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此夜彼夜
荒廟,殘垣,斷壁……被抽去靈魂的身影——蝗回來了,阿默睡著,也許她不知道自己出去了,也許……她不願面對自己。
蝗坐在門檻上,讓月光在指間流走……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分明地感受到了太陽那耀眼的光芒,但是從此等待自己的,卻是沒有盡頭的黑夜……
屍鴉的聲音,漫天,死了,他們都死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背後是刺眼的陽光,聲音中也似乎帶著陽光……
「仙……女……」
一隻輕柔的小手抹去他嘴角的血跡,他看到,她眼中有一種光在蕩漾,就像……秋天的湖光……
「真可憐……我救你好不好,你叫什麼名字?」
「龍……晃……」
他看到她那純真的笑容……地獄真的那樣美好嗎?那麼……我願意死去……
一聲利器抽離血肉的悶響,驚起了女孩身後一群屍鴉,紛亂的黑色遮住了他眼中僅有的陽光……
「蝗!你真的醒了!」一個穿著藍色小襖的女孩從火堆邊跑了過來。
是個山洞,火焰……好刺眼……我是誰?
「你的,」女孩將少年扶了起來,將一支箭遞到他的眼前,「你還要嗎,我幫你拔下來了。」
少年低頭,發現自己左胸被血染紅了一大片,衣服上還留著箭孔,他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那個女孩……
「不要?那丟了它。」女孩將箭扔入了火堆,火燃得更旺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了,你叫蝗,是我的蟲偶。」女孩天真地笑著,一把摟住了少年的脖子。
「你……」少年仍然沒有弄清楚是怎樣一回事,但他感覺到,自己現在有如新生般舒服,被這個女孩摟著,很開心……
「我叫廉丹兒……」
「娘……」
少年這一聲出口,女孩將他摟得更緊了,少年感覺到,她似乎哭了,只聽女孩輕聲道:「有我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用去打仗了。」
雖然不知道女孩為什麼這樣說,雖然自己已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但是少年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抱住那個女孩,她需要一個人抱住她……他輕輕環住女孩的背,希望你夠給她一些安慰……那是他們的開始……
他十三歲,她八歲……
月光映照著他那無瑕的面龐,曾經,一切都是那樣美好,曾經那樣慶幸自己活著……或許,蛐蛐的做法是對的……
蝗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臨死時是什麼樣的感覺,自己真的已經忘記了……
「蝗,你要做什麼?!」阿默握住了蝗的手腕。
「你醒著?」蝗冷笑著說道。
阿默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垂下眉目,從蝗的手中拿過匕首,輕輕插回了他的腰間,沒有回答。
「我們是不是越來越像,越來越會利用別人?」蝗自嘲地說道。
「師傅那樣做,都是為了你。」阿默淡淡說道,那是她一直以來的直覺,儘管找不到任何事實的支撐點。
「你也是,是不是?」蝗凝視著阿默,那個蒼白又縹緲的少女,好似清煙一樣,無聲無息地繚繞在自己身邊。她的心思就像透明般,存在,卻又捕捉不到……
月光慢慢地傾瀉,在他們的肩頭鑲上了朦朧的銀色……他們彼此眼中的語言就像流水般靜靜淌過,找不到前一刻的痕跡……
「蝗,如果,你自由了,會和我在一起嗎?」夜風襲來,阿默的聲音隨風散去,留下額前的銀飾輕輕回應……她問,是因為她想說出來,而並非她想要蝗的答案……
蝗的嘴角淺淺一抬:「你是個好女孩,不應該和我們在一起……」
悲傷瞬間浮上阿默的眉心——為何他時刻都不忘讓自己離開……
蝗的瞳中是少女失意的瞳……
他微微一笑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和你重新開始。」
阿默笑了,月光在她臉上靜靜綻放——她喜歡蝗,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那個將她從狼群中救出來的年輕男子,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變過……一直很希望自己快些長大,但當自己長大後才知道,蝗的心裡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沒有了……阿默很清楚,自己始終只是個局外人,他和師傅的世界佈滿了枷鎖,靠近不了,更走不進去,只能隱隱看到他們偶爾惆悵的背影……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將蝗從師傅的枷鎖園中帶出來,不管有多困難……
阿默希望銀月放慢腳步,因為想和蝗多處一會……如果蝗也像蛐蛐那樣該多好……不,還是不要……
「不知道,殳言和蛐蛐現在怎樣了……」蝗看著遠方的夜色緩緩說道。
「是啊……他們一定會沒事的……」阿默聲音慢慢消散在夜色中……
「你的赤火符,能滅嗎?」蛐蛐看著身旁跳得歡的紅色火焰,不禁問道,因為溫泉池上的火焰可是足足燃了十五日,那晚在野林中點燃的,殳言也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其滅掉。
「當然。」殳言有種被小看了的不服氣,當著蛐蛐的面握緊了一個拳頭,紅火哧溜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相信你了,快點亮吧。」蛐蛐連忙說道,這裡這麼黑,萬一有個什麼狀況,真怕自己應付不來。
殳言拳頭一鬆,紅火再次於黑暗中躍動著,火光下是殳言那略帶幾分自豪的臉。
攝魂鈴一聲又一聲,殳言和蛐蛐並排走在暗夜的紅火下,默默的……
「你……好些了嗎?」殳言小心翼翼地問道,蛐蛐,已經沒有再流淚了。
「我本來就沒有事,就是眼淚止不住而已,現在已經沒有事了。」蛐蛐輕鬆地答道。
「國師幫我們,你覺得呢?」殳言想知道蛐蛐的看法,儘管她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如果我讓你不要相信他,你會嗎?」蛐蛐停了下來,看著殳言,火光下是一張平靜的面龐。
不會。這就是殳言的打算,儘管她也沒有完全相信國師,但她真的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如今終於有人願意出手,好意還是另有圖謀,也得先接受了再看事態的發展……
但……
「我相信你。」這是殳言的回答,蛐蛐才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蛐蛐笑了,幾許天真,幾許無奈,殳言覺得,那是一種很複雜的笑容,蛐蛐彷彿就要離開了一樣。殳言一把抓住蛐蛐的手臂焦急地說道:「我說的是真的。」
「我相信你,也是真的,哈哈。」蛐蛐調皮地笑了一下。
殳言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很擔心蛐蛐會惱自己,儘管她很清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好一對狗男女!」刺耳的聲音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
蛐蛐馬上提高了警惕,將殳言護在了自己身後。
今天是怎麼了,先前是「妖人」,現在竟然成了「狗男女」!?殳言心中的怒氣不打一處出來,唸咒加大了赤火,她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這樣詆毀自己和蛐蛐!
紅火熊熊燃起,透出白光,照亮了周圍,就在十步之外,站著一個女人,穿著線條僵硬的衣服,頭上纏著厚厚的頭巾,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個又扁又平的鼻子,似乎出不了氣的樣子。
她用極其輕蔑的眼神細細打量了一番蛐蛐和殳言,道:「這就是辛老太婆的蟲偶嗎,不過如此,還有後面那個醜八怪,你別以為躲著,我就看不到你。」
這明顯就是挑釁,殳言差點就衝了出去,如果不是蛐蛐死死地將她攔在後面的話……
「她不只一個人。」蛐蛐道。
果然,只見那女人揮了揮手,喊了一聲:「師弟。」從她身後又閃出來兩個人,裹著頭巾,穿著線條僵直的衣服,一付馬上就要衝向殳言他們的樣子。
「捉到他們這兩個異支,教主重重有賞!」
「是,師姐!」那兩人話音剛落便齊身躍入空中,向殳言他們衝了過來,似乎風都於瞬間逆了方向……
「小心一點。」蛐蛐招呼了一聲殳言,雙目瞬間聚光,飛速衝向那兩人……
那兩人一邊跑一邊牽起了紅繩,似要將蛐蛐圈在紅繩之中……
蛐蛐握了握右手毫不猶豫地衝到那兩人中間,騰空一個轉身,落地之前,已對那二人各賞了一記耳光,只聽的「啪啪」兩聲於黑夜中異常響亮,兩人齊呼一聲倒地,細看都被抽得面部紅腫,嘴角滲血了,那還未來得及完全張開的紅繩則是散了一地。
殳言見狀不禁開心的拍起手來,同時用一種得意的眼神看著對面那個女人。
「賤人!」那鼻子扁平的女人似乎很是羞惱,只見她單足跺地,從頸後抽出一把赤紅刀身的短刃,左手扶著刀刃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大呼一聲直奔蛐蛐而去……
蛐蛐著實被那怪異的一聲喊叫驚了一下,只覺腰間一緊——那兩個倒地的男人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此時已用紅繩將蛐蛐套住了。殳言見狀也向蛐蛐跑去,儘管她還未想好怎樣幫蛐蛐解圍——她身上只有一大堆還未能熟練運用的符咒,以及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匕首。
蛐蛐試圖用手將紅繩砍斷,但那紅繩似乎觸碰不得,一但蛐蛐碰到便是猶如握住了燒紅的鐵鐐,隨著那兩個男人將紅繩越收越緊,蛐蛐的腰也似要勒斷般,還伴隨著炙熱的燒灼感……眼見那女人持刀就要刺中蛐蛐腹部……
霎時,一炳赤紅的刀身映入殳言收縮的瞳孔……
蛐……蛐……
「師姐!」兩個男人反應過來時,蛐蛐已用力掐緊了那女人的脖子,幾乎將她提了起來,女人雙手一鬆,赤刀黯然跌到地上,竟然沒沾染上一滴鮮血……
「師姐,你又刺歪了!?」兩個男人齊聲喊道,似乎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那赤刀並沒有穿透蛐蛐的身體,而是於腰旁擦過,衣衫都不見削破少許,紅繩卻被徹底削斷了。
「你們誰敢動一下,我馬上讓她死。」蛐蛐對那兩個男人說道,隨後向身後的殳言使了一個眼色。
殳言機警地搖起攝魂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從蛐蛐身邊走過,手中緊緊地攥著那把小匕首,每一步都結結實實地踏在自己的心跳上,那種淹沒在殺氣中目光,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
忽然,一片白色迷住了殳言視線……
鹽!
兩個男人趁機向殳言撲了過來,卻不等靠近便被齊齊彈開了去……
待那些雪白的顆粒落定,只見蛐蛐出現在殳言身前,細瑣的鹽末在他身上嗞嗞作響……蛐蛐隨便用手拍了拍留在身上的鹽末,他和蝗都是忌怕這個東西的……
女人跪在地上,用力的咳著,似要將肺咳出來般……
兩個男人被蛐蛐打倒躺在不遠處,看樣子,一時半會是起不來了……
就在蛐蛐低頭拍去手臂上的鹽粒時……
「小心!」殳言驚呼一聲,沖上前去,將正低頭的蛐蛐擋在了身後,同時伸出了那把短小的匕首……
血,淅淅瀝瀝的滴落在草叢中,融入土裡……
「為何……?我又沒刺中……?」女人手持赤刀靜止,殳言的匕首留在了她的胸膛上……
殳言怔住了……正當她驚訝於自己滿手鮮血時,蛐蛐的右手迅速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伴著女人和赤刀同時墜向地面,死去了……
「我殺了她……?」殳言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眼前只有那女人被匕首刺中時的猙獰面孔……「我殺了她……!」
「不是,她是我殺死的!」蛐蛐一把摟住殳言,「她是我殺死的,你明白的。」
「可我捅了她一刀!」殳言大聲喊著,手指緊緊勾住蛐蛐的衣襟,此時她已看清了蛐蛐的臉——那緊鎖的眉心,那犀利的目光,第一次,第一次她覺得蛐蛐在命令自己……
「她死在我手上,只有我才能殺死她。」蛐蛐彷彿要將這話刻在殳言心上一般,每一字都似下了全力。
「真的?」殳言望向蛐蛐……
「是。」蛐蛐點點頭……
對的,我怎能殺死她,那樣一把短小的匕首,怎麼會殺死她……她是蛐蛐殺死的,不是我,不是我……
殳言勉強壓抑著自己心中的不安,現在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因為……還有兩個男人……
「屍體……」殳言此時發現粘了鹽的那三具屍體早已化成屍水,不能再用了。
怎麼辦,殳言近乎要瘋狂了——那三個人……
「這三具沒有了,就只能再找另外三具替代……」蛐蛐緩緩說道,話音剛落,那二人便同時抬起頭來注視著殳言和蛐蛐,面色忽青忽白,目光中怨憤和驚恐交替著……
殳言明白蛐蛐的意思,不過……與其說自己明白,不如說是蛐蛐代替自己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這一切,他準備承擔……
蛐蛐一步步向其中一個男人走去,那男人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反擊,只能用盡全力向後挪動著身體……
殳言不知道該不該阻止,儘管她早已對此有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能做的,唯有閉上眼睛,不去看這將要發生的一切……
「對不起了,你們若不是想殺我們,我也不會讓你們……」蛐蛐說著抬起了右手,女人的血在蛐蛐的指尖閃著異樣的光彩……
「我們不打算殺你們的……」男人努力為自己辯解。
「是嗎,可我不這麼覺得……」蛐蛐這句話說完,男人便一頭摔在了草叢中……
「救……救!……」另一人話還未全說出口,就已經在飛濺的血花中倒下了。
「殳言,符。」蛐蛐默然開口。
殳言緩緩睜開雙眼,藉著紅火的光芒,她看到——除了自己和蛐蛐,其他人都倒下了,就和那夜一樣……
她鼓起勇氣邁出了一步,僵硬地走到那個女人身前,注視著那把匕首,蹲下身,深吸一口氣,快速將匕首拔了出來,濺射出的血液……殳言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睜開雙眼才發現蛐蛐在自己身邊用手臂擋住了飛濺的血液。殳言不敢去看蛐蛐,扔下匕首、掏出符紙、一一貼上、搖起攝魂鈴、然後……轉身離開……帶著那三具新的屍體……
蛐蛐看著殳言離去的背影,咬緊了嘴唇,看著自己那滴血的指尖……喉結微微顫動著……
這時,一道幽紅的光芒吸引了蛐蛐的視線,是那把赤刀,月夜下,它似乎在呼喚著——它不願被埋葬……
沾滿鮮血的五指從草叢中拾起那把赤刀,銀色的刀柄上雕刻著一朵彼岸花,紅色的刀身彷彿流淌著鮮活的血液、妖異的語言……蛐蛐握緊了刀柄,將它插入了自己的腰間,跟上了殳言……
「你沒事吧……」殳言輕輕問道……
「嗯。」蛐蛐輕輕點頭……
不出多時二人便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一聲聲鈴音在夜空盤旋,找不到回應,久久仍未消散……
一個白影閃過,這裡的夜徹底寂靜了……
月光下的桃花,快要謝去,繽紛落了少女一頭……
她記得……當時,他摸了她的臉……
那瓷娃娃般的面容上靜得只剩下一雙漆黑的眸子在呢喃著語言……
「無垠,你跟著他們,師傅知道就不好了。」是曲百納,她注視著無垠,哀愁又擔憂……
無垠輕輕搖了搖頭,將花瓣抖落,從百納身邊靜靜走過……
「你不會說的……姐姐……」
香風拂過,桃花盡落,化為枯枝顫顫悠悠,枝丫下,獨剩百納矗立,淡藍色的衣袂隨風飄起,似乎要挽留無垠的離開,卻也捉不住無垠衣裙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