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法師與死丘
1
眾人來到了宅院外的一個土牆倉庫裡。
打開那青銅大門,就看見土裸露在地上,並沒有鋪著地板。與此相反,天花板卻是異常的高,橫樑竟位於樹身高近三倍的位置。
「好啊。」
一隻手舉了起來。
圭直接盤腿坐在地上。
嘴裡還掉這支煙。
他面前擺放著一整套占卜用的羅盤和竹籤等物品。同時還有密教及修驗道使用的護摩壇和神道用的銅鏡。
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看似統一卻又零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確實是這個年輕人的作風。
「我們聽說.......已經找到鬼的所在了。」
樹第一個開口說道。
「算是吧。」
圭拿下了嘴裡的煙。
護摩壇裡的火焰慢慢燃燒了起來。
火紅獲得火苗跳躍著。
火焰將圭的側臉映照的紅通通的,他忽然一笑。
「昨晚幹的不錯啊。找到了追蹤的線索,你看,這線還連著呢。」
青年手指著護摩壇前的一塊布。
那是鬼衣角的一塊碎片。
回撥最初施展的魔法——槲寄生之箭只射下了那塊衣角,鬼似乎將它保存了下來,用自己的咒力將那原本放置著就會煙消雲散的東西固定下來。
樹的右眼確實看到有一條微弱的咒力之線。
「如果是歸橋的鬼的話,它一定會被迫回來的吧。」
一條歸橋。
傳說平安時代,渡邊綱在那座橋上遇見了一個鬼,他斬斷了鬼的一隻右腕。但是在那傳說中被斬斷右腕的鬼後來又變身為綱的乳母回來奪回它的右腕。
圭所說的正是在揶揄那個故事。
「歪理就算了,快說結論吧?」
穗波冷冷的打斷了他。
「嘻。」
滿臉無聊的咂了咂嘴,青年聳了聳肩。
但很快,他又像是愉快的宣佈道——
「好像是個很麻煩的地方哦。」
「哪裡?」
「雷。」
穗波和辰巳的表情頓時僵硬不已。
「雷?」
稍微慢了一拍,樹不解的歪了歪頭。
就算是地名,也是個奇妙的名字。
「詳細的地點......是了,等等啊。」
說著,圭從穿走了樣的夾克中拿出了五隻竹筒。
拿竹筒裡滿溢著五種相同的顏色。
黃,黑,藍,紅,白。
那是身上纏繞著磷光的細長的小獸——管狐。
「恭請中央黃帝天狐土神御子,
恭請北方黑帝地狐水神御子,
恭請東方青帝空狐木神御子,
恭請南方赤帝赤狐火神御子,
恭請西方白帝白狐金神御子。」
隨著圭的吟唱,五隻管狐圍繞著圭形成了一個五芒星,各自佔據了其中一個頂點不斷發出嗚嗚的鳴叫聲。
但是,那本身卻不是魔法。
「——疼!」
樹的右眼感受到一陣逼迫而來的壓力。
那是咒力。
土牆倉庫中的咒力濃度不斷上升。
(....咒力,嗎?)
似乎是注意到了樹的視線,圭抬了抬眉毛。
「我的咒力就算集中在一起也施展不出那法術,只好用這些小玩意兒來強化一下。」
他像是辯解似的說道。
之所以勉強使用護摩壇和羅盤等魔法系統完全不同的東西,就是為了彌補自己咒力的不足。
「先說好了,我可是很普通的。一般的魔法師若是不使用地脈或觸媒等補助的話,可是連最低等的魔法都發動不起來的。」
他一邊說著話,眼睛卻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的護摩壇。十多個法印不斷重疊變化,手指一動不動。
不僅如此,隨著精神的高度集中,額頭上的血管也一下子突了出來——顏色甚至也變成了青色。
這是圭為了彌補血緣的不足兒習得的一項本領。
雖然如此,青年卻歪了歪嘴唇嗤笑起來。
「要說........我們可不像那邊的那位小姐,還有貓屋敷那樣,生來就是怪物。」
「石動!」
樹——以一種不妨礙他集中精神的低沉聲音——卻很清楚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請不要侮辱我們的社員。」
「哈!」
圭像是很高興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真是名實相符的說辭啊,小社長。」
說完,青年的嘴裡又吐出了另一串咒語。
「夜之守護。日之守護。大成哉。賢成哉——謹以稻荷秘文祝禱!」
啪的一聲,拍手聲響起。
和那聲音同時,鬼的衣角變成了一隻黑色的鳥。
兩邊都沒有眼睛,漆黑的翅膀也不是左右對稱的,就那樣歪斜著身子。嘴像彈簧似的擰在一起,每煽動一下翅膀都有髒兮兮的羽毛掉落下來。
「跟著那隻鳥。」
圭低著頭說道。
「線在牽著它。至少它也能帶你們到達鬼置身的附近。」
說完,怪鳥像是響應著他的話一般。
嘎的叫了一聲。
隨即飛了起來。
繞著天花板旋轉了幾圈之後,怪鳥伸展開雙翅飛出了倉庫,向著天空飛去。
「——果然在東邊......!」
辰巳呻吟了一聲,接著少女動了起來。
「社長,我先去了!」
「啊,穗波!」
樹剛想要阻止,無奈少女的手先一步握上了掃帚。
跨坐上了掃帚,穗波·高瀨·安布勒也從葛城山上起飛。
「.......」
樹等人都走的不見蹤影之後,圭慢慢的搖了搖頭。
他仍然坐在地上沒有起來。護摩壇裡的火焰漸漸熄滅了,土牆倉庫中逐漸昏暗下來。
「....呼.....」
喉嚨裡擠出了一聲喘息聲。
「——!」
突然,圭摀住了嘴。
背上不住的痙攣似的顫抖起來。
慢慢的......拿開手,手心已經被染的血紅。
是反噬。
勉強提升自身的咒力,因此而來的反作用強烈侵蝕了圭的內臟。
圭的身體原本就因為過去的咒波污染傷的很重。
雖然在貓屋敷的鬥爭事件中,那咒力自身已經被清洗乾淨——但受傷的身體卻並沒有痊癒。原本是必須要療養一年左右才可以的。不要說使用魔法就連接觸咒力都是必須要杜絕的。
(.....)
當然,這些他本人也都清楚。
但是,即使明白,只要石動圭還是一個魔法師,他就只能選擇這一個辦法。
(我如果連魔法師這個身份也放棄的話....就一無所有了。)
圭的嘴唇淺淺的勾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淒涼的微笑。
乍一看似乎有些像那紅色的月牙。
他的視線轉向了倉庫的入口處。
「......都去了嗎?」
一個沉靜的聲音說道。
只一聲,就讓人想到了那個背挺的直直的老婦人。
葛城鈴香。
「是的。」
圭像是什麼事都沒有似的平靜的說道。若無其事的用日本紙擦了擦手,順手將紙團扔進了已經熄滅的護摩壇裡。
「你認為那些人會怎麼樣?」
「不就是和那隻鬼一場真正的決戰嗎。」
圭冷冷的說道。
「總之.......該做的事我都做完了。至於那之後命運將會如何,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是嗎。」
似乎點了點頭,那個聲音說道。
「今晚隨著那個的成功,祭祀也就開始了。」
「今晚?」
「是的。」
「那麼.那些傢伙連祭祀也沒辦法參加了啊。」
即使他們戰勝了鬼。
在他們回來時,祭祀也已經結束了。
而且,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那件事。
「你明白的吧?」
聲音冷冷的反問道。
「大概吧。」
晃了晃長長的頭髮,圭繼續說道。
「我很累了,請讓我休息一下。」
「隨你的便。不過,請不要在這裡吸煙,會把地面弄髒的。」
聲音說完就離開了。
雖然沒有聽到足聲,但是圭感覺得到葛城鈴香已經不在這裡了。
「.......切,真是個怪物。」
咂了咂嘴,圭走出了倉庫。
不要說影子或形跡——那老婦人就連足跡都沒有留下一個。
「........」
圭就那樣離開了葛城家的宅院,沿著森林小路走了進去。
即便在白天,杉樹林裡依然昏暗不已。
瘴氣似乎連陽光都阻擋在外面了。
圭慢慢的走在那條小道上。每走一步土都沉沉的陷下去,沒過了圭的鞋子。有時那陷下去的土好像化身成了奇怪的怪物的嘴。
「.......哼。」
圭一腳踩扁了那怪物的臉。
噗的一聲,感覺好像踩上了什麼東西,那土又變回了很普通的土。
——咒波污染。
那座防範嚴密的山平時是收不到污染的。
但是,這座極度嚴密的咒力所籠罩的山,昨天卻受到了鬼的餘波的影響。雖然還沒有達到咒波污染的程度,但是敏銳的魔法師卻能感覺的到因那餘波而生出的種種影響。
DON DON DODON
哪裡傳來了一陣太鼓聲。
那是為祭祀而做的準備。
接下來真正的祭祀就要開始了。葛城的秘密儀式。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只是觀看這個祭祀,就已經是作為魔法師的榮幸了。
特別是對圭這樣的魔法師來說。
青年在途中停下了腳步。
高聳入雲的巨樹下,隱藏著一個小小的建築。
外面看上去和圭剛才焚燒護摩壇的倉庫沒什麼不同,但是他的窗戶卻緊緊的關閉著,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鎖。
靠在那窗戶近處,圭從胸前的口袋裡又拿出了一支煙。
一瞬間,青年有些猶豫,最終卻還是點燃了它。
是那種很廉價的煙。
「......那些傢伙........真的去了。」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煙圈慢慢消散時,突然一個聲音說道。
「圭哥哥.....!」
一個很纖細的聲音。
那是——葛城美貫的聲音。
「是制服鬼的事。和預想的一樣,那些人很痛快的答應了。還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一點都沒變。」
吐出了一個煙圈,青年一句句說道。
「圭哥哥.......為什麼........!」
像是刮過牆壁般擦出的聲音混入了冬日凜冽的寒風中。
無視那聲音裡隱含的悲痛,青年問道。
「問你個問題好嗎?」
不待對方做出回應,又自顧自的說道。
「你恨你的姐姐嗎?」
「.......」
一陣沉默。
圭一邊將煙吸入肺裡,一邊看著眼前的樹林。
仔細看過去,小路上還有一些不是自己留下的的腳印。
(是弓鶴那傢伙嗎......?)
那個青年在葛城家是個特例。一味的寵愛著美貫。即便是偷偷的來看她也並不奇怪。
美貫看上去並沒有想像中的衰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DODON DODON DON
DODON DODON DON
又一陣太鼓聲響起。
那聲音遠遠的傳來,毫無間斷,毫不動搖。
那是一直持續了大概一千年以上,將近兩千年的鼓點。
圭覺得那鼓點就像是這座山自身的心臟在不斷的跳動著。那樣的咒力充斥在這座山裡。自己在那個倉庫裡勉強提升的咒力與這相比起來,就像街邊的垃圾一樣。
——葛城的,聖城。
圭知道那裡所蘊涵的意義。
「沒什麼......好憎恨的。」
突然,背後一個聲音說道。
「恨不恨什麼的,完全不是那樣的.....姐姐是,奶奶,辰巳,哥哥,弓鶴哥哥他們也是.....恩,不管是誰....我都不想恨......但是,現在卻變成了這樣.....」
那聲音雖然衰弱,卻一字字說的很清楚。
少女清楚的回答道。
「我只是得不到神的眷顧。」
「是嗎。」
說完,圭從靠著的牆壁上抬起身來。
同時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關於自己和貓屋敷。
其實兩個人的才能和技術並沒有相差多少。
至少,假以時日是可以填補的。
但是,卻有一個壓倒性的絕望。那是從出生時,不,從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的絕望。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難道——
僅僅因為血緣的差異,就要讓我認命嗎?
「......」
青年狠狠的咬住嘴唇。
痛楚的血的腥甜再次在口中蔓延開來。
「但是,今晚的祭祀已經開始了.........那麼,就一次清算清楚吧。」
圭發洩似的說道。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
透過杉樹的枝葉可以看到飄動的流雲。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沉重的灰色已經完全遮蓋住了太陽的光芒。如今籠罩在這森林裡的只有濃密的瘴氣和倍增的咒力。
「可能會下雪啊......」
圭喃喃說道。
像是有些痛苦。
又像是有些焦急。
「........這和祭祀......可不相配啊。」
2
有一片被稱為飛鳥的土地。
古代,無數王朝興替,引發了許多內亂。
或是背叛後自立為王,或是被背叛後死無葬身之地。每一次,都有成百上千的死士追隨著王或死屍。
也就是說——
每一個王朝的誕生那個都伴隨著成百上千的死亡。
那片土地因仇恨兒哭泣不止。
幾度星霜中沉積下來的怨恨本身就變成了一種強大的「力」。它沒有方向性,只是緊緊附著在土地上的怨念的結晶。
因此,人們需要有方法來鎮壓住那些怨恨。
河水就是其中之一。
將怨恨埋深於土中,或是隨水流逝。被賦予了方向性的「力」,也和現實中的物理法則一樣,那股「力」總有一天會消耗殆盡。流傳至今的送人偶(註:女兒節人偶放到河裡隨水流走,用以趨吉避凶)和流水精靈就是這樣。
——飛鳥川·雷丘。
相傳有個受命於雄略天皇的侍從在那裡捉住了雷神。
那是曾經隨水流逝的怨恨最終到達的地方。
據說隨著飛鳥川到達此處的死屍在此停駐,腐爛,被烏鴉啄食。
死之後的終點。最後的死亡墓地。就像位於京都的鳥邊野一樣,是死者最終的歸屬。
樹等人追著的怪鳥,最後也是在此處消失了蹤影。
「......這裡,是........」
樹呻吟一聲。
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凡至極的丘陵。
這是個生長的茂密的雜樹林,高度不足二十米的小山丘。旁邊一條細細的小河流過,發出潺潺的流水聲。
實際上,在山丘背後,還排列著數家普通民居,一副夕陽西下的田園景色。即使是在嚴寒刺骨,陰雲佈滿天空的寒冬,也沒有任何異常的景象。
但是。
少年的右眼.......卻是從未有過的疼痛。
「啊。」
旁邊的辰巳皺起了眉頭。
「什麼,這裡是沒有墳墓的墓地啊.......」
不用說,比起飛鳥這裡更多的是墳墓。
既有露出地面的,也有無數深埋地下至今仍未被發現的。為了鎮壓住王的怨恨和哀傷,如此數量眾多的墳墓是必要的。
但是,這片土地卻並不是那樣。
這是一片隨著水的流逝怨恨也被人遺忘,變的一無所有的死亡之地。
也就是說至今為止沒有接收到任何祭祀的充滿了怨恨的土地。即便那怨恨會隨著漫長的年月而衰弱,隨著水的流逝而消耗,也不會完全消失。無論如何的稀薄,只有「怨恨」這個詛咒般的事實永遠也不會被掩藏。
「但是,這樣的話.......」
樹甚至顧不上考慮什麼消耗的問題。
現在他右眼的刺痛正在逐步加劇。
「......有人正在喚起原本應該沉睡的咒力。」
突然一個聲音從空中傳來。
那裡漂浮著一把掃帚。
雖然現在還是黃昏,但普通人卻是看不見穗波那刻著歐甘文字的掃帚的。當然坐在掃帚上的穗波也是一樣。她頭上戴的尖帽子和手裡握著的橡木杖更強化了那種效果。
降落下來的穗波一臉嚴肅的想眾人說明情況。
「雖然我從上面觀察了,但是整座山丘都被咒力包圍著,看不清楚。」
「咒力?」
「嗯。還沒到夜裡,就已經有低位的咒波污染了。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社長,不要緊吧?」
少女最後有點擔心的問道。
「啊......恩。」
少年有些虛弱的笑道。
如果是平常的話,最少心裡都會有點不舒服。但實際上這一天裡,他已經習慣了這片土地透著的那種奇怪的感覺。
強烈的怨念不斷從河流山丘上湧起。
那不是單純的咒力——而是以某種形式凝聚在一起。
嗷嗷嗷。
嗷嗷嗷嗷。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同時,山丘各處滿是那恐怖的東西。
那是人的臉。
不是一個兩個。
也不是二十個,四十五十個。
而是成百上千數不清的人臉。
有男。
有女。
有孩子。
有老人。
有像指尖那麼大的,有像手掌那麼大的,還有像輪胎那麼大的。
那無數的臉浮現在水裡,土地裡,葉子上,樹根上,樹枝頭,石頭表面還有樹皮上。
而且。
那些臉一起哭泣著。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聲音越來越大。
聲音和聲音交雜著,聲音和聲音重合著,聲音和聲音發出不協調的奏鳴,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和聲音——!
充滿怨恨的聲音響徹整座山丘上空。
那叫聲彼此歎息著,彼此哀憐著,彼此貪噬著。
看著眼前這一片淒慘的光景,樹向後退了一大步。
突然,似乎有血濺出的聲音傳來。一股酸酸的東西猛然湧上喉間,過度恐怖的情景連腳也跟著顫抖起來。
樹倒了下去。
一隻大手從背後扶住了他。
「辰巳。」
「雖然我不知道這鬼本身是個怎樣的小子,但他的興趣好像很惡劣啊........」
巨漢瞇起了一隻眼睛。
「看得見嗎?」
「看不見,不過多少聽的到一點。」
他用粗壯的手指拉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這時。
樹看見了某樣東西。
「........那裡!」
樹手往前一指。
他手指著的地方——就在旁邊的河流上,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這次,辰巳和穗波也都看見了。
它站在水面上。
一襲白衣飄飄。
柔軟的手腕。
臉上戴著女子的能面。
鬼。
「——祭祀還沒結束嗎」
是那隻鬼。
小河上蕩漾起一圈圈的波紋,鬼站在上面卻沒有絲毫下沉。雖然是極不普通的景象,但由這個鬼做起來卻又異常的自然。
「我來。」
辰巳的身影突然向前掠出。
大約十多米的距離。河流的深度看上去大概到膝蓋左右。如果是這個巨漢的話,大概也只能沒到腳背以上吧。
「我也去。」
穗波輕輕點了點頭。
「這次也沒有葛城的結界。全力再戰一場吧。」
她的手從斗篷裡伸了出來,指尖夾著一根槲寄生之箭。
空氣瞬間凝結起來。
並不知是咒力。
那裡還混入了殺氣。
「——穗波。」
一手捂著眼罩,樹開口喊了一聲。
「沒問題的。」
少女自信滿滿的微笑著。
「沒關係的,社長在這裡看著就好了。」
但是,樹卻看見了。
少女那平時總是透著堅強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陰影。
那緊握著的拳也在顫抖。
「穗波。」
嗚嗚嗚嗚。
上百張臉同時哭泣著。
鬼飛了起來。
白色的衣服在風中獵獵作響。
幾乎和地面保持著平行,鬼閃電般劃過空中。
「我謹在此起誓!森林女神南塞爾。」
一剎那。
穗波一手扶著掃帚飛上了空中,同時放出了槲寄生之箭。
那箭擦著鬼的右側飛了過去。
那並不是單純的射歪了,作為證據,鬼的腳猛地震動了一下。
「美麗的迪奧那。」
又一支箭朝著鬼的左側射了過去。
「祭祀還沒有結束嗎」
鬼說道。
好像從少女的行動中領悟到了什麼,這次輪到鬼迎擊穗波,它的腿大幅度的彎曲,做出跳躍的姿勢。
「......別忘了還有我。」
在那之前,一個巨大的身體突然插了進來。
是辰巳。
他上前用手肘制住了伸過來的鬼爪。
看上去非常鈍重的身體,卻是出人意料的輕盈,以近似於輕量級拳擊選手的速度迴旋一圈。
沿著順時針方向,腳步六十度傾斜將鬼掄了出去。
(好快——!)
樹看的目瞪口呆。
即使是在旁邊觀戰的樹都有點看不過來。
那是白天和自己過招時所無法比擬的速度。
這個巨漢到底是讓了自己多少招啊。
鬼的頭往下一沉,另一隻爪抓了過來。
朝著辰巳逼近。
兩相交鋒——超近距離的對戰。在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呼吸的近距離裡,辰巳的右掌切入了鬼的側腹。
咚!
鬼的身體彎成了弓型。
它的身體承受了所有的衝擊。
那是比之樹從支蓮那裡學來的發勁技巧更高一籌的技術。更加上那被稱為神樂的魔法性質——也就是說咒力的衝擊百分之百的作用在了鬼的身上。
那是即使惡靈都那一抵擋的一擊。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沒擋得住鬼。
不僅如此——
「——祭祀還沒結束嗎」
應該還是木製的假面具突然裂開了一個大口,露出了裡面的獠牙。
「——!」
辰巳臉上的表情極為沉重。
他一邊用腳劃了一個圓弧,一邊後退。
等退到了死角後猛然移動重心,一下子就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那是在古代的武術裡被稱為縮地的步法。
但是鬼的速度卻比這更快。
在他後退的時候鬼已經到了他面前。
獠牙猙獰著。
「你——!」
巨漢伸出手想要阻止,卻被鬼握住了。
卡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
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握力。
對準僵硬不已的辰巳的胸口,鬼的獠牙就要刺過去——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牧神琺爾尼。」
又來一個。
這次槲寄生射向了鬼的正前方。
(.....就是這樣!)
空中的穗波確信勝利會屬於自己。
在前面的戰鬥中,她已經摸清了對方的實力。
從鬼的速度來說單獨的射出槲寄生是不可能射的中的,就是再來一擊要消滅它也非常困難。
所以,她要布成槲寄生之陣。
用攻擊範圍更廣的陣法來困住以速度見長的鬼。
「角神卡魯努!」
最後一支槲寄生被投擲了出去。
四支槲寄生——以凱爾特四神為原形所作成的,力之圓錐。
擁有和少女所戴的尖帽相同的象徵——對應著相應的魔法來困住鬼!
「以力之圓錐的力量,我謹在白亞神殿前起誓!請將災難的火種束縛於地,穿越白晝和黑夜的間隙,將它束縛於此吧。」
四支槲寄生上忽然生出了無數的籐蔓。
那些籐蔓纏繞著鬼的四肢,將它束縛在大地上。
「——抓住了?!」
樹發出了一聲歡呼聲。
少年的右眼捕捉到了那籐蔓的咒力約束甚至侵入了鬼的本質。這不是單純的腕力,而是加上了魔法的束縛,這樣的咒力約束是不容易掙脫開來的。
辰巳和穗波臉上的表情一瞬間也放鬆下來。
但是。
奇跡卻並不止於此。
「.......疼!」
少年右眼的疼痛至今仍未減少,而是命令著他看向某個方向。
少年面對著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慢慢浮了上來。
呼,呼——
呼,呼,假面突然出現在了半空中。
是那個女子的能面——深井。
衣袖飄飄。
鬼一隻接一隻的,出現在了樹等人的周圍。
「——祭祀還沒結束嗎」
鬼們一起說道。
似乎整座山都搖晃了一下。
「為什,麼——」
樹摒住了呼吸。
「難道,還有一個使魔?」
穗波咬了咬嘴唇。
她的側臉透著一層薄薄的青色。
剛才施行的魔法,消耗了她大量的體力和咒力。雖說沒有了葛城的結界,但是在與自己敵對的土地上施展魔法,也是相當疲勞的。
兒這對於以自然為媒介的凱爾特魔法來說,又更甚一籌。
「怎麼會.......!」
一邊用槲寄生之箭牽制對方,穗波大叫一聲。
那是完全不像這個少女的微弱的聲音,卻也正顯示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樣的沉重,甚至讓樹丟掉了他的猶豫不決。
「........」
樹捂著眼罩。
強自抑制著恐懼,緊緊咬著不住打顫的牙齒,捂著眼罩的手用力到眼睛發疼,透過手掌,向前看去。
看到了。
看到了。
他看到了拿全鬼。
他在喚起激痛的咒力中——看到了一種規則性。
「........穗波。」
少年呼喚了一聲。
「唉,社長......?」
隨著那聲音,少女在空中向下看去。
「那裡。」
少年只是用視線指示這方向。
「大概......只有從那裡才可以突破。」
那是鬼右側通往山丘的小道。辰巳揚了揚眉毛。
「看得到嗎?」
「勉,勉強看得到一點.......咒力........或者說壓力,只有那裡最微弱.......」
這在以前他或許還是不知道的。
不用說取下眼罩,戴著眼罩時的樹只是分辨咒力的強弱就已經拼勁了全力。
但是,現在的樹雖然仍有些曖昧不清,卻已經能感受到殺氣。與此相同,他對咒力的流動不僅是靠眼睛,通過肌膚也能感受的到。
「知道了。」
穗波堅定的應了一聲。
「我相信社長。我用槲寄生牽制住它.......突破那裡。」
「喔,噢.........」
少年自信的點了點頭。
「倒數三秒。......三,」
與鬼的腳步同時,倒計時開始了。
逼人的壓迫感緩緩朝樹逼近。他真想忘了數字忘了一切,轉頭就跑。用盡了全部的心思才算甩脫了那樣的念頭。
「二,」
「祭祀還沒結束嗎」
鬼的怨念。
鈍重閃耀的鬼爪和毫無表情的能面出現在眼前。
「一——!」
辰巳和穗波同時從地上天空沿著一條直線突擊。
一瞬間。
「喵喵喵!」
就在那時,一直老實呆在樹腳邊的白貓突然暴躁起來。
「白虎——?」
白貓忽然向著河流的方向衝了過去。
「等,等等!」
追過去的樹在河邊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
同時,鬼們也回過了頭。
嗚嗚嗚嗚。
上百張臉同時回過頭來。
那邊突然響起了一聲巨大的轟鳴聲。
「什——?!」
樹瞬間停止了呼吸。
是一堵牆壁。
藍色的牆壁,帶著駭人的滾滾波濤,從視線的一端洶湧而來。
河流對岸滾滾而來,是可以和大炮比肩的水之暴力,也就是字面意思上所說的山洪。
「——洪,水?!」
沒有說話的時間了。
樹一把抱起白虎,已經沒有躲避的時間了。
一瞬間,藍色的波濤淹沒了少年的身體。
就在那一瞬間。
「社長!」
他似乎看到了回過頭的少女那蒼藍色的眼睛。
(.......啊啊!)
看著那充滿悲痛的眼睛,他忽然覺得很抱歉。
——隨後,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