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永矢弗過
似乎預料到他要說什麼,若岫一臉黑線的看著他。
「可能父親就什麼也沒想,只是遵循自己的一貫做法--奢侈鋪張而已。」樂水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卻一個沒忍住,噗哧笑出聲來。
「這才是你想說的吧,我就說,老爺本就是個散財佛爺,這兩年又開始做甩手掌櫃,怎麼會想那麼多。」若岫賞他一記白眼。
「你這幾個月不是專心在家學規矩麼,都學哪兒去了?」樂水笑著伸手戳她額頭。
「我這是以孺慕之情誇讚老爺為人坦誠率直,不像某個奸商,奸猾狡詐。」若岫捂著被戳痛的額頭抗議。
「那是哪個小狐狸剛才想的和我這狡猾的奸商不謀而合啊?」樂水起身,踱步向門口走去。
「我可什麼都不懂得,只是順著大哥說罷了。我一個深閨繡女,就算有什麼,也是些淺陋見識,不足為道。」若岫巧笑,一面送大哥到門口。
「夜深了,我也該回了。你早些歇息,明兒還得趕路。」樂水拍拍她,便轉身要走。
「大哥也早點睡了吧,殫精竭慮可是老得快,既躲不了,不如笑對吧。」若岫正色看著樂水,他眼下已有些暗影,這兩天肯定是睡不踏實,若岫也幫不上忙,只能略勸他寬心。
「我省得。對了,這個你拿著防身。」樂水忽然想起來什麼,回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若岫。
若岫疑惑地接過來,打開布包,原來是一把匕首,黑漆漆的鞘看起來粗粗笨笨的,拉出匕首卻見寒光點點,隱隱透著煞氣的淡藍色澤,見之不凡,若岫一驚,忙推了回去。「這東西看起來不是俗物,還是大哥帶在身上吧,我就在馬車裡,又不出去。你這些天跑前跑後的,比我得用。」
「我有別的防身,別推辭,要是亂了起來我怕顧你不到,這東西削鐵如泥,你小心拿好,遇到什麼也能勉強自保。」
若岫聽他這麼說,便也不再推辭,將那匕首接了過來,送樂水出了門。
她回到桌前坐下,出神地望著眼前,樂水起身之前在桌上用手指蘸茶水寫了幾個字,現在已經看不出字跡,只剩一灘淡淡的水痕。
屋上有人?樂水可也是會功夫的?奇怪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若岫本以為折騰一天定會累得沾枕即眠,卻一晚輾轉反側,直到天將將亮了,才淺淺睡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這麼過,路途顛簸而漫長得讓若岫不禁想念飛機汽車來。唯一還覺得很有趣的就是那個車伕,頭天以為是他害羞沒注意,後來才發現這傢伙是個固執的啞巴,明明在講笑話的時候聽見過他的輕笑,卻死活不肯開口說一句話,奇怪的孩子。
樂山又窩在馬車裡呼呼大睡,若岫因為這幾天晚上睡得不好,也困的東倒西歪,旁邊的若蘭卻冷不防開了口。
「妹妹文采那麼好,這幾日風景秀麗無邊,想是又得了新作了吧。」
「我一個姑娘家,又不去趕考,不過認識幾個字,解悶兒罷了,哪裡還會做什麼文章呢,倒是姐姐,這兩天飛針走線,像是為誰做衣衫呢。」若岫不知其意,轉開話題。
若蘭忽然紅了臉,低了頭,一臉嬌羞。
見她不答話,若岫不知該如何繼續,只好安安靜靜,等她接話。
卻見她垂著眼,似乎看向自己的腹部,手還微微攏著,做出守護的姿勢來。
若岫忙端出一臉驚喜,「是有喜了麼?真是恭喜姐姐啦。」
若蘭紅著臉謝了,眼裡的試探卻一點都不含糊。「姐姐現在身上不方便,這段時間怕是無法侍奉夫君周全,若是妹妹願意,姐姐便給妹妹做了主,咱姐妹一起侍奉夫君,便效那娥皇女英可好?」
若岫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忙欠身推辭道,「萬萬不可,妹妹知道自己愚鈍,無法像姐姐一樣侍奉夫婿周全備至,姐姐與姐夫乃天作之合,旁人斷是不能加入的。我如今知道這等好消息,只有替姐姐高興的份兒,又怎麼會有別的想法。」
若蘭像是滿意了這個答覆,露出微笑,嘴上又說著什麼可惜之類的話,若岫便應觀眾要求,又作謙虛狀心誠意切的推辭再三,才讓她住了口。
旁邊伺候的小丫頭適時地上來伺候她睡下,若岫也將睡著的樂山一併交那丫頭照顧,挪到門口透氣。
「你,可願嫁那傅青雲?」車伕居然開了口,聲音如金玉相撞,清朗好聽,或許是因為說話少,還稍有些稚嫩的感覺,和那平凡的面皮益發地不合。
「你是哪只耳朵聽出來我樂意的?」若岫歪了他一眼,才被他的忽然開口驚到,又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再多來幾次,她都要成驚弓之鳥了,瞪視他的後背,卻恰好對上他轉過來的眼。
「你曾為他尋過短見。」他語調平淡,似乎並不怕惹惱她。
「這樣揭一個姑娘的短,可不是君子所為。」若岫答非所問,有些戒備的看著他。
他也定定的看著她,若岫沒有移開目光,坦然相視,沒一會兒車伕就挪開了眼,臉又有些隱隱的泛紅,「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他的聲音很是好聽,若岫聽著覺得可愛,忍不住想多逗他開口。「你可是平源人士?」
「並非。」
「可去過微水?」
「尚未。」
「聽你這麼說話,倒像是個讀書人了。」若岫若有似無的試探著這奇怪的車伕。
「聽你這麼說話,卻不像是個飽讀詩書的深閨小姐。」那聲音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飽讀詩書難道就孤高自傲?正是因為讀過書,才懂得『今者不樂,逝者其耋』,認為生活中值得追尋的不只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緣,然後終此一生以夫為天,畫地為牢。就像男子也並不一定都認為此生所求唯功名而已,也或許有人偏偏要日暮獨飛。不論出處(注1),若能托身得所,千載不違,最是好的。」若岫露出大大的笑,笑得神清氣爽,總算把壓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卻不是和樂水說,而是這個莫名的奇怪車伕,雖然有些怪異,卻不妨礙她的好心情。
那澄澈眼神在若岫的眸心停留數秒,又轉開,「若你想嫁那傅少爺,我會幫你。」
若岫斂了笑容,蹙眉道,「你是傅家堡暗地裡派來的護衛?」
「不是。」
「那你是若蘭小姐收買來探我口風的?」
「亦非。」
「那你……」
「路過平源,我的馬,被陶家征了來,我順便留下作車伕。」小車伕一臉無辜,說的風輕雲淡。
若岫差點被這個說法嗆到,忙問,「你不在平源城過活?」
「只是路過。」
「那你本來要做什麼?」
「尋訪一人。」
「尋得了?」
「尋得了。」
「所以閒著無聊,便也不反抗的來做車伕?」若岫覺得好笑,卻又覺得他沒騙她。
可怎麼會有這麼隨彎就彎的人?車伕吃得只是管飽,穿得是粗布衣服,夜裡睡的是柴房,他談吐不俗、言行有禮,如今看來絕不像是個吃過苦的人,竟然這一路就這麼過來,只為順路?若岫心下暗自嘀咕。難道是傅青雲的仇家派來的?
「我也是要去微水的。」他一臉若無其事。
正說著,樂山醒了,爬過來要與若岫玩,那車伕便閉了嘴,任她怎麼逗也不再開口。
轉眼又過去幾天,將南已然在望,一路並未出現什麼意外,只兩天前有一小撮攔路大盜,被隨行的一干護衛三兩下便收拾了,看得若岫好生失望,卻一個轉頭碰上樂水警告的眼神,只得收回看熱鬧的目光,縮回馬車裡種蘑菇。
小包子可能因為身子弱,一路走來大半的時候都是在睡,若蘭最近旅途勞累又加上有了身孕,也是一路睡過來,錯過了不知多少秀麗風景。
若岫近來一個人看窗外的風景,常常胡思亂想,不知怎地,竟慢慢回想起前世的種種,每每想到到重生的前因後果,總是心浮氣躁,便轉而坐去簾邊與小車伕閒聊,他舉止秀氣斯文,聲音和緩平穩,眼神安詳澄清,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撫人的氣質,無論若岫多麼煩躁,和他說兩句話,總會平靜下來,就像此時,雖是隔著一層紗簾,卻也不礙那一股溫潤平和流淌到心裡的感覺。
「你嗓音這麼好,不唱歌本已萬分可惜,竟還不愛說話,真真是暴殄天物,把這麼好的天賦給了你,老天真是糟蹋了。莫非,你是天生的五音不全?」若岫小心翼翼的問,見小車伕如她所料的紅了臉,轉過去不再理她,忙用帕子遮了笑聲,卻控制不住隨著馬車的顛簸東倒西歪。
遠處落日在地平線上隨馬車的起伏有節奏的跳躍著,荒無人煙的地方看落日,還真有一種蕭瑟悲涼之感,若岫不禁暗自感歎,一邊忍不住輕喃:「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以前總是聽叔叔讀著這句詩若有所歎,今天看這落日忽然想起這些,一切卻都已物是人非,姐姐已然香魂不在,歡姐姐也被她開槍打死,而叔叔如今在那邊便也是孑然一身了。本該是一縷幽魂的她,卻復得重生,如今又是在哪裡呢?這活著的若岫,是她嗎?想著想著,頭忽然痛起來,若岫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過來,已是夜半時分,躺在客棧的床上,只覺渾身發軟,冷汗涔涔,抬頭看見樂水擔心的臉,若岫勉強笑了笑,樂水看她如此,像是想說什麼,開口卻只道:「安心睡吧。」說罷,便出了房門。
若岫恍惚的看著週遭的一切,究竟自己是真的安身此處,還是為了和過去的一切訣別才躲在陶家求安心?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若岫不敢再想,只覺得身上纏綿酸軟,眼眉餳澀,便合眼睡下,恍惚間好像聽到一聲輕歎,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氣味傳來,本想睜眼看看是誰,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舒適睡意征服,沉沉睡去。
注1:出處,此處取古意,指出仕及退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