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八卷 宿命 第一章 輪迴
第一章 輪迴(一)
鄧光薦策馬與文天祥並絡而行,百餘名鐵甲侍衛圍攏在他們前後,馬蹄鐵敲打在水泥築造的官道上,奏響暴風雨般旋律。
暴雨過後,泉州遠郊的風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時在道路兩側順手種下的垂柳已經成蔭,細眉般的葉子被雨水滋潤過後,顏色綠得像一團墨般濃重。婆娑的柳枝伴著綿延的官道在丘陵與平原間起伏跌宕,遠遠望去,儼然一條剛剛掙脫枷鎖的小龍,驕傲地展開了健康的身軀。
層層垂柳下,站滿了各地趕來的百姓。他們中間有的只是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則是聽了一些街頭巷尾間的傳聞而自發前來「護駕」;更多的,則是抱著人多湊熱鬧的心態,起個大早趕到路邊來「摟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尋找到一些有利談資。
無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大夥的心願都得到了滿足。文天祥的坐騎是海商們重金從西洋購買來的阿拉伯馬,高度足有平時拉車挽馬的一倍半。寶馬良駒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們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圍的其他官員分辯開來。而那些擔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裡,百餘名重甲侍衛,還有道路最內側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備軍將士,令一隻蚊子都難以靠近大都督身邊五步之內。事先在報紙上大聲嚷嚷,要攔路抗議的老儒名士們,則一個都不見蹤影。也不怪他們膽小,今天這場合誰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鬚,不用侍衛和官兵動手,周圍百姓就會沖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穫最大的是那些看熱鬧的人,整個泉州傾城而出歡迎一人的盛況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也沒人當得起這份殊榮。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們看見了,參與了,記錄了。即便幾十年後在外鄉人面前提起來,都足以讓他們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興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還朝,闔城百姓相迎於道,街巷皆空。」數年後,私人撰寫的史料中如是記載。而官方修訂的正史裡,則非常自然地將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過去,連同文天祥到來之前某些人的怪異舉止一併放入了被人遺忘的角落被史家所遺忘的,往往是一個時代最重要的。因為,那些人們不留心或試圖遮掩的角落,是歷史的拐點。
「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乾淨整潔的香案後,幾十個年過古稀的老者執香禱頌。
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文天祥的內廷宦官還沒開口,代表行朝整體的高官還沒出面,老人們這樣做,已經是嚴重的僭越行為。周圍士兵和百姓卻誰也不肯較這個真,順著老者的話頭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
「千歲,千歲,千千歲!」喊聲如雷,將所有噪音淹沒在祝福與崇拜的浪潮裡。
文天祥在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圍百姓表示感謝。這個富含古韻的動作進一步帶動了人們的情緒,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揮手,還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於胸,以破虜軍標準軍禮來向文天祥表達他們的忠誠。
「千歲,千歲,千千歲!」百姓們互相推搡著向前擁,緊張得警備軍士卒們不得不將手互相挽起來,以保證道路的暢通。大都督府的護衛則自覺地將隊形收縮,於文天祥前後左右組成一個四騎並行的馬隊,以防有人因為過於激動而不顧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鄧光薦被周圍的歡呼聲吵得頭暈目眩,轉頭回視文天祥,意味深長的嘀咕道。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歡呼聲吵得有些耳背,側過頭來大喊道。
「我說請大都督仔細聽聽這如潮歡呼!」鄧光薦以為文天祥在故意裝傻,提高了幾分聲音大喊。
「千歲,千歲,千千歲!」、「…….如潮歡呼」、「千歲,千歲,千千歲!」兩重歡呼恰巧將鄧光薦的話截斷,只把後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們熱鬧他們的,我自己不暈頭轉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銳,從半句話中猜出鄧光薦想表達的意思。
「但願如此吧!」鄧光薦又嘀咕了一句,輕輕帶住馬頭,與文天祥錯開幾步距離。十里長亭已經在眼前了,吏部尚書趙時俊、左相陸秀夫、保國夫人陳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著迎了上來。
文天祥暗自鬆了一口氣,飛身下馬。陸秀夫和許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說明城內的暗流已經得到有效控制。小皇帝趙昺堅守了他對鄧光薦的承諾,在關鍵時刻收手,為大都督府和皇室雙方保留了迴旋的餘地。
「文大人一路鞍馬勞頓,本官奉萬歲之命在此相候。僅以一杯水酒,替萬歲為大人接風洗塵!」陸秀夫端起一隻酒盞,高舉到文天祥面前。
「謝萬歲,謝左相,謝泉州父老鄉親!」文天祥從侍衛中走出,接過酒盞,四望稱謝。
「千歲,千歲,千千歲!」長亭附近,士兵和百姓們再度齊聲歡呼。
侍衛長完顏靖遠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飲第一盞酒。卻被曾寰輕輕拉住了手腕。
「豈有鴆人陸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語道。經常站在文丞相對立面的陸大人雖然迂腐,卻不是個為了個人利益不顧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個國家都葬送掉,陸秀夫必然早已親自品嚐過了這罈佳釀。
在完顏靖遠擔憂的目光裡,文天祥將酒一飲而盡。
陸秀夫又遞上第二盞酒,代表留守官員的心意。文天祥舉杯相相謝,二人含笑對飲。然後是趙時俊奉上第三盞,代表趙氏皇族。在運動和酒力的雙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臉上很快呈現出了幾分微紅。
剎那間,文天祥腳步顯得有些虛浮,醉態可掬。
是時候了,曾寰瞪著雙眼想。如果陳宜中還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動作,趙昺對鄧光薦的話陽奉陰違,眼下文大人身邊侍衛最少,已經最佳行刺動手時機。他捏了捏完顏靖遠的手,慢慢向前移動身體。
完顏靖遠與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覺的目光同時掃視過周圍每一個角落。什麼也沒發生,周圍百姓、官員善意地微笑著,看著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為三杯淡酒而醉倒。這才是他們最喜歡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會臉紅,醉了後走路搖搖晃晃。而不是輕搖羽扇,算進天下機關卻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人物。
這種笑容讓人感覺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裡,與兄弟姐妹飲酒相賀般溫馨。曾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員們的心腸想得太壞。「他們真的像細作匯報的那樣試圖致丞相大人於死地而後快麼?」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陸秀夫笑著上前,指著長亭後的一溜兒馬車說道,「萬歲體諒文丞相鞍馬勞頓,特意把自己的馬車讓了出來。諸位隨我攙文大人上車,車裡邊有水果,還有醒酒湯。路途尚遠,文大人剛好在裡邊稍事休息,以便去參見聖駕,萬歲還在宮門口翹首以待呢!」
曾寰和完顏靖遠帶著滿腹狐疑鬆開了手,看著侍衛們將文天祥攙進了邵武工場為幼帝專門定做的馬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馬車徐徐啟動,順著官道駛向遠處的青色城牆。
「軍師,你不覺得事情有點怪異麼?」劉子俊縱馬上前,靠近曾寰身邊說道。
「是很奇怪,但那輛車是什麼情況,你也清楚!」曾寰壓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隨員都上了坐騎,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馬車後。人多耳雜,他即便心裡有一萬個疑問,也不敢太明顯表現出來。
「不對勁兒!」劉子俊連連搖頭,心裡突然覺得很難受。這種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卻砸在了團棉花上的空虛感令他額頭冷汗直冒。一切都與預想的不一樣,陳宜中的家將鄭虎臣沒有出現,預料中的刺客也沒有動作。就連蒙古人的細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為情報收集分析人員,劉子俊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敵手的行動處處出你意料,就說明敵手已經完全取得了主動。當他發出最後一擊時,等待著你的結局只有一個。
死,劉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哆嗦,不顧眾人懷疑的目光,策動坐騎快行幾步追上文天祥的馬車,伸出手指,在車門上輕輕敲了敲.落指處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是鋼質車門特有的聲音。邵武軍械廠為幼帝趙昺定做的馬車四壁皆用薄鋼板鉚接,除了車箱兩側的雙層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斷寇刃都砍不動。文天祥睡在車裡邊比騎在戰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車廂內,否則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麼事!上來說」文天祥翻開車窗上的紗簾,隔著玻璃醉醺醺地吩咐。
劉子俊歉意地向陸秀夫等人笑了笑,拉開車門,跳了進去。藉著紗簾透過來的日光,他看見文天祥毫無醉意的雙眼。
「丞相,事情過於順利,萬歲突然變了性子!」劉子俊用蚊蚋般的聲音說道。馬車裡的空間很大,他卻儘量躲開了文天祥那雙幾乎看到人內心深處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聲輕嘆,然後,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你們把在南安整訓的火槍營調到了城裡,又藉著修養之名,把王老實、張狗蛋等人藏進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內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別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丞,丞相!」劉子俊感覺到自己腦門上有「雨水」順著帽沿淌了下來,以修養的名義遣將,假水路轉進的名義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經請示自作主張的行為。大夥本以為順利把文天祥蒙過去了,誰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塗,把眾人的所用動作全看到了眼裡。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陳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麼辦,是不是早把黃袍藏在了懷裡!」文天祥用手臂支撐著,在軟塌上直起身體,幽幽地問。
劉子俊後背一陣陣發涼,聲音也不由自主跟著顫抖起來,「丞相,我等對丞相絕無惡意!」
「我沒說過你們有惡意,請我當皇上我還覺得你們有惡意,那等於說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聲音裡充滿了惋惜,亦充滿了失望,「可你們忘記了麼,無論我們任何一方獲勝,國家都會元氣大傷,揀到便宜的終將是韃子!」
「我,我……」劉子俊蠕囁著,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眼前那雙充滿失望的眼睛。剎那間,他心裡充滿了悔意,但後悔旋即又被另一種決然的情緒所取代。抬起頭,他略微提高了幾分聲音說道:「大夥都認為,這是一種最快速平息混亂的辦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並且不貪權。將來一定是個任人唯賢,從諫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頭上有一個皇帝,與其由著幾個小娃娃和老頭子瞎胡鬧,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這就是你們的全部想法?你的,還是子矩、憲章他們所有人的!」文天祥盯著劉子俊,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這一刻,他感到心裡很蒼涼,幾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跌倒。一切為了提高效率,這句話在記憶中他很熟悉。另一個時空中文忠就經常聽見這句話,當時所謂的最高統帥用這個藉口敷衍所有獨夫舉動,並用這個藉口將反對者全部押赴刑場。而那些在外敵槍口下不肯低頭的人,卻在獨夫面前山呼萬歲。
自己盡力避免著同樣情況的出現,卻最終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樣一步步的將自己推上神壇。「千歲、千歲、千千歲」,車外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頭。和萬歲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新的一個輪迴,還是新的一個開始。
「是,是末將先提出來的,他們也,也沒反對,也都都贊同!」劉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嚇得很緊張,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末將甘願受罰,但請丞相考慮大夥的意見!」
「你受罰?子俊,我憑什麼罰你?」文天祥連聲苦笑,「運送兵馬在參謀部的職責範圍內,療養傷兵也理應歸陳龍復的統一安排。你們都在做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我自己當時沒覺察到其中奧妙,黃袍沒掏出來前,我無憑無據,拿怎麼罰你?等到你們將黃袍掏了出來,我已經稱孤道寡,有何理由罰你?」
「子俊啊,你們都長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還有我這個大都督都在你們的算計裡!」文天祥低聲嘆息著說道,語調中的憂傷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傾聽者的心上,「可你們算計時想過沒有,我們都曾經在約法前立過誓!」。「丞相,推您當皇帝,並不違背約法!」劉子俊有些著急地解釋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還是幾個人的精心策劃被文天祥慧眼識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廢。皇家不會善罷甘休,這次半途而廢了,下次還要為權力爭鬥而流血。與其纏綿不休地鬥下去,不如一次把該流的血全部流乾淨。
「不違背約法?」文天祥的雙眼瞪了起來,彷彿面對的不是劉子俊,而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怪物。
「推您當皇帝,不違背約法本意。約法的目的是採納眾人之諫。而此刻,大夥的共識就是由您來做皇上!」劉子俊非常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腦海裡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廝殺,配合著車窗外越來越激昂的歡呼,讓他頭疼欲裂。
剛才飲下的淡酒全部湧上了頭,麻醉的感覺從頭皮一直傳到了腳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沒有力氣說話。
迷迷糊糊中,彷彿靈魂脫離了軀殼,升到了馬車的天花板上。裝飾得金壁輝煌的車廂中,還有另一個滿臉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文忠。
「你必須將所有權力集中於一身!否則,整個國家和你自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一身儒裝的文忠嘲弄地笑著,彷彿早已經預料到文天祥會面臨這樣的困局。
「我只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擺脫輪迴!」身穿八路軍軍服的宋瑞大聲抗辯道,神情舉止卻是那樣蒼白無力。
「輪迴,你擺脫不了。」憑空中又出現了一個身影,像是陳宜中,又像是曾寰、劉子俊,面孔不停的變幻著,說的卻是同一句話,「你不顧眾議,拒絕這件黃袍,和一言九鼎還有什麼差別?哈哈,黃袍已經披到了你身上,你無論接受與否,結局都是一樣。這是宿命,你解不開。解不開,輪迴就永遠繼續!」
「千歲,千歲,千千歲!」車窗外,歡呼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