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五月,倫敦。
符合霧都之名,這天早晨在宿舍庭園也泛起了白霧。
踏著微濕的草地,穗波·高瀨·安布勒在爬牆虎圍繞的教堂前,按住旅行箱。
大理石的正門前,有一位熟識的老紳士正等待著她。
「馬庫雷瓦老師。」
「--穗波小姐,就算要回故鄉,至少也先打聲招呼如何?我差一點就無法為近年來最優秀的學生送行了。」
馬庫雷瓦拿著手杖朝腳邊的霧氣咚地敲了一下,將高禮帽靠在胸前。
他的日語十分流暢。
穗波輕聲一笑,也把大尖帽摘下來。栗色的半短髮之下,露出細框眼鏡與鏡片後的冰藍色眼瞳。十五歲的純真身軀穿著雪白的罩衫與緊身裙,顯得非常耀眼。
「我只是不想麻煩您。老師似乎正忙著下次的論文呀!」
「別瞧不起我。身為英國紳士,如果連弟子啟程都無法給予祝賀的話,那算什麼?」
馬庫雷瓦撫著整齊的柯爾曼式短髭(註:CIKMAN RONALD。1891-1958,英國出身的美國演員,代表作有「雙城記」、「失落的地平線」),輕輕哼了一聲。
穗波再次微笑。
他就是這樣的人,愛慕虛榮與稚氣巧妙地並存在他身上。馬庫雷瓦在想學日文時突然抓住穗波,甚至還宣告:「不管是哪種語言,只有歷史悠久的標準語才能與紳士相配。」幾個月之後,他連轉換心情用的背景音樂都換成落語(註:日本的單口相聲)和歌舞伎。不知道事情經過的其他學生,還傳出老師已經發瘋之類的傳聞。
對穗波來說,他也是這七年來最照顧自己的人。
「好了,那我這個被解雇的教師,在最後出一道畢業考題也無妨吧?」
「是的。」
她在心中悄悄確認裝備--沒問題。雖然大規模的術具已經用空運送走,但只靠現在身上攜帶的,也能做到最低限度。不過,要是有個萬一,那就得靠旅行箱裡的東西了。
「毫不猶豫是嗎?你這種不甘示弱的精神真是好極了!」
馬庫雷瓦開始滴溜溜地旋轉手杖。如果這是昔日的電影,他也許會就此跳起踢踏舞吧。
「在這個庭園裡就不必擔心咒被污染--在飛機啟航前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快點開始吧!」
他從口袋中唰地拿出了某樣東西。
那是個小小的陶器酒杯,杯子的側面刻著吞食自己尾巴的銜尾蛇,杯口用蠟封蓋。這是在煉金術實驗中不時會用到的物品。
「老師專精的不是埃及魔法嗎?」
「既然這是給你的考試,配合學生的相性是理所當然的吧?當然,也因為考題是給你用的,為了提升難度,所以才這麼做。」
馬庫雷瓦在說話的同時,隨手鬆開酒杯。
「總之,這是猶太密教喀巴拉的魔像與硫磺——煉金三元素的應用。」
馬庫雷瓦專注地觀察著。
「事到如今,已經不必寫什麼EMETH(註:猶太密教的魔像身上刻有EMETH「真理」字樣,只要削去首字將EMETH變成METH「死亡」,魔像隨即崩壞)啦。好了,以沒有實體的怪物當對手,你要怎麼對付?」
膨脹的濃煙,已經將穗波的身體完全覆蓋。
如果按照馬庫雷瓦的計算,在少女昏倒之前,煙霧怪物應該不會恢復原狀。當然,他已經調整到不會奪人性命的程度,但除此之外完全沒有手下留情。濃煙被設計成會纏繞著她,直到把她肺部的空氣耗盡為止。
但是,濃煙卻突然停止動作。
「嗯?」
馬庫雷瓦皺起眉頭。槲寄生自地面長出,應該沒有實體的濃煙只是被那株槲寄生貫穿,便已遭到束縛。
同時,一隻箭矢從濃煙裡擊中馬庫雷瓦的手杖。
滾落草地的手杖在半途中呈縱向裂開。以塗料固定的手杖內側刻上了EMETH,只有那個E在這一箭的攻擊之下被削去了。
「咒力的來源就在那裡。撒謊是偷竊的開始唷,老師。」
「……槲寄生的飛鏢嗎?這可真是復古。」
揮揮麻痺的手,一屁股坐倒在地的馬庫雷瓦苦笑著。濃煙已經消失了,向他伸出右手的少女連旅行箱都沒打開。這是他相當有自信的作品,結果卻連讓她使出絕招都做不到。
「啊啊啊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馬庫雷瓦拋開紳士的風貌,胡亂跺著腳。
「如果你肯留下來,別說是研究經費,就連秘藏的魔法書都有機構願意公開。至少再一年——不,要不要再繼續研究半年看看?」
「老師這樣替我惋惜,我很高興。」
依然繃著臉的馬庫雷瓦雙手抱胸,進一步追問:
「你在日本有戀人嗎?」
一瞬間。
穗波的臉頰迅速染上紅暈。
「沒、沒這回事!」
「喔喔。」
馬庫雷瓦愉快地揚起嘴角。
「這麼說來,你曾說過有個青梅竹馬吧?嗯,身為紳士,對於這種事可是不吝幫忙的。你務必要把事情說出來啊!」
「老師您說這種話,比較像是法國的紳士呢?」
「哼,只是一點小差異啊!」
他說出了如果被其他英國人聽到,恐怕會被殺掉的台詞。
「唉,這次能看到穗波小姐難得的表情,也就罷了--那,你要去日本的哪裡?那邊的居爾特魔法規模不大吧?我聽說大部分的靈脈都是神道與佛教的勢力範圍。」
「--是的。關於這件事,我從十年前就決定好了。這請您收下,老師。」
穗波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交給他一枚名片。
在印有水晶浮水印的可愛紙片上,墨色的文字如此寫著--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師出租服務。
第一章 魔法師出租中!
1
那麼,魔法的故事要開始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庭樹放聲大喊--沒能成功的昏過去。
他一屁股趺坐在深夜的巷子底,因為那份疼痛而回過神來。放在樹旁邊的塑膠垃圾筒翻倒,制服的長褲也被廚餘弄髒了。
「啊……啊……啊……啊……」
但他卻完全沒注意到那種事情,樹有如精神恍惚般仰望著上方,壓住右眼的眼罩。
他是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還幼小一點的少年。
猶如將樹的性格表露在外,短短的頭髮既沒有染也沒有燙。服裝也一樣,明明是難得的假日,他卻穿著制服。例外的只有那個像海盜般覆蓋右眼的眼罩而已,但就連那個戴在這少
年的身上,都還是有股滑稽的感覺。
還有,這樣的少年之所以會壓住眼罩,是因為有著切實的理由。
他的左眼什麼都沒看見。
不管讓其他任何人來看,這裡應該都沒有值得害怕的東西。在陰暗的小巷裡,完全看不到除了少年以外的影子。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
「…………」
可是,樹的右眼卻看得到。
別說眼罩,他的右眼甚至穿透壓住的手掌,清楚地看見了。
--鮮紅的眼睛。
那些炯炯燃燒的眼瞳,正從三公尺的高處睥睨著樹。而且,全部共有六隻眼瞳--也就是有三顆頭。
那是擁有三顆頭的恐怖巨犬。
他的軀體高度將近樹的兩倍、黏答答的黑色粗糙皮膚、地獄般的鮮紅瞳孔,還有從逼近道路寬度的肩頭所生出的三顆頭。不管是哪顆頭都充滿了魔性的威嚴,光是和他面對面,魂
魄好像就快被拉走了。
--這模樣和資料上記載的一模一樣。
「……那、那個……這個……」
「GARARAAAAAAA!」
左右的兩個頭發出熾熱的吐息。光是吐息的餘波,就足以讓樹的頭髮倒豎起來。這溫度高到如果再熱一點,搞不好就會起火了。
事實上,正是如此。
就算比不上身為遠祖的地獄看門犬,或是在歐洲闊步橫行的黑犬獸(註:帶有魔法的黑狗。在歐洲又稱為黑魔鬼、魔犬、鬼狗或獸足)。但只要他想,就能融解鐵塊這種程度的東西吧?根據資料上的數字,吐息的最高溫度好像是兩干度還是三千度。無論如何,區區人類毫無疑問會在一瞬間變成焦炭。魔獸就是這樣的存在。
但是,如果是擁有魔眼的人類,一點抵抗至少還……
緊接著,樹在魔獸的面前使勁揮舞雙手。
「不、那個、我、一定不好吃的!」
那真像是被恐嚇的國中生一般拚命,樹哆哆嗦嗦地搖著頭。
……訂正一下。
他連那種抵抗都辦不到。
「GRYYYYIII?」
「JRYYYYIII?」
「ZRYYYYIII?」
三顆頭各自以不同的角度觀察著樹。
他看起來好像是在煩惱該從什麼地方開始下口。或者,他是在煩惱該從哪裡開始燒起呢?
「那、那個、哈哈哈哈……」
樹發出乾笑的聲音。
也許是這個反應討他歡心吧。三顆頭猙獰地把雪白的牙弄得喀喀作響。
他在笑。
一個顫僳,冰冷的寒意貫穿樹的背脊。
「哇哇哇啊啊哇哇啊啊啊!」
他一邊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一邊動起雙手雙腳向後退。
就在同時,魔犬跳躍了。
他的動作輕盈得不像真的。明明是條光走路都快擦撞到的狹窄小巷,魔犬卻在牆壁上蹬了兩、三次之後,在緊貼著樹的背後著地。
「什、什什什!」
樹瞪大眼睛。
這次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了。樹的視野一瞬間被染成鮮紅。
那是鮮紅的、熾熱的、散發出異臭的--
血盆大口。
--舔。
「…………」
--舔、舔、舔、舔。
「…………咦?」
樹睜開眼簾。
被黏答答口水扭曲的視野中,魔犬的尾巴正啪啪啪地拍打著。那感覺就像是高興得無法忍耐,非常拚命的搖法。
「哇哇哇哇哇哇!」
魔犬的三顆巨頭正以猛烈之勢拚命舔著樹的臉。
在他背後傳來開朗的聲音:
「喔,真不愧是社長。居然一馬當先地找到了。」
「--貓、貓屋敷先生。」
沾滿口水的樹回過頭,在小巷的另一頭,有一名青年正拿著扇子。
青年比起樹高出一個頭。他有著一頭熏灰色的頭髮,細長而清秀的眼眸以及挺直的鼻粱,說得上相當帥氣。然而,他披在肩膀上的平安風外褂與扇子,卻把這些優點乾脆地破壞了
接著,和他名字相符的物體,從那件外褂的各處衝了出來。
「……喵~」
「喵~」
「咪嗚~」
「喵嗚~」
那是四隻毛色各為白、斑點、黑,以及三色的貓咪。
「嗯,很乖很乖。我稍微餵了這些孩子們一下,結果就遲到了。貓真好啊!是人類的寶物、地球的寶物。不不,是宇宙、時空、阿賴耶識(注。佛教唯識學的第八識,又稱藏識,是記錄身體、苧呂、心念一切行為的記憶力,近似靈魂的精神實體)的寶物。說貓一值千金也太小氣了,從我這個貓屋敷蓮的眼中來看,貓值萬金啊!不,是億金!」
「……比起那個,這是怎麼回事啊!?」
皮膚被魔犬粗糙的舌頭刮擦著,樹一邊叫苦。
對於他的問題,全身是貓的青年依然將扇子靠在嘴角,很不可思議似地歪著頭。
「啊?您是指什麼?是指這孩子很愛親近人的事嗎?」
「很愛……親近人?」
的確,也不是不能這麼說。雖然比起愛親近人,感覺上更像人是他喜歡吃的東西。
「啊!社長。您又因為看不懂,所以把資料跳著讀過去了吧!聽好了,這次的工作是尋找寵物喔?」
「寵、寵物?」
樹不禁鸚鵡學舌地複述。
「儘管是後裔的亞種,但是他十分適合拿來當成使魔。不就是因為他在運輸途中逃走,我們公司才會接到委託嗎?」
「…………」
樹啞口無言。
但是,魔犬那一方卻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GRYYYYYY?」
魔犬突然離開了樹,就像在警戒著現身的青年與貓,他發出低吼聲。然後,他朝反方向翻身而去。
「哎呀,歐特羅司!」
那是壓倒性的腳力。
比起青年的吶喊聲更迅速的魔犬,就在正要一口氣突破小巷時--
「--祓除吧,清淨吧。」
這時響起了咬字雖不甚清晰,但聽起來卻十分清冽的聲音,並且朝著小巷而來。
「祓除吧,清淨吧。乞求連說出口亦感敬畏之祓戶大神靈驗,若願一切惡事罪穢祓去消除,便宣讀天津祝詞之太祝詞事--」
伸出來的東西是掛著白色紙片的楊桐樹枝--玉串。每當那支玉串揮動一次,魔犬就大大地往後跳,漸漸被逼回樹這一邊。不只如此,簡直就像惡作劇被主人發現了一樣,魔犬的頭漸漸下垂,發出「嗚嗚」的可憐叫聲。
「咦?」
樹眨了眨眼。
在小巷的另一頭,一個綁雙馬尾的少女站在那裡。不,她才八歲左右。與其說是少女,這年齡更應該說是女孩才對。
她的服裝與蓮有點相似。
雪白清淨、配上鶴紋設計的千早(註:祭神服裝中穿在最外層的寬袖外衣)以及色澤鮮潤的紅色褲裙--總之,就是巫女裝束。她會背著大紅色的書包,是因為正在放學的路上吧?
「真是的,貓屋敷先生。你應該有聽說,這孩子會因為其他魔物的咒力氣息而害怕的事,對吧?」
女孩怒氣沖沖地鼓起腮幫子,雙手叉腰。
她的名字叫葛城美貫。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也是神道課的契約社員。總之,這工作似乎是她的打工。
「啊哈哈,不知不覺就沒有留神啊。」
說完後悠閒笑著的青年則是貓屋敷蓮。他身為公司的資深執行董事及陰陽道課課長,在表裡兩方面部可說是《阿斯特拉爾》的主力。
「那麼,最後就讓社長來確保目標吧?」
「咦,我、我?」
貓屋敷將三張符交給滴溜溜轉著眼珠子的樹,某些複雜的文字躍然呈現在和紙上。如果讓對書道梢有涉獵的人看到了,也許會驚歎一聲張大眼睛,但那種事與現在的樹是無緣的。
「是的,你就砰砰地拍拍那孩子的頭順便貼上吧。如果讓我靠近,他又要害怕了。」
「…………」
樹停止了呼吸。
他不斷在貓屋敷與魔犬間來回看著。雖然樹非常想拜託美貫,但她也在魔犬的另一側。
「我……我知道……了。」
樹以徹底發青的臉龐,像人偶般地點點頭。
「拜託你了,社長哥哥。」
美貫笑咪咪的為他加油打氣。
「啊……啊哈哈哈哈。」
樹發出勉強的乾笑聲,戰戰兢兢地接近魔犬。
「GRYYYYYY?」
「不不不、不要緊,我不會做壞事的。」
啪嗒。
一張。
那張符讓魔犬左邊的頭無力地垂下,很舒服似的發出呼聲。
「RYYYYYYYYY~」
「我我我我我、我、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貼符而已。」
啪嗒。
兩張
「YYYYYYYYYYYYYYYYYYYYYYYY!?」
「…………!!!」
貼上第三張符的同時,樹這次總算昏倒了。
「哥、哥哥,社長哥哥?」
「哎呀呀呀呀。」
「咪嗚~?」
他感覺遠方傳來呼喚的聲音。
掰掰。再見。謝謝你。
2
「…………!!!」
樹醒了過來。
有一瞬間,他搞不清楚這是哪裡。
他環顧週遭,一片赤紅。
黃昏的教室裡。
好幾個同學正以傻眼的表情注視著這裡。
「嗯,伊庭?」
坐在隔壁的山田作為代表向他開口。他有張棋盤似的臉龐,是物理社的希望。順帶一提,所謂的希望,那就是在歡迎新生而舉辦的物理社格鬥遊戲大會上,達成無敗績的優勝。
「畢竟你從第二即課一直睡到補習時間,的確是會讓人覺得你是不足被什麼東西附身了,怎樣啊?」
「……啊,我睡了這麼久?」
「嗯,在課堂中也用嚇人的表情呻吟,誰都不敢碰你啊!」
眼珠滴溜溜地轉動,山田的三白眼探向這邊:
「你說了什麼三顆頭、怪物狗的。怎麼,又在半夜搞錯看到恐怖電影啦?像是『恐怖!飛天殺人番茄對決艾德。伍德(註:Ed WOOd 。D WOOD Jr。1924~1978 B級恐怖片宗師,被稱為美國史上最差的電影導演)之類的。」
「我想,那裡面不論哪邊都沒出現狗吧?」
「別在意,反正只要是恐怖片全都能讓你昏倒吧?」
「……這、這麼說未免也太過分啦!」
「哦!我可是忘不了你看『大雄的魔界大冒險』也昏倒的事情喔!」
「呃!」
樹的精神創傷突然遭到直擊。
在這種場合,從小學開始的交情只會朝不好的方向作用。入學才一個半月,樹的膽小德性就已經在班上流傳開來,那全都是這個男人的責任。拜此所賜,最近已經連隔壁班都知道「看哆啦A夢會昏倒的男生」了。
「咿嘻嘻嘻。」
他發出一陣惡魔般的笑聲。
「那,究竟怎麼了?」
笑完之後,山田這麼問道。
「什麼怎麼了?」
「……你真是的,大概從上星期開始你的樣子不就有點奇怪嗎?」
山田挑著單邊眉頭,雙手抱胸。
「奇、奇怪?」
「嗯—雖然你被擊沉是常有的事,不過最近的頻率增加得有點太多啦。你是不是在做什麼奇怪的打工啊?」
「……啊,是有一點。」
樹曖昧地笑著,搔搔臉頰。
「哼,那倒是無所謂。原本,我以為你一定會和日下部叔叔一起到美國去呢!」
「不能這麼做吧!日本的房子得要有人看家,而且要麻煩他到那種地步,我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你才是呢,事到如今還這麼見外幹嘛?都住在一起幾年了。」
「正因為這樣,該講道理的地方就非得講清楚不可。」
樹的發言讓山田發出歎息。
「嘖!在奇怪的地方老實的傢伙。這件事是無所謂啦。偶爾也到我家來露個臉吧。不然我老姊總是吵個不停。」
「嗯,謝謝。」
樹坦率地道謝。
山田歎著氣垂下肩膀之後「咦?」地一聲歪歪頭。
「對了對了!老姊問我你家老爸的事情解決了嗎?不是有律師寄信過來和你商量什麼的?結果找到你爸了嗎?」
「啊……」
看到樹閉口不語的樣子,山田砰地一下敲敲後腦杓。
「啊,我問了太多不該問的事嗎?算了,你想說的時候就。打個電話給我老姊吧。」
完全不覺得畏縮這一點,實在很像他的作風。
樹苦笑著點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啊。只是爸爸下落不明之後已經過了七年,要正式視為死亡了。」
「……是嗎?已經這麼久了。」
「雖然對我而言幾乎沒什麼真實感。因為在他失蹤之前,我就待在日下部家了。」
「啊,如果你要抱怨這一點會遭天譴的。像我只要有勇花就滿足囉。」
「閉嘴,你這個蘿莉控。」
「囉唆,沒用的傢伙。」
吵嘴吵到一半時,樹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
看到對方的名字,樹的心臟一跳。
「哇!」
「嗯?怎麼了,你接啊。」
「嗯……嗯。」
當樹咕嘟一聲嚥下口水,按下通話鈕時
「啊,社長?」
「啊?」
山田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貓……貓屋敷先生,有什麼事?」
「不不,就是之前提過的繼承事宜,還有新進社員的事。要請您馬上去打個照面。社長?」
「啊,是的……這我知道了,」
「然後是相關文件的部分,關於前幾天捕獲及運輸歐特羅司的手續,要請您簽名確認。」
「是……是的,我知道了。那再見。」
切斷通話之後,山田果然瞪大了眼睛。
「伊庭,剛剛……他有說什麼社長嗎?」
「哎呀,那是打錯的電話!」
「你有應答吧?」
「這是那個……對、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喂,伊庭?」
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像逃走似的一把抓起書包。
當他走出教室時,夕陽早已沉沒。
失蹤的人,在法律上經過七年後將被視為等同死亡。
伊庭樹會知道這樣的法律,是因為一封信的關係。
「……啊,爸爸的事嗎?」
在那個漂亮到讓他覺得撕破很可惜的白信封裡,有一份寫著「關於伊庭司先生的財產繼承問題」的文件。
雖然這麼說很過意不去,但直到這封信寄達之前,樹已經完全忘了父親的事。因為遠在父親下落不明之前--從樹懂事開始,他就被寄養在叔父夫婦身邊,有如一家人般養育長大。
叔父的照顧無可挑剔。
即使和親生女兒的堂妹勇花相比,他們的愛也絕無分別。即使知道樹擁有看得到幽靈與怪物的體質,他們卻連一次都不曾感到害怕或覺得噁心。不只如此,他們還為了讓樹足以自衛,拚命替樹尋找文獻與情報。
因為不小心看到,而經常被怪物追著跑的樹能夠活下來,毫無疑問全是托叔父的福。
--結果,除了變得有點膽小而會遭到別人捉弄這個毛病外,伊庭樹的生活真的既安穩又平凡。
於是現在。
樹第一次有點恨起父親與叔父了。
那個嘛,反正自己就是這種體質,他也想過父親把自己托付給叔父應該是有理由的。因此。當信寄來時,樹沒告知外派到美國的叔父,也是因為這樣的顧慮。
但是,這情形到底是出乎意料之外。
(……應該說,這是犯規吧?叔叔。)
樹在心中歎息。
(爸爸是魔法師公司的社長這種事,你不是連一次都沒有告訴過我嗎?)
而且,這問公司還非得由自己來繼承不可!
吃完晚餐的拉麵,樹在回家的路上,從附近的公園打了通電話。
「GOOD MORNING……嗯,哎呀?樹哥,怎麼了?」
接聽的人是勇花。也許是時差的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還很想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日本的晚上九點,在紐約還是清晨。
「沒什麼拉--那個,叔叔在嗎?」
「他出差去了~現在好像正在五大湖一帶飛來飛去的。連定期聯絡都爽約了,媽媽很不高興呢!」
「--是嗎?」
「哪、哪,比起這件事,哥哥你什麼時候要來這邊?」
樹聽見毛毯憲憲牢宰的摩擦聲。她大概是醒來之後,從床上探出身體吧?
「直到暑假之前都沒辦法喔,因為特地進了高中嘛。」
「咦,哥哥也重考這邊的學校就好了嘛。」
「別說那種不可能的話了。我又不像勇花,能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那種事只要過一個月就會習慣啦!」
勇花輕鬆地向他保證。真希望她確實考慮一下頭腦好壞的差距。
「……是是。」
樹苦笑著,突然問道:
「對了,勇花有聽過《阿斯特拉爾》嗎?」
「咦?什麼?」
勇花愣愣的回答。然後,她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
「哥哥--又看到什麼了?」
(嗚哇!)
差點正中紅心。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啦!」
「真的嗎?」
「嗯。那我要掛囉,國際電話很貴的。」
「啊,哥哥真是的--」
「再見!」
樹突然切斷手機通話,作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勇花的直覺很敏銳,如果再繼續說下去,一定會露出破綻吧?
「……我被推上社長職位一事,畢竟還是說不出口啊。」
眼神不禁飄遠。
樹就這樣坐在小孩子用的鞦韆上,晃啊晃的伸展雙腳。
回想著上星期在洋房裡的對話,樹再度歎息。
--洋房。
那是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待拉爾》的辦公室。
那是間如果不知情的話一定不會注意到,隱藏在大樓與大樓之間,真的很小棟的洋房。面帶著繼承信件的書,貓屋敷大大地點頭後,拿出各式各樣的文件。
文件上列出的內容有一些困難,但那本身沒有問題。第一次得知父親的模樣與過去,反而讓樹感到有點興奮。
然而,當貓屋敷將名片遞給他時,彷彿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了。
在印有水晶浮水印的紙片上,連同陰陽道課課長--貓屋敷蓮的名字之外,墨色的文字還如此寫著: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師出租服務。
樹有好幾秒啞口無言。
「……那、個、這是、怎麼回事?」
「就像字面上一樣啊?來自世界各地的魔法師任君挑選,從碟仙到巫毒咒術,依顧客的需要出租魔法師提供服務。啊,現在正好有點缺人就是了。」
貓屋敷。臉笑咪咪的把玩著扇子,最後如此補充:
「所以,您就要繼承這間公司了。」
「是社長先生,社長先生耶!」
樹目瞪口呆。
「……請、請等一下,我是高中生哎!更何況,基本上我不記得爸爸的事,而且魔法人力派遣是要做什麼啊……」
「沒問題的!只要有監護人在,就算是高中生也可以經營。」
手持茶杯的貓屋敷,以完美的營業用笑容點點頭。如果不看在他修長身軀上攀爬的貓咪以及服裝,要說他是模範的營業員好像也說得通。
「可、可是,不必由我來繼承也沒關係吧……比如說,讓貓屋敷先生來當社長不是很好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管是契約書還是什麼,我通通都簽。」
「這方面有一點業界的阻礙啦。」
貓屋敷以輕佻的口吻說完後,微微一笑。
「因為有來自《協會》的命令,擔任結社的首領--啊,以我們公司來說就是社長--要以血緣為優先。如果無視他們的主張,以後就做不成生意了,要是您不接受的話,從明天起我們全員都要流落街頭了。」
「破產?改組?不良債權?」
在旁邊聆聽的美貫一臉擔心地仰望著樹。
連貓咪們也專注地盯著樹,給予他無言的壓力。正因為他們天真可愛的模樣,更有種怎麼也難以違抗的魄力。
「那、那個……」
樹說不出話來。
如果仔細注意的話,他腳邊的地板正發出奇妙的呻吟聲震動著。要是一不小心拒絕了,似乎會有樹從來不曾看過的怪物從那塊地板下衝出來。
「魔……魔法什麼的,我完全不會用耶……」
「請不必在意。只要您能每隔幾天來簽個名、蓋個章就夠了。」
貓屋敷微笑地點點頭。
退路漸漸消失了。
不知不覺間,美貫抓住了沙發的扶手。她小小的手死命地握緊,嘴角往下成八字形。
「……」
無言。
「……」
沉默。
「…………」
寂靜。
終於忍不下去的樹開口。
「……好、好的。」
結果,他還是小小地點了個頭。
「真不愧是社長!」
「是社長哥哥耶~」
「喵喵喵喵~~」
事務所內立即響起喝彩聲。
伊庭樹沐浴在歡聲之中,被絕望打垮了。
「……啊~~~~~~~啊!」
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將額頭靠在鞦韆的鎖鏈上。他突然無力垂下頭的模樣,就像瀕死的老人。
(糟糕糟糕,遭透了!)
無論他怎麼想都很糟糕。到底整體上是出了什麼錯,才會讓全班最沒用的傢伙當起魔法師們的社長?應該說,社員本身依然是個謎。
「除了我和美貫之外,社員還有正在周遊歐洲的海瑟董事與最近剛加入的新社員,以及不定期來幫忙的工讀生三人,是問具有家庭氛圍的公司喔,」
這是貓屋敷的說明。
樹被這個說法蒙溷,不知不覺就經過了十天。於是到了今天,終於變成連捕捉怪物都被找去奉陪的情況。踏著沉重步伐回家的樹會在公園停下來,可說是理所當然的。
這是個小小的公園。
公園就在家附近,是樹從幼稚園起就經常逃進來的地方。這裡就像學區內的氣阱(註:飛機飛行時遇到的下沉氣流,會使飛機驟降)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過來幾乎都沒有人。當時,樹躲進置於樹蔭下的水管中,才總算感到安心地睡著了。
「就算躲起來也不能怎樣……」
樹依依不捨地注視著水管。他正認真地煩惱著,要不要乾脆真的躲起來。如果照勇花所說的躲到美國去,貓屋敷他們不也會放棄嗎?
--但是,不幸正是在這種時刻會連續發生的東西。
在樹第五十六次歎息之後,總算從鞦韆上站起來時,不幸來訪了。
鏗鏘!
突然間,灼熱的鐵棒從背後貫穿了樹的右眼。
「!」
當然這是幻覺。
但是,卻不只是區區的幻覺而已。
這是確實的、絕對性的、令人預知到死亡的觸感、足以與死亡匹敵的氣息。公園宛如在一瞬間變成地獄,成為讓人無計可施的某種事物。
……不可以回頭。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回頭。
如果回頭,在那裡的會是。。
「您就是《阿斯特拉爾》的社長對嗎?」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讓樹嚇得跳起來。
公園裡應該沒有其他任何人在。因為公園只有兩個入口,他也沒有看漏。
然而,少女卻佇立在那裡。
有如命運一般、有如惡夢一般,輕輕地微笑著。
「啊……」
樹甚至發不出聲音。他只能一屁股跌坐在地,嘴巴一張二口的。
「哎呀哎呀。」
樹那付德性讓少女的嘴角浮現笑容。
「因為您不在府上,雖然失禮,但我還是直接占卜了您的所在地。初次見面,我名叫安緹莉西亞·雷·梅札斯。還請您多加關照。」
她拉著漆黑洋裝的裙擺,優雅地行了個禮。
那是個宛如從西洋電影裡直接溜出來的美麗少女。
在夜裡看來依然鮮明的法國卷金髮。強悍地俯視這裡的碧綠眼瞳;裝飾洋裝的金線及銀線,在衣服上四處描繪出複雜的花紋。她的年紀大概和樹差不多吧?
「……你……你……是…………」
少女微笑著等待樹的話。
但是,下一句台詞卻讓她的微笑崩潰了。
「……你說占卜,難道你也是《阿斯特拉爾》的社員嗎?這麼說來,他們說過什麼為了負責教育我,今天大概會有新社員過來。」
「什……」
少女--安緹莉西亞的白皙臉頰一口氣泛起紅潮。
同時間,驚人的壓力再度從少女那方傳出,穿透樹的右眼。
(好熱!)
那份痛楚讓他明白。
這就是咒力。
那是作為一切神秘源頭的--偉大之「力」本身。這名少女不靠魔法,就展現出甚至勝過那頭魔犬的咒力。
「什麼話不好講,居然說本小姐是《阿斯特拉爾》的社員!」
轟地一聲,安緹莉西亞的咒力捲起漩渦,強烈到讓他的皮膚刺痛麻痺,在樹眼罩底下的右眼幾乎要彈了出來。
「咦、咦……不、不對嗎?」
「--!」
「嗚哇!」
看到少女的表情凍結,樹立刻壓住眼罩。
「難不成…………你想說你不知道?」
安緹莉西亞以太過溫柔的聲音輕柔地問道。
「……咦?」
「你是說你聽到安緹莉西亞·雷·梅札斯之名,卻不知道是什麼嗎?」
右眼和--喉嚨好痛。
吞嚥口水的感覺就像嚥下了石頭。
……樹實際感受到,如果這次說出愚蠢的回答,一定會死。所有的一切,從一根頭髮到靈魂的碎片為止,全都死絕。樹對於只能確信這種事情,像個小動物的自己感到有點悲哀。
一邊意識到砰咚砰咚直跳的心臟,樹拚命地點頭。
「是……是的。」
「……哼,是嗎?」
安緹莉西亞的眼神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身為《阿斯特拉爾》的社長……聽到梅札斯這個姓……卻不知道是誰?」
(因、因為,雖然說是社長,但我才剛剛當上啊!)
少女一動也不動地瞪視著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蹲在地上的樹。這感覺簡直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
「不是說謊吧……你真的是伊庭樹嗎?」
「雖、雖然……是這樣沒錯…」
樹閉上嘴巴,重新仰望眼前的少女。
那令人恐懼的咒力並沒有改變。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與咒力融合在一起的陰森氣息卻緩和了些。如果要解釋為什麼,那應該是她愣住了吧?
「--好吧!無論如何,事情要傳達給身為《阿斯特拉爾》社長的你,是沒有錯的。」
安緹莉西亞撥起金髮,輕輕歎了口氣--就連這些舉止也很有架勢。
她緩緩地向前走,靠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樹身旁。
少女以充滿女王風範的模樣下達命令:
「--從下次的投標退出吧!」
「投……標?」
樹目瞪口呆。
全都是些他不明白的事。
(話說回來,你不是說社長只要蓋章和簽名就行了嗎?貓屋敷先生!)
「果然---連這個你也不知道對嗎?」
「嗯……嗯…」
「好!如果是這樣,那也有別的方法。」
少女這麼說著,從洋裝的某處取出一張紙。
那是張羊皮紙。
那張紙看起來顯然也很不吉利。粗糙的表面看來像在咕嘟咕嘟地脈動著,上面匆忙書寫而成的紅色文字也不用猜測了,不就是人血嗎?
「那……那個……這個?」
「這是當然的吧?既然你不懂這方面的事,那就讓我直接和《協會》交涉。你只要簽個名就夠了。」
安緹莉西亞微笑了。
那實在是個十分燦爛的笑容,可是樹卻感到渾身冷汗一齊冒出。
「簽名……?」
「沒錯,如果你們要從這次的工作中退出,那只要簽名就可以了。」
過去曾奪走哲學家靈魂的惡魔--梅菲斯特(注。在歌德著作《浮士德》中,與主角簽下契約的惡魔)的呢喃,想必正是如此。
但是,面對安緹莉西亞遞出的羽毛筆與羊皮紙,樹卻感到猶豫。
「怎麼了?」
「不,那個……」
樹的臉孔不自然的僵硬起來,敷衍地笑了。畢竟,他對於獨斷地以社長身份簽名這一點感到遲疑。
「既然如此,那我也來幫忙吧。」
「咦?」
「--來吧,布提斯。支配六十軍團的睿智伯爵。」
於是,一條吐著蛇信、嘶嘶作響的蛇出現在安緹莉西亞的掌心上。
「嗚!哇---」
臉色大變正想大叫的樹面前,那條蛇的眼眸燦然生輝。
一瞬間,樹的聲音便含□地悶在喉嚨深處,不只如此,他全身化為石頭般地麻痺了。
「來,請繼續吧!」
(……咦?)
他的身體擅自移動了。
樹拿起羽毛筆與羊皮紙,帶著依舊茫然的眼眸,他的身體打算服從安緹莉西亞的話。
(不。不行啊~!)
不顧樹的意識,啪的一聲,羽毛筆的尖端碰到羊皮紙。
「……就是這樣。」
安緹莉西亞的嘴唇像花朵一般豐軟。
就在這時候--
「到此為止了。」
第三個,若無其事的冷靜人聲降臨。
沒錯--「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