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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46章
《指南錄》~第三卷 薄暮~第二章 迷局 (四)

第二章 迷局 (四 上)

  夜風夾雜著野麥子的清香,輕柔地從林間吹過,就像一雙女人的手,撫摩著林間,那張剛毅的臉。

  陳吊眼站立在陡峭山坡上,與對面的蒙古大營遙遙相望。

  他的老對手達春就住在那裏,手上沾滿了弟兄們的血。幾月來,已經有兩萬多弟兄倒在了蒙古人的戰馬前,接下來的日子的戰爭會更艱苦。

  但陳吊眼很自豪,他陳舉,拖住了在北元在江南的最大一股軍隊。

  非但如此,他麾下的騎兵,還攻進了贛南,攪得北元貴族和那些投降的大宋奸賊們夜不安枕。如今,大江南北的豪傑,提起他陳舉的名字,誰都得挑起大拇指,說一聲“佩服!”

  佩服他捋一捋無人敢搠鋒櫻的達春虎須。佩服他給江湖漢子,長了臉,爭了氣。讓人們知道,他們不是只會打家劫舍,欺負一下小老百姓。國難當頭,他們比那些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爺們,更像是官府中人。

  你們士大夫不敢擔負的責任,我一個小毛賊擔了起來。青史之上,不知到底誰是官,誰是賊。

  “將軍!小心著涼”親兵拿來件暗紅色的披風給陳吊眼披在身上。陳吊眼回過頭,寬厚的對親兵笑笑,繼續向山下張望。

  他在觀察,在等,等待一個機會。

  蒙古人並非三頭六臂的魔鬼,挨了打一樣會疼。吃了敗仗,一樣會潰散。在邵武和破虜軍並肩戰鬥的歲月,讓陳吊眼對元軍有了全新的認識。眼前局面雖然危機重重,卻沒有讓陳吊眼和手下弟兄們喪失必勝的信心和勇氣。

  自己可以敗,可以迂回,卻不能將達春進入邵武的路主動讓出來。義薄雲天的文大人放心地把後路交給了自己,自己在倒下前,就不能露出破虜軍的背。

  “噓,噓!”山背後響起幾聲蟈蟈叫。緊接著,傳來鷓鴣和杜鵑了鳴唱聲。

  “將軍,文大人的信使來了!”一個把守老營的小寨主跑上前,小聲彙報。幾個月的真刀真槍和蒙古人對撼下來,已經消耗光了他身上的餘脂,站在山石上,整個人都像塊石棱渣一樣,精悍中透著尖銳。

  “在哪?”陳吊眼的問話中充滿了渴望。論士氣和士卒的體質,他自認麾下這些弟兄們不比破虜軍差。但論指揮能力和武器配備,他的光復軍可比破虜軍差得多。文天祥講義氣,每次來信,都會帶一點他迫切需要的武器來。有了這些武器,麾下的士兵就會少一點犧牲。

  小寨主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失望,用掩飾不住的興奮語調說道:“後山,好還帶了很多兵器,轟天雷,一點就炸那種!”

  “看你那出息!”陳舉伸手拍了小寨主一巴掌,把對方拍了一個趔趄。,面上的愁容隨著笑聲一掃而空。

  那種鐵疙瘩好使。特別是對付蒙古騎兵,點燃了扔出去,連人帶馬一塊掀翻在地。用不了幾顆,就可以將戰馬驚散。

  保持不了隊形和速度的騎兵,就凝聚不起衝擊力。步下做戰,綠林豪傑們可不懼那些蒙古武士。一對一打不過,大不了大夥群毆,三個打一個,外帶下繩套散白灰,就不信他蒙古人長了三頭六臂。

  剛開始與達春主力遭遇的時候,憑著為數不多的轟天雷(手雷),大夥沒少給蒙古人教訓。後來韃子學乖了,大夥手中的轟天雷也扔沒了,才漸漸落了下風。

  “將軍,有了轟天雷,您看,咱們是不是?”小寨主一邊揉著肩膀,一邊討好地湊上來,不停地向山下駑著嘴。

  山下,蒙古人的連營燈火通明。蟬聲輕輕唱著,伴者掠奪者的呼嚕聲。在睡夢中,蒙古五武士們已經掃平了江南,將天下所有看得到的地方,變成了牧場。

  一個蒙古武士枕著自己的箭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浸濕了身下的皮褥。熟睡的面孔不再充滿殺戮時的猙獰,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溫柔與和諧。夢中的草原是寧靜的,沒有血腥,蒙古武士翻了個身,嘴角動了動,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呼喚,暗夜裏,依稀是一個字,“嫫!”

  秋蟬聲輕輕撥動案上的燭光。燭光下,達春以手按額,滿臉疲憊。破虜軍最新調動的情報,就擺在他面前的書案上。為了這個漏洞百出的情報,北元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非但前去刺殺文天祥的殺手們全軍覆沒。連安插在福州的間諜,也跟著落網了一大半。個別與北元私通款曲的豪門大戶,瞬間老實了下來,輕易不敢再與達春聯絡。

  “只可惜了烏力其那小子,兩軍陣前,他也是一名悍將!”達春歎息著,搖搖花白的頭。不到四十歲的他,過早地走向了衰老。

  青陽、火雲、多福那些神棍,達春不在乎。這種敗類在贛南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謂的出家人,大多是這種眼望紅塵流口水的貨色。其中某些傢伙的官癮比儒生還大。隨便扔給他們一根小骨頭,就可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以後命令他們咬誰,他們就會搖著尾巴沖過去。只是可惜了被破虜軍俘虜的那些蒙古死士,想想那些被家人重金贖回來的武士,達春心裏就覺得難過。文天祥不喜歡殺人,被贖回的蒙古武士毫髮無損。但這些人,絕對不可能再走上前線。他們的勇氣和野性,在邵武的礦井中給磨沒了。

  讓一個武士整天除了幹活,就是聽死者親屬的痛斥。讓他們天天懺悔自己曾經做過的殺孽。這種折磨,的確比處死還可怕。達春有時候甚至設想,如果自己落到文天祥手裏,會是怎樣的結局。每次想起來,他都是一身冷汗。

  江南的戰局越打越亂,匪患越剿越重。塞外的草原,日日也是戰火紛紛。自從過江以來,從來沒有一刻,讓達春對勝利感到如此絕望。

  如果把那些在自相殘殺中死去的蒙古男兒調到江南來,殘宋早就平了。這是所有蒙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但這不可能,皇帝陛下親手毀了成吉思汗留下來的制度,並帶領著漢軍世侯,攻進和林,向自己的同胞舉起了屠刀。草原上的雄鷹再也不會聽從他駕馭,叛亂的草原,需要越來越多的士卒去踏平。

  能調給江南的,只是戰鬥力低下的新附軍。而這些新附軍,去維持一下後方安全還勉強勝任。讓他們與破虜軍對敵,沒等對方露面,已經有人轉身潰逃了。

  難!達春輕輕拍打著書案,低聲歎息。他是新一代蒙古將領中的翹楚,受到過忽必烈親賜銀牌的。從臨安打到廣南,從來沒吃過敗仗。但最近幾個月,對手已經開始讓他感到吃力。

  都是頁特密實那個笨蛋鬧的。如果不是他貪功冒進,葬送了一支生力軍。三路大軍的側後暴露在破虜軍面前,朝廷就不會下令讓三路分頭就糧修整。三路大軍不分散修整,也不會造成廣南兵力空虛。

  一年來,局勢仿佛氈帳篷突然被抽了樁,一根倒,根根倒。半個廣南丟了,整個福建亂了。江南西路也是處處烽煙。反抗者仿佛雨後的蘑菇般,突然從大地上鑽了出來。斬不盡,殺不完。幾天不去掃蕩,立刻又竄起一大批。

  短期內,已經不用想如何消滅文天祥了。這個不會打仗的書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長了本事,非但會用兵打仗,而且用間,反間,分化,瓦解,拉攏,打壓,這些高難度的活兒一個不落,玩得風聲水起。

  兩浙大都督範文虎麾下新附軍二十余萬,偏偏沒有一兵向南。蒲家水師戰船數千,也沒有一隻殺入福州灣。天知道他們都收了文天祥什麼好處。如今堂堂名將達春,反而需要擔心起文天祥的計謀,唯恐判疏漏,在給了破虜軍可乘之機。

  “文天祥到底想幹什麼?”達春百思不解。從情報表面上看,大批破虜軍氣勢洶洶地重回邵武,像是趕來給陳吊眼助威。但文天祥真的會打這種沒有任何把握的仗麼,怎麼看都不像。

  從邵武出擊進入兩浙?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為。兩浙雖然富庶,但那裏地勢平坦。破虜軍攻進去容易,防守困難。並且要面對範文虎等人的傾力反撲。雖然可以贏得兵臨舊日都城的聲名,可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幾路大軍的重圍中。作為知兵者,文天祥不會做出這種選擇。

  那只剩下了一種可能,文天祥試圖守家。守住邵武,免得後路受到自己的威脅。

  守家的原因,是因為這個行動背後,隱藏著更大的陰謀。達春猛地挑起眉頭,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圖上。

  劉深、索都、蒲壽庚、許夫人、張唐,幾支人馬攪在一起,亂哄哄好不熱鬧。如果這時,文天祥帶著大隊修整了數月的精銳突然出現在南劍州,達春心裏一驚,手中鎮紙啪地落在了地上。

第二章 迷局 (四 中)

  “來人!”江西省中丞達春大聲喊道。由於著急,暗黑色的臉孔下,隱隱已經透出了幾分鐵青。形勢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閃失,自己馳騁疆場的日子就到了頭。

  幾個睡眼惺忪的親兵大聲答應著跑了進來,小心翼翼地站在中軍帳內,與陳吊眼在這鳥不拉屎的貧困之地周旋了半個夏天,每個人的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

  “去,傳令給索都,命令他沒有我的將令,不得踏入南劍州半步!”達春抓起一個燙著金字的權杖,親自遞到了親兵的手上。

  “是!”親兵驚訝地併攏雙腿,躬身施禮,然後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金字令箭,是軍中最緊急一種指示,除非主帥發覺了事態危險,或緊急求救,輕易不會發這種級別的將令。

  幾十名騎兵,護送著將令沖出了大營。馬蹄聲敲碎了寧靜的深夜,驚起無數飛鳥。

  “周雄,帶人,不管用什麼方法,把這幾個韃子攔下!”陳吊眼在山上,低聲命令道。憑藉本能,他感覺到這夥士兵有要務在身,能給達春添亂的事情,陳吊眼從來不放過。

  “是!”一個山大王帶著幾百個弟兄,順著後坡溜了下去。正面打仗,他們自認不是蒙古認對手。但山林中拉拉繩子,打打悶棍,是大夥的老本行。這幾十個騎兵夜間山區趕路,那是他們自己送死。

  陳吊眼笑了笑,拉著坐騎,慢慢地爬過山梁,順著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連營。高頭戰馬瑟縮著,在義賊們的前拉後推下不情願地挪動四踢。這種陡而滑山坡,不是戰馬應該踏足的地方。但韁繩另一端的主人不講道理,戰馬們也只好跟著受罪。

  一匹黑馬仰起頭,準備抗議。沒等張口嘴巴,一個麻繩套牢牢地綁住了它的上下顎。受了驚的戰馬拼命掙扎,卻無法擺脫幾個義賊的黑手。憤怒的戰馬抬起後腿,把推著它的人踢翻。剛剛掙脫韁繩,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頸上。

  “不聽話的牲口,直接砍了。快點,我們趕天月落黑(土匪黑話,天明前最黑的時候!)”帶隊的頭目一邊擦拭自己的馬刀,一邊低聲喊道。

  義賊們萬分不舍地拔出刀來,威脅自己的坐騎。在鋼刀的威逼下,通靈性的戰馬瑟縮著,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腳下的樹林中。

  “各路頭領報數,下來多少匹馬!”陳吊眼的聲音,永遠是那麼清晰、沉穩。

  “我這五匹!”

  “我這三匹!”

  “我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聲回應道。

  “夠了,上馬,整隊,讓破虜軍弟兄們看看,我們也不是孬種!”陳吊眼發出一聲命令,率先跳上馬背。

  百十個大膽的義賊騎著戰馬,靠攏在陳吊眼身後。對於不到兩百人的小隊伍,不遠處,北元的連營簡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燈球火把下,可以看見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隊形。

  陳吊眼回頭,目光從弟兄們的臉上掃過。這些不知道‘怕’字怎麼寫的綠林豪傑們,笑著與首領用目光交流。只有興奮,沒有恐懼。

  是我陳舉的兄弟!陳吊眼點點頭,率先沖出了樹林。百餘匹戰馬,義無反顧地跟著它向前奔去。

  馬蹄聲如雷,直搗達春的聯營。

  “什麼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聲喝問。前面的山坡太陡,戰馬不可能爬過去,所以跑過來的肯定是自己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將軍,喝醉了帶著馬隊撒酒瘋。如果被達春知道,肯定逃不過一頓好打。

  “你爺爺,送禮來了!”回答他們的是一聲怒喝,陳吊眼一揚手,一個帶著火星的鐵疙瘩飛過鹿角,落到了大營內。

  “轟”木質圍欄應聲而倒,烈火中,從睡夢中被驚醒的蒙古士兵亂做一團。

  “弟兄們,讓破虜軍看看我們的真功夫!”陳吊眼大聲叫嚷著,一馬當先沖進了敵營。馬刀過處,砍開了一條血路。

  巡夜士兵驚呆了,他們沒想到陳吊眼居然能帶著馬匹,從那麼陡峭的山梁上爬下來。倉促之間,忘記了抵抗,眼睜睜地看到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過神來的士兵喪失了勇氣,掉頭就跑。沒跑幾步,被後面的馬刀追上。寒光閃過,肩膀到腰間裂開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口子。血呼地噴了出來,受了傷的士兵全身的力氣皆被這一刀抽走,跟蹌兩步,癱倒在地上。

  “好一把斷寇刀!”陳吊眼揮動著馬刀贊道。手中傢伙,是前半夜剛得到的。破虜軍聽說他與達春打得艱苦,特意給他送來了這批殺人利器。

  元軍從睡夢中驚醒,抓著武器沖出了營帳。蒙古武士訓練有速,不用低級軍官指揮,自行湊起隊伍。長槍與短刀配合,擋住戰馬的去路。

  “吆喝,還挺勇敢!”一個義賊嬉皮笑臉地罵道。順手拋出一顆鐵疙瘩。手裏在人群頭上轟然炸響,立刻放倒了五、六個。

  “弟兄們,跑吧,你們被包圍了!”其他義賊見樣學樣,大聲喊著,從腰間拔出一顆顆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線快燃盡,一揮手,將手雷扔向敵軍。

  慘叫聲傳遍了整個大營。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頭鼠竄,義賊們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幾個提刀迎戰的蒙古武士發出一聲驚呼,調轉身體逃向了遠方。沒有高級軍官的指揮調度,他們不知道如何對付陳吊眼這個殺星。

  “達春被炸死了,大夥跑吧!”幾個破虜軍騎兵用生硬的蒙古話和流利的漢語,大聲喊道。黑夜裏,沒有人能辨別這個消息的真假。蒙古軍、探馬赤軍、新附軍,亂紛紛地擠在一起,分不清四下來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下一刻,進攻會從哪個方向發起。任由陳吊眼帶著百餘騎,在營內縱橫馳驟,逢人便殺,見將必剁。轉眼間各營鼓噪,舉火如星,哭喊聲不覺於耳。

  “陳將軍,不要戀戰。少殺人,多放火!”騎兵隊伍中,響起林琦的聲音。

  “曉得!”陳吊眼大聲答應著,用馬刀挑起正在燃燒著的半截帳篷。帶著隊伍快速前沖。一條火龍快速成形,劃過達春軍營,把十裏連營,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大火燒了半夜。等達春調集了將領,帶著弓箭手撲來,盜賊們已經透營而過。留給他的只是滿地的屍體,還有無數被焚毀了的營帳。

  “陳吊眼!”達春恨恨地叫道。自從渡江以來,還沒有人讓他吃過這麼大的虧。望著滿臉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氣無處發洩。

  隆隆的鼓聲響起,所有將領都被達春聚到了中軍帳。素來沉穩的他徹底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把眼前的幾個山頭拿下來。

  “大帥,大帥!”一個斥候慌慌張張地沖了過來,半跪在地上彙報。

  “講!”達春咆哮著,命令斥候不要囉嗦。

  “對面,對面的盜匪撤走了!”斥候帶著幾分迷惑報告。

  “什麼!”達春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自己周旋了數月之久,牛皮糖一樣的陳吊眼居然撤兵了。如果他已經決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險襲擊自己的軍營。

  “你,打探清楚了嗎?”達春的幕僚,漢人董靖謹慎地問道。

  斥候用眼皮夾了他一下,不滿地說道:“屬下帶人進入了對方駐地。敵軍已經撤走,連影子都沒留下!”

  “好了,我知道了!昭日格圖,馬上帶人進人四下巡視,看陳吊眼撤到了哪里!”達春疲憊地命令。

  這個時刻,他不願意讓麾下的蒙古人和漢人再鬧什麼爭端。敵手的做戰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戰爭的結果越來越不可預測。他需要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規劃一下接下來的行動。

  無論文天祥,還是陳吊眼,都需要他認真面對。

  大宋,已經不是一年前,隨便一個蒙古將領就可以對付的大宋。有一種力量,在這些南蠻身上覺醒,在快速的成長。

  達春隱隱料到,用不了多久,整個江南,都能聽到這種力量發出的呼嘯聲。

第二章 迷局 (四 下)

  八月的鼓鳴山,風中已經帶上了淡淡的涼。秋天的腳步從北方珊珊而來,抹過群山,抹過樹林,將九龍江兩岸諸峰披了大半年的綠衣,鑲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黃。

  幾片落葉從山中飛出,緩緩飄落於山間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邊喝水的戰馬被嚇了一跳,抬起頭,“唏溜溜”發出一串咆哮。嘯聲在群山中往來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遠,刹那間,瀟瀟風聲夾雜戰馬嘶鳴,響徹原野。

  “畜生,瞎叫喚什麼。幾片落葉而已!”伴著一聲低低的呵斥,一雙潔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長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點,撈起一片紅葉,展於掌心之上。沾了水的葉子還沒有全紅,清晰的莖脈間,有幾縷蝸牛爬過的痕跡。就像有人提了筆,在上面匆匆寫下幾句新詞。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戰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將樹葉放回了江水中。瀲灩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襲紅袍,還有銀盔下,那張秀麗而不失英氣的臉。

  “夫人做得詩真好!”幾個乳燕出穀般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許夫人英氣勃勃的臉上,飛起一縷昏紅。

  “幾個小丫頭,亂說些什麼,這是唐朝人的紅葉詩!”許夫人回過頭,笑著教訓道。身邊的幾個小女兵,都是十六七歲年紀,艱苦的戎馬生涯非但沒使她們變得憔悴,反而使她們在舉手投足間,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颯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國,離大宋遠麼!”女兵們唧唧喳喳地問道。她們都是許夫人從被蒙古人屠戮過的村寨中收攏來的孤兒,騎馬射箭等戰場上保命的武藝學了不少,看書識字的事情,女孩子們沒心思學,軍中也沒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個朝代,也是漢人建立的國家……”許夫人謹慎地選擇著辭彙,向親兵們解釋國家和朝廷的區別。這個命題,解釋起來還真不容易。興宋軍中士兵成分複雜,佘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這些小女孩很多是佘、漢混血,單純的漢家天下觀念,不能讓他們接受。李唐和趙宋的區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那大唐欺負佘人麼?”一個膚色稍深的女兵問道,聲音壓得很低,唯恐觸怒了許夫人,受到叱責。

  “不欺負,和大宋一樣!”許夫人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個把問題解釋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國度,各族人都可以當官,通婚。軍隊也不亂殺無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樣!”

  “噢!”幾個小女兵點著頭,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狀。不知道對許夫人的話,他們真聽懂了多少。

  對她們而言,無論大唐,還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帶,蒙古人對反抗最激烈的許、陳、曾三姓實行滅族政策,受到牽連,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燒成了白地。為在大屠殺中喪生的親人復仇,是這些女孩子堅持做戰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於國家。朝廷只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暫時的管理者。而國家卻屬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許夫人鄭重地總結道。這是文天祥在邵武說過的話,許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戰中,她多少有了一點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負我們的,就是我們一國。欺負我們的,就不是一國!”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小女兵總結道。話音剛落,四下立刻響起一片呼應之聲。

  “對,對,漢人和我們是一國,蒙古韃子不是!”

  “破虜軍和我們是一國,宋軍(投降到北元的新附軍)不是!”女孩子們熱烈地議論著,唯恐別人說自己反應遲鈍。

  看著這些洋溢著活力的少女,許夫人輕輕地笑了。這些女孩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丈夫許汗青是方圓百里公認的才子。兩家結親,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羡慕壞了多少對少年眷屬。

  “你們今天不訓練了,這麼快就收了操?”聽女孩子們唧喳了一會兒,許夫人岔開話題,關切地問道。

  幾個月來,興宋軍在破虜軍教導隊的訓練下,已經漸漸走上了正軌。文天祥派來的低級軍官,也在許夫人的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個營中。面貌煥然一新的興宋軍如今已經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勁旅,非但將漳、泉一帶的新附軍打得丟盔卸甲,與劉深麾下的漢軍交戰,也頗有斬獲。

  這讓許夫人隊破虜軍那一套制度和訓練方法更加佩服。閒暇時,麾下所有部隊都要到張萬安(張狗蛋)那裏接受訓練,連貼身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練了,那個小張將軍說沒空管我們,老張將軍帶人去了山那邊的新六標,三天之內回不來!”圓臉女孩子氣呼呼地回答。看樣子,女兵們跟張萬安的教導隊相處得不算愉快,提起訓練,柳眉立刻倒豎了起來。

  “是你們欺負張萬安將軍了吧!”許夫人笑著問道。偌大的軍隊中,女兵只有她身邊這百十個。為了防止她們被男性將士欺負,在軍紀方面,許夫人對女兵們傾斜得厲害。時間久了,這些女兵身上就難免帶上了些侍寵而驕的味道,非但不把尋常男性士兵放在眼裏,對其他將領也不夠尊重。加上軍中將領念她們青春年少,也樂得被她們捉弄。這樣一來,女兵們的作為,也越來越“無法無天”起來。

  “誰欺負他了,海棠姐姐只不過在休息的時候,唱了幾支山歌而已!”圓臉小女兵嘴快,一句話,把同伴‘賣’了出去。

  “夫人別聽她嚼舌頭!”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個膚色較深的女兵。只不過此刻她的臉已經紅得快滴下血來,完全掩蓋了健康的銅色。

  許夫人搖搖頭,會心地笑了。福建佘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漢家的樂府詞,從一個剛剛及妍的妙齡女孩子口中唱出來,對未婚男子幾乎是陣斬之技,怪不得張萬安將軍會落荒而逃。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當日,女兵們的歌聲,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面紅爾赤呢。想到與文天祥告別時的情景,許夫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附近的崖谷、寒江、野草、雜樹,看在眼裏,都成了風景。連戰馬吃草時,環絡碰撞的叮噹聲,仿佛也成了音樂。

  “海棠,如果你真喜歡小張將軍,我給你做媒,如何?”許夫人摸著女兵額前的秀髮,低聲問道。就像一個盡職的姐姐,在探詢妹妹的心思。

  “我……?”深膚色女兵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讓她想拒絕,可內心深處,卻唯恐這難得的好機會稍縱即逝。

  “快答應,快答應,小張將軍那麼英俊,你不答應,我們可不客氣了!”女兵們在旁邊,大聲笑鬧。福建的民風本來淳樸,軍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遠比常人爽朗。少女愛英雄,張萬安(張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長得也精神。身上又罩著破虜軍百戰百勝的光環,自然就成了女孩子們閒談時的理想情郎。聽到許夫人肯出面做媒,眾人的玩笑聲中,已經帶著了幾分羡慕。

  “是啊,是啊,你平時山歌唱了那麼多。他都像木頭一樣。現在有夫人幫你做主,你還擔心什麼。趕快答應,我們好去給你收拾帳篷!”圓臉女兵帶頭鬧到,雙耳因激動,變成了好看的熒紅色。

  “大夥別鬧,海棠,你可知道張將軍家裏有沒有妻子,在他心裏有沒有你的位置!”許夫人揮了揮手,制止了女兵們的嘻鬧。這才是關鍵問題,張萬安此刻正幫助興宋軍練兵,屬於客將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虜軍去。婚姻的事情,許夫人可以去做媒,但無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攬。

  “他,他…..”海棠本是佘族,骨子裏繼承了山民們敢愛敢恨的血脈。但對於張萬安,卻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愛,又覺得攀不起,放下,心裏卻割捨不斷。想到委屈之處,兩行情淚順著臉上滾落,一邊擦,一邊哽咽道:“他說,匈奴為滅,何以家為!我怎知道,匈奴是誰,家住在哪!”

  這的確是件麻煩事,許夫人強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小女孩把匈奴當成了張萬安的仇家。有意幫助心上人復仇,卻找不到仇家在哪。當然一腔煩惱無處發洩,只能偷偷落淚。

  “夫人,人家跟你說了,你還笑!”海棠恨恨地跺腳,轉身逃了開去。

  許夫人趕緊追上,輕輕拉住了女兵的衣角。“傻孩子,匈奴在遙遠的北方,早就沒了。張將軍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殺你父母的韃子!”

  “真的?”充滿了水汽的一雙大眼睛,遲疑地回視。小女兵顯然無法理解,為什麼匈奴和韃子能扯上干係,韃子滅不滅,和張萬安娶不娶老婆,有什麼關聯。

  “匈奴人住在很遠的北方,大草原上,與蒙古人的老家是一個地方。漢朝的時候,他們曾經跑到中原搶掠,被幾個漢家英雄趕了回去。其中一個漢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帶兵出擊,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皇帝為了表彰他,就贈給他府邸和美女。但是他斷然拒絕,說了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意思是匈奴還沒有完全打敗,不能過早結婚!”許夫人耐下心來解釋道,心中湧起一絲末名的惆悵。

  張萬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話拒絕了海棠的愛意。這個媒人,失敗的可能十有八九。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會為兒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邊也不會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個人也不會是自己。自己是許夫人,而不再是陳碧娘。兩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兩人的位置牢牢限死。兩人的目光可以遙遙相對,始終卻無法將手挽在一起。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遠處傳來女兵們隱隱的歌聲,嫋嫋然,仿佛來自天外。

  縱使相識了又怎樣,如果無緣,不是相識太早,就是相識太遲。

  許夫人低下頭,牽著戰馬向軍營走去。感覺到氣氛不對的女兵們愣在當場,不知道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讓許夫人如此難過。

  “夫人怎麼了,不剛才還要給海棠姐姐做媒麼?”一個鵝蛋臉細眉毛的小女兵低聲向大夥問道。

  “不知道,也許是擔心眼前戰局吧!”圓臉女孩遲疑著回答,拉起自己的戰馬,向著許夫人遠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夫人還給不給海棠姐姐做媒啊!”鵝蛋臉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歡刨根問底。

  “誰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學現在吧!沒聽小張將軍那句話麼,匈奴未滅。要等打敗了蒙古人,才能答應。他們的英雄,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夫人去做媒,也沒有用!”女兵們七嘴八舌地答。看著在原地發呆的海棠,心中充滿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鵝蛋臉張大了嘴巴。各路人馬與元軍交手,敗多勝少。最近在破虜軍那些軍官的幫助下,才漸漸扭轉了這個被動局面。但現在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劉深麾下的漢軍,並且夏天氣候濕熱,不是做戰的好季節。馬上秋天來了,九龍江對面,劉深的漢軍、索都蒙古軍都要攻過來,眼前的仗,還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問問張沒膽,看他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腳,臉上帶出了幾分剛毅。

  蒙古人再強,也有被趕走的那一天。只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哪怕是天地合,山無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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