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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35章
《指南錄》~第三卷 薄暮~第一章 弄潮 (二)

第一章 弄潮 (二 上)

  太陽從海平面不遠處灑下來,給船帆鍍上一層鎦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火焰與海水之間,兩百多艘戰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靜靜地沉睡。

  海上日出之美,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形容。但是,如果天天對著這種壯麗的景色兩百餘日,恐怕再見了日出,心中湧起的不是詩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隻海鷗也好!”大宋天子望著帆間掠過的翅膀,癡癡地想。

  已經六個多月沒沾陸地了,年少的他幾乎忘記了泥土的味道。蒼白的臉被海風吹得有些粗糙。常年的顛簸流離,讓這位少年天子,眉宇間早早帶上了愁容,還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讓他開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著老師陸秀夫談論時局。忠心耿耿的陸秀夫縱是把各地傳來的最新消息彙報給他,包括破虜軍在福建地區取得的一個個勝利。

  前幾天,陸秀夫帶來了一個最令人振奮的消息,轟動了整個行朝。

  文天祥又打勝仗了,這次他攻取了福州,並且派了海船和信使來,恭迎皇帝到福州駐蹕。

  實際上,受到這個消息鼓舞的不僅僅是朝廷。眼下,各地大宋軍民受到破虜軍接連勝利的消息鼓舞,紛紛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慶州,反元起義此起彼伏,忙得大元軍隊四處奔波。

  大宋又有了復興的希望。小皇帝趙昰在文天祥的使節到來的當天,就下了聖旨,整個艦隊取道福州。可是,三天過去了,艦隊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經之地,為防止蒲家派船攔截,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丞相他們正在指定行軍路線,不日可回報陛下”,楊太后用這些話來搪塞皇帝的質問,內心深處,卻清醒地明白,這是一個藉口。

  海上作戰,大宋水師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去福州,對皇帝本人不會有任何風險。

  但對其他大臣,就很難說了。

  朝中諸臣與文丞相府人員,很多人領的是同一份官職。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張世傑是樞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夥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而無論聲望和現在的威勢,文天祥都在張世傑之上。

  同理,經過邵武保衛戰和福州攻防戰,丞相府的官員,聲望都遠遠超過了行朝官員。兩方人馬合併,很多官員的位置就必須調整。

  朕其實,不過是他們的一面招牌,一個囚徒而已。趙昰無聊地輕扣著船舷,怔怔地想。楊太后以為他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他心裏,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個清楚。

  眼下水師可去的地方有三處,每一處都比飄蕩在外海,像乞丐一樣四處尋求補給好。

  第一處是流求(臺灣),那邊的幾家地方豪強,已經聯名發出了邀請,請大宋皇帝移駕于此,整頓兵馬,以觀天下之變。

  第二處是瓊州,那裏最近又被大宋義軍光復,憑藉水師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瓊州暫時立足。

  第三處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虜軍此時已經威震天下。北元不調動大批蒙古兵和探馬赤軍,光憑周圍的新附軍,短時間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陳宜中主持的庭議,註定不會去這三個地方。因為那都是別人的根據地,去了,行朝的軍隊就會成為客軍。國事糜爛到這個時候,大臣們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國家。

  “萬歲,回艙去吧,海上風大!”帝師陸秀夫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上船,在趙昰的背後低聲勸道。

  皇帝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可在這海上,食物單調到幾十天不變換花樣,很多大臣都生了病。如果皇帝再讓海風吹傷了,整個行朝將失去最後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們商議得怎麼樣了,我們何時轉舵?”對著海中倒影,天子趙昰低聲的問,語調中,帶著一點點嘲弄。通過海面,他早早地發現了自己的老師陸秀夫,但他不願意回頭。如今,他面臨的難題,已經不是老師所教導得那些聖人之言能解決的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合格君王駕馭臣下的知識。

  陳宜中不能算是奸臣,但他只會做官,只會平衡之術,根本無法依仗。張世傑是個忠心的將軍,但他的心胸,只有碗口那麼大。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機來撈頭銜的地方豪強,趙昰不知道除了壯大聲勢之外,他們有什麼用。

  這些話,他不止一次跟楊太后說過。但執掌朝政的太后拿不出什麼主意。唯一可以和他討論的就是弟弟衛王。可衛王只有八歲。和他這個十一歲的天子一樣,沒有根基。

  “還在商議,三處落腳之地,俱不穩妥!”陸秀夫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個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負上欺君之名而說謊。現實情況也正如此,左丞相陳宜中、大都督張世傑和駙馬都尉楊亮節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們三個,其實代表著文臣、軍隊和外戚三大勢力,行朝的官員也根據各自的出身,選擇了不同人去支持。這種混亂局面,即使陳宜中想支持皇帝的建議,擺駕福州,亦不可能。

  張世傑是陸秀夫的朋友,此人雖然剛愎自用,對大宋朝卻萬分忠心。所以,陸秀夫不想反駁他的意見,況且,張世傑說得很有道理,閩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裏,行朝的補給將更加緊張,文天祥的軍隊也會受到影響。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前年蒲壽庚假借迎皇帝駐蹕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內設下埋伏。如果不是陳宜中及時識破,皇帝已經落入了韃子之手。這種地方豪強,本來就是靠不住的,雖然流求的蘇家和張世傑的臂膀蘇劉義一樣,同是三蘇之後。

  唯一選擇似乎就是瓊州了,但那裏人只是個流放犯人的地方。皇帝駐蹕那裏,有損朝廷聲名,況且瓊州人口稀少,一樣承擔不起朝廷的長期駐紮。

  看到陸秀夫吞吞吐吐的樣子,小皇帝,趙昰更覺煩躁,轉過身來,聲音慢慢變得有些嚴厲,“難道朕的旨意,他們一點都不聽麼!”

  雖然年齡只有十一歲,可每日薰陶之下,那種皇家威嚴,依然讓陸秀夫心中一凜。

  “萬歲,大夥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宋啊!”陸秀夫躬著身子,低聲回答。“萬歲一舉一動,皆關係社稷安危。所以,諸臣必須謹慎!”

  謹慎,是必要的。朝廷情況,並不像眼前這個十一歲的皇帝想得那麼簡單,只有經歷過官場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艱難。

  運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舊的水車,隨便動一動,都有崩潰的危險。

  如果讓張世傑放棄大都督的名號,把所有軍隊指揮權力交給文天祥。其實也並非很難做到,陸秀夫可以保證,自己的勸說加上皇帝的聖旨,完全可以實現這一步。可這一步真的把問題解決了麼,沒有?

  這個朝廷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痼疾遠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就像讓文天祥在外孤軍奮戰,而行朝卻不相救。追究起來,未必是陳宜中和張世傑兩位權臣想讓文天祥死,而是一個圈子裏背後所有的人,不希望再與文天祥扯在一起。

  這種情況下,陳宜中採取和稀泥的辦法,一邊給文天祥麾下各路義軍將領每人封官,一邊讓張世傑急攻泉州,也許是最合適的選擇。

  現在,如果行朝真的決定去福州,恐怕與文天祥衝突的,未必是張世傑本人,十幾萬大軍裏,屬於他嫡系部曲的江淮勁卒不過六千。而其他各方勢力,抱著各種目的聚攏在朝廷這裏的豪強,他們未必肯輕易接受文天祥來主管全軍。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調整,或者像傳言改編破虜軍那樣改變軍隊,內亂肯定會發生。

  接下來,可想而知是一場內部火拼。破虜軍即使贏了,也元氣大傷。

  況且那個文天祥,很難看出是忠是奸詐。他已經將大宋三百餘年的祖制改了個亂七八糟,並且,他手下那些文職幕僚還歪曲聖人之言,為這些行為找理由。陸秀夫不願意背後說人壞話,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會針鋒相對地跟文天祥爭一爭,論一下這些改革的是非,並維護朝廷的體制尊嚴。

  所以,雖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戰績,在大夥庭議是否去福建的時候,陸秀夫並沒有表態。他不想去了福建後,再看到一次內部混亂。那反而給了北元創造了更好的機會。

  “如此一來,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 趙昰冷笑著問。

  “臣不敢,皇上,文事問丞相,武事問張都督。此刻太后亦在殿中,萬歲若想參與庭議,盡可擺駕回宮!”陸秀夫連忙跪倒,以頭觸甲板。太多的話,他說不出口。聖人之言,僅僅傳授了他為臣之道,卻沒傳授他如何平衡,取捨。他說話,做事,不逾越禮法,艦隊中,卻不是人人都這樣。

  見陸秀夫如此,趙昰更怒。一個迂腐卻一本正經的樞密使(陸秀夫),一個剛愎的大都督(張世傑),一個跋扈的外戚(楊亮節),一個懦弱的太后,和一個隻懂得平衡卻沒有決斷力的丞相(陳宜中),這樣的朝廷,無怪乎不是北元的對手。

  也許該朕表現得堅強一些了,畢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想到這,小皇帝趙昰攙扶起陸秀夫,盯著他眼睛問道:“夫子,如果朕執意移駕福州,夫子願意追隨麼?”

  “這?”陸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著皇帝年幼卻滿是堅決神色的面孔,輕輕地點了點頭,“臣,誓死追隨陛下!”

  “那好,你跟我來,咱們去聽聽庭議。夫子,去了福州,難免與北元一戰。縱敗,亦是轟轟烈烈,好過在海面上長年流轉!”

  “陛下,陛下聖明!”陸秀夫大聲答到,已經習慣性彎下的脊背挺了挺。也許,拼一拼是個好主意吧,特別是在這找不到出路的時代。

  少年天子趙昰點了點頭,率先走過甲板,走向連接兩艘大船之間的木橋。這種橫搭在大船之間的木橋極其牢固,每天,趙昰都會走很多次。

  幾個太監欲上前攙扶,都被趙昰用手擋開了。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須要自己走。

  侍衛們佩服地看著皇帝走上木橋,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此刻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

  常年航海,很多中年文官和武將都病倒,在缺少醫藥的情況下死去。幼小的皇帝卻堅持下來,這不得不說,是老天對大宋的眷顧。

  突然,侍衛俞慕白跳了起來,向木橋跑去。他看到,木橋的一角,有一點不尋常的亮光。

  沒等他沖到皇帝身邊,少年天子趙昰和幾個太監相繼跌倒,翻滾著落入大海。

  “救人啊,皇上落水了!”俞慕白一邊叫喊著,一邊跳下海面。這是陰謀,有人故意在木橋上潑了油,是針對皇上。一邊盡力游向皇帝,俞慕白一邊想到。

  可惜他永遠沒機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所有當值侍衛都被發配進了前鋒營,與犯了軍規的士兵關押在一起,時刻準備充當下一次戰鬥的敢死隊。

  被大夥捨命救上來的皇帝受了驚嚇,病情時好時壞。在缺乏醫藥的海上,縱是太醫想盡辦法,也不能讓他好轉。

  “是誰灑了油,是針對陸大人還是皇上呢?”揀回了一條命的俞慕白一邊幹活,一邊想。這些,都不是他能考慮的事情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什麼也不說最好。

  不久以後,他就因座船失火,落水而死。

  就在皇帝落水的第二天,庭議有了結果。陸秀夫再次提出的,前往福建與文天祥匯合的建議被大多數臣子否決。作為一個沒有野心,也沒有任何判斷力的好人,楊太后只好支持了大多數人的建議,全軍回師廣州,準備在廣東制置使淩震的殘部配合下,光復廣州。

  作為獎勵,遠在流求的蘇家,得到了朝廷欽賜匾額。家主蘇醒得封閩鄉侯,和一個夷州制置使的官職。

  瓊州各地豪傑各有封賞。

  文天祥有功于國,麾下將領各晉一級,共賞銀五百兩。

  左丞相陳宜中奉命出海,去安南為行朝尋找更合適的落腳點。距離陸地越遠,元軍越部容易攻到,安南世受大宋恩德,危難時刻,應該大宋盡一點力吧。大多數官員這樣想。

  “丞相,早去早回。皇上盼著你的好消息!” 陸秀夫站在甲板上,把酒與陳宜中話別。雖然他與陳宜中政見不和,但朝廷中,陳宜中還算一個君子。喜好權謀之術,卻沒真正害過什麼人。

  “我會儘快回來,陸大人準備好,照顧萬歲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陳宜中鄭重地向陸秀夫施禮。

  在海上生活半年多的皇帝會失足落水,陳宜中打死也不會相信。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挑明瞭。朝中一些勢力既然敢因為皇帝堅持去福建,而對皇帝下手。那麼,他這個手中無兵的丞相,別人也未必不敢動。

  陳宜中看看自己的隨行船隊,一共六艘兩千料的大海船,裏邊裝了很多金銀。這些金銀,一方面給自己率領的這支二百多人的使節團充門面,向安南展示大宋依然有復興的財力。另一方面,供他來賄賂安南的官員,並給行朝購買落腳的地皮。

  比起給文天祥那筆五百兩白銀的賞賜,這批財物可謂是龐大的數字。但陳宜中知道,裏邊很多珠寶,都是大夥捐獻出來的,包括太后的首飾。

  我還有必要回來麼?這個朝廷,到了這個地步還頻頻內鬥,除了少數手中無兵的文臣,誰肯再聽我的?

  陳宜中一邊與送行的人揮手,一邊問自己。

  手中沒有兵權,職位再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他終於明白,當年自己建議文天祥另組偏師,策應朝廷時,文天祥為什麼欣然答應,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這樣做,有排擠他出朝廷的嫌疑。

  文天祥是聰明人,他早已看出了,如果想為國家做些事情,離朝廷越遠,反而越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此說來,他為什麼還如此懇切的,請皇帝去福州駐蹕呢?難道,他對皇帝的忠誠,完全是裝出來的麼。就像張世傑麾下的幾個地方氏族一樣?

  陳宜中突然覺得非常迷茫,自詡為擅長權謀的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無力,如此愚蠢。與自己越來越遠的眾同僚,還有兩支艦隊之間的浩瀚煙波,他的目光穿不透,永遠也穿不透。

第一章 弄潮 (二 下)

  散了朝,平章阿合馬大人坐著轎子,慢吞吞地向回走。與朝中的蒙古人和漢人不同,身為色目人的阿合馬,更喜歡南人發明的轎子。坐在這種完全有人力承擔的交通工具上,你可以享受到一種高高在上,具體的說,置身於人肩膀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充分得到滿足,仿佛整個世界,都蜷伏在自己的腳下一般。

  三十二人抬的毛呢大轎走得很慢,聽著前邊開道的鳴鑼,和兩側護衛的馬蹄聲,阿合馬充滿怒火的心慢慢平靜。

  “那個壞了老子大計的漢人,早晚我會讓你們好看!”阿合馬默默想著,回憶著董文柄當著忽必烈的面彈劾自己縱容手下貪污的一幕。今天,一向對自己寵倖有加的忽必烈顯然被董柄文的話打動了,居然下令按察司對此事嚴查。雖然以蒙古人的粗疏,很難在自己的黨羽所做的帳目中挑出什麼紕漏來,但這事也給阿合馬提了個醒,皇帝對漢人的依仗,越來越深了,已經漸漸有超過色目人之勢。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現在,大元的官秩、部門設置以及國學、官員選拔方式,已經越來越漢化。如果把為國理財這個差事中,再安插進幾個漢人來,可以想像,很快像自己這樣的色目人就會失勢,被徹底從朝廷中掃地出門。大元的人種等級,就會從蒙、色目、漢與南人,變成蒙、漢、色目與南人。

  “奶奶的,那些蒙古貴族,越來越像漢人了!”阿合馬悄悄罵了一句髒話,發洩著對伯顏等人的不滿。念漢人的書,替漢人說話,還能叫蒙古人麼。就那今天的庭議來說吧,御史大夫伊實特莫爾、太師伊徹察喇、禦史中丞薩里曼等,幾乎和董文柄事先統一了口徑般,根本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

  我要反擊,否則真主的僕從,早晚會被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傢伙騎在頭上。阿合馬默默地想著辦法。雖然都是蒙古人的僕從,但二等僕從和三等僕從在地位上,差別還是很大的。況且,阿合馬根本瞧不起朝中那些漢人。

  按血統,漢人和南人應該是一家才對。可一些漢人屠殺起南人來,絲毫不比蒙古人手軟。朝中那些天天將忠義掛在嘴邊上的儒者,對大元的忠義,也比對他們故國多一些。這是江湖騙子才有的邏輯,分明是大宋的官員,投降了大元,反而成了忠心耿耿的正直臣子。分明藏匿了挪用了大宋府庫中的財產,被人檢舉出來後,居然能振振有辭地說,貪污敵國財產不能算貪污。

  不散貪污,難道大元還給你們授勳,鼓勵你們把大宋貪垮了不成。阿合馬一不小心,將自己的鬍子拔下了一縷。老實說,在這混亂時代,無論色目人、蒙古人還是漢人,外放之後,沒有不中飽私囊的。差別就是誰做得更隱諱些罷了。董文柄今天彈劾色目人集體貪污,難道漢人官員貪污得少麼? 蒙古人貪污得少麼?

  “大人回府”,站在門口的管家望見轎子,遠遠地喊了一聲,把阿合馬的從思索中拉回現實。

  “這小子,今天居然勤快了!”阿合馬笑著想,慢慢從轎子門處探出靴子,踩在家奴的脊背上,由高到矮,逐次落上紅氈。

  “大人,有貴客求見,在客廳等候多時了!您看,是不是讓他進書房候教”管家穆罕默德弓著身子走上前,用流利的漢語彙報道。色目人說漢語,特有的發音,輕輕地在貴字上打了個顫。點出客人的非凡身份。

  “既然是貴客,先上些茶點給他,等我換了朝服,再把他引到書房來”阿合馬橫了穆罕默德一眼,打著官腔說道。

  作為平章,他是不會自降身份,隨便見客人的。平章家“接客”自有一分規矩,除了和自己地位等同,或遠遠高於自己之上的達官貴族外,普通人覲見,則需要按管家和門房事先開出的價碼。

  不見面,求一句通報,以示友好,價格是白銀五兩。門房等候,等待阿合馬百忙之中通傳,價格是白銀二十兩。客廳等候,奉茶,大概要收白銀一百兩或等值的絹、珠寶、字畫。而進入書房等候,與平章密語,沒有二百兩白銀是辦不到的。

  以阿合馬目前的身份,這個價碼不高。況且阿合馬家這裏是最公道的,童叟無欺,明碼標價,不像其他幾家大人府邸,完全按奴才們的個人喜怒隨行就市。天才的理財師阿合馬自己設計了這個規矩,門房、管家和日常伺候行走的僕役們,只能從這裏邊按比例提成,不能中飽私囊。

  今天來的客人,帶上了一個貴字,顯然事先出足了銀兩。真金白銀面前,阿合馬也不端架子,在侍女的伺候下,俐落地換好了便服,踱著步走向書房。

  遠遠地,就聽見書房裏邊的笑聲。管家穆罕默德仿佛遇到了老熟人般,開懷笑著,話語穿過回廊,一字不落地傳入阿合馬的耳朵,“照道長此言,我將來還會有更大富貴了?”

  “當然,你家主人官職只會升,不會降。跟著你家主人,自然也高人一頭!”一個略帶些江南口音的人笑著恭維,獻媚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不帶一點扭捏,仿佛這些已經成了現實一般。

  “那是咱家主人的好運。跟著這樣的主人,我伺候人的也沾些光彩!”管家話中帶著愉悅,顯然很滿意客人的言辭。

  “穆罕默德老爺哪里是下人,您家老爺是官,您就是吏。沒聽市井中說麼,天下之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您是二等大老爺啊,怎麼是下人!”詼諧的話語夾雜著笑聲,再次傳入阿合馬的耳朵。讓白天受了幾個大儒氣的阿合馬也跟著一笑,索性放慢了腳步,藏在轉角處,聽書房中的客人還有什麼說辭。

  “道長調笑了,你們中原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今皇上下令各地舉薦賢才,儒乃賢才首選,哪里拍得上第九?”管家穆罕默德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捂著肚子反駁道。

  “說他們卑賤,不是說他們受不受皇上重視,而是說他們人品之差。想那當官的,要忠於職守。為吏的,要忠於上司,每天都戰戰兢兢,唯恐出了一點差錯。其他人不說,也得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就是那娼妓,也是要賣了笑,張開雙腿,滿足了客人,才能換得溫飽。偏偏這儒麼,嘴裏唱著仁義道德,幹得全是雞鳴狗盜之事。剛剛把滿腹文章賣給了趙家,轉頭,有厚著臉皮賣給當今皇上,您說,他們不是比娼妓還賤麼。都說婊子無情,依我來看,這讀過書的,情意之薄,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婊子啊!”

  “道長,道長…”管家穆罕默德一口氣上不來,臉都被笑憋成了紫色。今天這個道長的確是個妙人,非但出手豪爽,並且額外給了很多小費。就是不看那些黃白之物,光聽他講笑話,也值得自己為他通報一趟。

  此人倒是個妙人,改天把這話講給同僚聽,看那些腐儒們,羞不羞死。阿合馬在屋子外偷笑夠了,輕輕咳嗽了一聲,轉過了回廊。

  “平章大人到!”架子上的鸚鵡和門口的僕役同時高喊了一聲。

  “恭迎平章大人!”一個布衣芒鞋的清瘦道士,笑著跟在管家身後迎出了書房,遠遠地施禮。

  “免了,道長仙駕光臨我這世俗之地,應該我這俗人倒履相迎才是!”阿合馬一邊客套著走向書房,一邊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

  大元皇帝忽必烈氣度恢宏,對一切宗教流派都很包容,曾經下旨說,無論是和尚、道士、阿訇,只要可以向長生天給大元朝乞福的經,儘管念。所以,京城的各類修行者很多。他們游走于達官顯貴們之間,出賣著智慧,收穫著利益。

  眼下朝廷中最紅的流派就是伍斗米教和長春派,但眼前的道士顯然不是這兩派的。身上既沒有長春派那種裝腔作勢的酸樣,也沒有伍斗米教那趁勢附炎的市儈相。反而,身上帶著一種平淡沖和之氣,言談間除了對世人的尖刻諷刺,還有看穿一切的練達。

  “不知道長在哪里修行,仙鄉何處啊?”放下江南官窯燒制的細瓷茶杯,阿合馬用自己能想到的客套話問道。

  “一個四海為家的游方道士,賣字打卦為生,哪里有什麼法號。平章大人不棄,喚我一聲疊山糊塗道人就是!”穿者粗布道袍的道人單手施禮,不卑不亢地回道。

  “疊山真人說笑了,不知真人屈就寒舍,有何指教麼?” 阿合馬笑著說道,心裏對眼前道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身為忽必烈的親信大臣,平日裏到他面前走關係的江湖術士不少,卻一個個喜歡故弄虛玄,遠不及此人說話幽默爽快。

  對於和尚道士弄得那些虛玄,阿合馬向來是不信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是虔誠的穆斯林,實際上,對於去麥加朝聖,他也不熱衷。在他的人生信條中,唯一的真神是趙公元帥,而不是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不敢,貧道今天覲見大人,實乃有事相求”!疊山道人慢慢從座位上站起,將一個手紮輕輕放在阿合馬面前的桌子角上。

  “嗯哼!”管家穆罕默德恰到好處地咳嗽了一聲,帶著侍女、僕役和侍衛退了出去,輕輕地掩好了門。

  借著窗紗透過來的日光,阿合馬輕輕地將面前的手紮打開,幾張地契,從手紮中顯露了出來,鮮紅的印信發出動人的光。

  是真定府的兩處大莊園,每處一千多畝。饒是收慣了禮物,阿合馬的臉色也變了變,放下手紮,目光慢慢與道士的目光相遇。

  所求之事越難,所送之禮越重。阿合馬需要先聽聽對方求自己幹什麼,再決定收不收這份禮。他愛財,卻有一點自己的原則,不是一味的胡亂收授,否則也難為國理財這麼多年,一直受到忽必烈的信任。

  “貧道乃是受了惠州和英州一百二十餘家苦主所托,請大人為他們血冤報仇。如此此事大人管不了,那天下已經無人能管!”疊山真人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將一份帶著血寫的證詞放到阿合馬面前。

  “這…..!”阿合馬身子一僵,不由自主跟著客人站了起來。眼前的道士不像練過武的樣子,真正動手,阿合馬可以肯定自己一隻胳膊即可以放倒他。但不知為什麼,這個道士身上卻有一種壓力,讓人不得不鄭重對待的壓力。

  “如果是達春大人的事情,我不能插手!”阿合馬將地契向外推了推,雖然心中不舍,卻決定實話實說。“朝廷的規矩,你也應該知道….”

  疊山真人輕輕歎了口氣。阿合馬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大元朝人分四等,第一等的蒙古人對其他幾等人有近乎隨意處置的權力。末說奪了他們的財產,就是殺了人,也不過賠償些錢物罷了,算不得什麼大罪。

  “如果是其他人”阿合馬看看地契,欲言又止。

  “不是達春大人。貧道去年路過廣南,見幾萬百姓被士兵用刀子從家中趕出來,土地都被人奪了,大人小孩挨在路邊上等死。貧道看著餘心不忍,上前一問。原來是劉深大人正在剿滅陳吊眼,這些百姓都有通匪嫌疑…..”

  “果有此事?”阿合馬狐疑地問。劉深是出身漢軍中一員少見的勇將,縷立戰功,曾經多次受到忽必烈的嘉獎。但劉深的貪婪和殘暴也是出了名的,殺百姓求功,奪人田產土地的事情沒少做。

  本來,那些新征服地區,就是一塊肥肉。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甚至新附軍將領都喜歡趁著戰亂撈一些好處。皇帝陛下也默許了這種行為,畢竟,無利不起早,如果給將士們些甜頭,也激不起他們征伐的勇氣。

  可現在不同了,新征服下來的土地需要安頓,大元已經從外來入侵者變成了地方的統治者,這就像土匪鬧大了之後,就必須轉變職業自建官府,維持一定得秩序才能生存的道理一樣。況且,那個劉深是漢人…..

  漢人,這倒是反擊董文柄等人的好機會,他不是天天攻擊自己的屬下橫徵暴斂麼。阿合馬臉上帶上了幾分神秘的笑容,遠遠看去,就像寺廟裏的米勒。

  看著阿合馬陰晴不定的臉色,疊山道長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收到了預計效果。曾經在大宋官場打滾,他知道此刻阿合馬更需要什麼。

  “具貧道所知,那些人和陳吊眼一點關係都沒有,劉將軍奪了他們的田產和金銀。一部分自己用了,另一部分卻拿來上下打點。苦主的姓名貧道都收錄了,放在大人的案子上,那些苦主的親戚們湊了這些禮物,求大人替他們做主。如果能看著仇人伏法,他們……”

  又一個錦盒輕輕擺在了桌案上,一隻乾瘦卻穩健的手將錦盒打開,露出一對胖胖的豆角。淡綠色半通明的豆莢,襯托著裏邊金黃色的豆粒。午後的日光下,一層煙嵐圍著豆角流轉。

  是翡翠金珠角,識貨的阿合馬眼中精光一閃,捲曲的鬍子幾乎都直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珍藏在大宋皇宮裏的寶物,天知道怎麼會落到眼前這個道人手上。

  “這小小玩物,是給大人的定金”疊山道人輕輕從錦盒中取出一隻豆角,用絲帕包了,放入自己的懷裏,不顧阿合馬幾乎把人吃下的目光,繼續說道,“另一隻,卻是大人為百姓伸冤後的謝禮,貧道受人之托,還請大人見諒!”

  “那是,那是自然!”此時的阿合馬,已經沒有了平章大人的氣度,滿腦子都是翡翠的顏色。色目人擅長鑒定珠寶,把質地堅硬的翡翠剖成四片有弧度的豆莢,中間的縫隙恰好還要嵌入兩顆金珠,不算那幾片翡翠本身的價值和大宋皇家珍寶的身份,光是這份巧奪天工技藝,已經價值連城。

  “如此,貧道就代廣南百姓謝謝平章大人了。劉深逼民為匪,這樣下去,縱使百姓不想造投靠文天祥,也被他逼反了。”疊山真人不動聲色地給了阿合馬一個暗示。

  “對,朝廷裏這幫漢人,就是勾結起來,敗壞吏治!”阿合馬怒氣衝衝地拍了一下茶几,附和道。本來他就想找董文柄等漢人大臣的麻煩,疊山道士今天,簡直是把機會送到他眼前來了。這份血寫的狀子送到禦史那裏,本來就閑著沒事的禦史們肯定會發出彈劾,到時候自己在從中間輕輕那麼一撥,朝廷中,漢人的勢力…..

  我這也是為了大元江山,油燈下,阿合馬一邊看管家核對地契,一邊默默地想。幾隻飛蛾被燭光吸引,撲拉拉撞擊著窗紗,拼命想擠進屋子,投向燭火。燭火下,剛剛被燒去翅膀的一隻不知名的小蟲子,艱難地掙扎著。

  乒,一錠小元寶壓下來,將蟲子壓成了肉餅。

  酒徒注:關於色目集團,蒙古集團和漢官集團的鬥爭,請參考《元史》。裏邊的阿合馬大人的貪污水平,絕對可以令人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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