了下來……這麼多年難道都是自己一人的過錯!?……
僧人嘆道:「你若非一點悔意都沒有,又怎會對你的親子那麼好,還給他取名陌橫?你敢說你從來沒有將他當成你的兄長?」
國師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如何對你那與死無異的親子陌橫,殳言也會怎樣對你兄長陌橫……你們如此相像,你又何必一再相逼呢……給他們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吧。」僧人扶起國師。
「你後悔過嗎……後悔當初來找我們而和我們失之交臂嗎?」國師問道。
「悔過,但是現在不會了……至少離開老山來找你們,我是不後悔的。」
國師低下頭去,想了想,自責的說道:「其實……你囑我隨葬的那條項鏈,我收了起來,十年前那夜便遺失了……」
僧人聽後些許震驚,隨後苦笑道:「罷了……你家那夜突逢巨變,項鏈遺失了也由不得你……貧僧倒是希望它再也不要出現了……」
「為何?」國師不解。
僧人搖頭嘆道:「只因那裡面還有兩顆長生藥……現如今,不知在何處……」
國師先是一怔,遂又沉思了片刻,道:「確是不要再出現了……那我如今該怎麼做!」國師不禁著急了起來,不去逼殳言,難道就讓陌橫這樣躺一輩子嗎?
「貧僧相信殳姑娘,貧僧還要靠她找到一個人……」僧人淺淺的笑了……
「誰?」
「辛娜雅……」
娜雅……
「何人!」國師轉身,發現蝗竟站在那。
「師傅……」阿默輕輕喚了一聲,低下頭,不去看國師……
「是你帶他來的?」國師問道。
阿默點點頭……
「蛐蛐呢,殳言呢?」蝗冷冷的問道。
「他們已經走了。」僧人說道。
「我怎麼能夠相信你。」蝗喘著氣,看來也是一路奔跑而來……
「他們確實已經走了,我們沒傷他們分毫。」國師道。
「蝗,師傅不會騙你的。」阿默連忙說道。
「哼……」蝗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蝗……」阿默跟在了蝗的身後,卻見蝗似乎並沒有離開長生園的意思,而是沿著迴廊一直向前走,直到堂屋……
百納,純青,崢嶸,小福四人都在堂屋,見到滿身鮮血的蝗走了進來,紛紛機警的站了起來……
「怕成這樣……?」蝗嘴角淺淺一翹,道:「我現在四肢無力,動作又不敏捷,更不會咒法,根本不是你們的對手。」
阿默站在蝗的身後,擔心的看著他……
「葉語……」百納和純青輕聲喊道。
阿默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
蝗微微回頭看了看阿默,笑道:「在下有要事在身,恐怕無法顧及你們的師妹了,還望各位以後好生和她相處,多多照顧她。」
眾人被蝗的這番話不小的驚了一下……
但是,最驚訝的那個人,莫過於阿默了……
蝗又走到了曲崢嶸面前,打量了一下那個女子……
面對曲崢嶸怒目相視,蝗無奈的笑了笑道:「我現在還有未完成的事,待那件事了結了,便回來讓你殺。」說罷,蝗走出了堂屋……
眾人看著他離去……
曲崢嶸呆坐在凳上……
而阿默淚光滿面,也終沒有再跟上蝗的腳步……
別了……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