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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123章
《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一章 進攻 (八)

祥興三年三月,遣鄒洬、張唐等將一軍出福建取梅州,陳吊眼將一軍取上杭。梅州兵少,洬一鼓而下之。

在《後宋書》中,史家根據梅州攻防戰的激烈程度不高和殲敵太寡,對此戰著墨甚少。這種春秋筆法自然惹得很多參謀們的不滿,在他們眼中,這是破虜軍走出福建的第一仗,標誌著破虜軍從創立之初的疲於自保,開始走向局部反攻。同時,此戰是副帥鄒洬成名的第一戰,還是破虜軍有史以來,傷亡最少的一戰。無論從歷史意義和軍事借鑑價值上看,都不能僅用一鼓而下四個字來概括。

但是參謀們的說辭也無法說服修史者,以局外人眼光看,這次從開始到結束持續不到半個時辰的戰鬥,的確乏善可陳。既沒有舌燦蓮花的說客說得敵人棄械來歸,也沒有足智多謀的儒者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更沒有俠肝義膽的武將在百萬軍中斬將奪旗。梅州之戰,破虜軍只是憑藉裝備和人數「欺負」了對方,迫得對方不得不半途束手。

「欺負」的結果就是,第一波炮擊剛剛結束,梅州城頭就豎起了降旗。主將張弘正喪命於炮火之下,盧芳元、張洪等漢軍千戶的率領城內殘軍開城迎降,結束了這場沒有懸念的戰鬥。

關於張弘正的死,還有另一個版本。民間傳言,戰鬥結束後,有人在福州城牆下找到了張弘正的遺體,抬到了鄒洬請示處理辦法。鄒洬看見一柄刀從張弘正後腰插入,及沒至柄。欲給諸位降將記功,卻沒有人肯領這份功勞,只好把張弘正按陣亡上報,掩蓋其被刺的真相。

梅州被攻克後,西征破虜軍在鄒洬指揮下繼續向西推進。在白鹿山一帶全殲出城迎擊的崔邦彥部,遂克循州。連雲堡、龍川堡守軍在盧方元的勸說下,主動放下了武器。破虜軍兵不血刃拿下兩個要塞,兵鋒直指廣州新豐鎮。。

與此同時,許夫人和張元帶領興宋軍攻克的增城,將萬餘探馬赤軍擊潰。呂師夔見大勢已去,唯恐被破虜軍和興宋軍圍困,略做抵抗後放棄廣州,率部退入英德府。兩廣一帶的江湖豪傑趁勢而起,擊殺北元地方官吏,攻打防禦設施不周全的縣城,為破虜軍開拓道路。戰敗後躲入深山的江淮軍士卒也重新匯聚起來,在破虜軍南方哨探頭領陳子敬的指引下,積極配合破虜軍的行動。

廣南東、西兩路,善於審時度勢的地方豪強們如坐針氈。失去了北元主力在身邊撐腰,每個家族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組成聯軍東進去支援呂師夔?他們不敢,也不願意下那個血本。放下武器直接向破虜軍投降,他們又無法斷定福建大都督府會不會不追究大夥出賣江淮軍和行朝的舊事。

戰局在眾豪強們舉棋不定中加速向破虜軍這一方傾斜,大量的村鎮、縣城在破虜軍主力沒到達前就已經被光復。各州府治所慢慢被隔離起來,成為汪洋中的孤島。一些盜匪、流氓也趁機拉起隊伍,打著大宋或者大元的旗號四處搶掠,甚至有人幹脆自立為王,以一座山頭或半個村子為領土,坐起了皇帝夢。

平宋都元帥達春對戰局一籌莫展。

破虜軍攻入廣南的隊伍規模不大,從人數上看還不足兩萬。但是這區區兩萬人,卻造成了達春沒有想到,也不願意看到的後果。此刻,他已經無暇為呂師夔的消極避戰行為憤怒,也沒時間為張弘正英勇獻身而惋惜。擺在他面前的危險更大,陳吊眼帶著四萬人馬進攻上杭,另一支恢復過來元氣的破虜軍在陶老么的帶領下,也在九龍江另一側厲兵秣馬,時刻揮攻過江來。

雖然在人數上,達春所部依然佔據著絕對優勢。但這種情況下,他卻分不出一兵一卒來去支援兩廣。兩廣若被破虜軍全拿下了,文賊的控制地域就從福州延伸到了欽州,整個東南沿海,除了兩浙外,就全成了破虜軍的天下。大元兵馬駐紮在汀洲,就沒有了任何威懾意義。

「噓──溜溜!」戰馬悲鳴聲從軍帳外傳來,嘎然停止。從依戀而無奈的嘶鳴聲里,達春判斷出又一匹戰馬的生命走向了終點。福建的潮濕天氣不適合北方人馬生存,最近一段時間,軍中非但戰馬病死數量巨大,傷兵死亡數量也與日俱增。隨軍薩滿認為這種情況是老天在示警,而那些抓來的漢醫,卻報告了更不利的消息,有一種不知名的瘟疫,可能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莫非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不再想大宋滅亡麼?達春在心裡反覆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自從文天祥派出少量騎兵對大軍進行試探性攻擊後,這個問題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達春,任他怎麼找理由自我安慰,都揮之不去。

福建山多,騎兵無法大規模展開。所以雙方幾次騎兵交手,出動的戰馬數量都在三百人左右。可同樣數量的騎兵對攻,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卻慢慢落了下風。這倒不是因為蒙古武士的戰鬥力下降,而是因為對方的士兵素質和戰馬素質提升太快,已經超過了蒙古武士的適應能力。

高速迫近,漫射,利用戰馬速度遠遁,不給對方還手機會,然後再兜回來,重複上一次攻擊。這種馳射戰術是蒙古騎兵的拿手絕技,憑此,他們曾讓無數對手煩躁不堪,最後全線崩潰。而與破虜軍騎兵交手時,這招卻發揮不出應有的威力。因為破虜軍騎兵,採用的是相同的戰術。並且,他們的騎兵每人都裝備了鋼弩和鎖子甲。

在馬背上射箭不同於陸地,角弓的硬度和弓箭長度都大大下降。這種戰術關鍵在於一個快字,快到對手無法做出反應即結束一輪戰鬥,然後籌備下一波攻擊。蒙古騎兵攻擊快,破虜軍騎兵更快,他們的鋼弩都是事先拉開,掛在馬鞍後的,需要時端起來即射,射完即走,整個過程比角弓拉滿,射出要迅速得多。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的鎖子甲在後背加掛了價格昂貴的精鋼護板,即使被弓箭從後邊追上,也無法給他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令達春沮喪的事情還不止於此,那些破虜軍騎兵的坐騎中,居然混有大量的突厥馬、三河馬和大寧馬。這三種馬都是世間有名的良駒,速度遠比普通蒙古馬快。破虜軍能裝備上這些自遼代以來對大宋禁止輸出的名馬,說明北方的乃顏部、海都部甚至更遠的伊利汗國,欽察汗國和察合台汗國,與福建已經建立了貿易往來,甚至勾結到了一處。這可是幾百年來未有的奇蹟,一旦自己的判斷正確,大元就面臨著一個滅頂之災。

可達春心裡也明白,造成這種結果罪魁禍首不是海都,也不是乃顏。問題的根子就出在自己的主人忽必烈身上。是他殺弟奪位,強行解散大忽魯台,違背了蒙古人的傳統。可以說,正是這種不顧後果的行為,造成了今天蒙古族四分五裂的現實。如果把忽必烈攻滅宋朝作為蓋世大功的話,解散大忽魯台,喪失對西方諸汗國的掌控權,則是他的千秋大罪。這個罪孽目前只表現在破虜軍與乃顏、海都等人的互通有無上,將來,也許後果更為嚴重,甚至是整個蒙古族走向衰亡的。(關於忽必烈解散大忽魯台導致諸蒙古汗國分裂的事,參考《蒙古史研究》。很多現代蒙古學者認為,忽必烈對蒙古族的破壞遠遠大於其貢獻)

當然,這些話都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為了忽必烈大汗的江山,也為了自身和家族的安全考慮,達春只能讓這些想法爛在肚子中。他輕嘆了一聲,在坐滿幕僚的軍帳內,顯得萬分孤獨。

「元帥何必嘆息,此刻,長生天未必不曾賜予大元取勝的機會!」廣南東路宣撫使焦友直低聲勸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麼妙策?」達春皺了皺眉,問話的語氣有點沖。

廣南東路宣撫使焦友直曾經是故宋的臨安府丞,素受重用。歸降大元後,此人以宋代宮廷儲藏的字畫、古玩和占卜書進獻忽必烈,得到賞識,升任兩浙宣慰使。不久因貪污過多的民田,被伯顏揭發而丟官。但他很快又憑藉幾篇歌頌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時運所歸的文章而被啟用,一路升到廣南東路宣撫使的職位。張弘范擔任平宋都元帥時,不願意放此人出去給漢人丟臉,所以藉故把他留在軍中。達春接任後,廣南戰局不穩,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賴在達春身邊以幕僚自居。

幾個蒙、漢幕僚紛紛側目,對於這種人品低劣,除了拍馬屁一無所長的人,大夥不認為他的建議有可取之處。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幾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幾眼,緩緩問道:「元帥欲倉猝取勝於戰場之上乎?或欲取勝於戰場之外也?」

「這話,怎麼說?」達春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壓住了揍眼前人的衝動,問道,「取勝於戰場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戰場之外決勝的良謀,不妨說一說,讓大夥議議!」

焦友直翻了翻眼皮,四下看了看,心裡老大不願意。他本想讓達春屏退眾人,私下獻上經過自己深思熟慮的計策。這樣,一來給顯出了自己的計謀超人,二來,可以顯出自己在都元帥心中的地位。

眼見被達春事先拿話堵死了單獨覲見的可能,大好的表現機會浪費了一半。焦友直心中嘀咕了幾句,抬起頭來,大聲道:「元帥欲一戰而勝,焦某無計可施。可要不戰而滅文天祥之兵,眼下可有個天大的機會!」

「什麼機會?」達春見焦友直說得自信,驚訝地問道。

「瘟疫!槿江、干溪!」焦友直的話漸漸轉冷,驚得大帳中每個人心裡都一哆嗦。

槿江發源於大武夷山,迤邐繞過汀洲、上杭、潮州,是福建西部和廣東東部百姓的主要水源。而干溪是距離汀洲城不遠的一條小溪,地圖上未標。達春駐馬汀洲後,才弄清這條小溪的走向。溪水的源頭在汀洲南五里的丘陵帶,順著山勢波波折折匯入九龍江。所謂九龍江,就是把寧化、清流、永安、沙縣、劍浦穿在一起的太史溪,閩江的一條重要支流。

眼下軍中瘟疫初起,如果不刻意控制而是任其擴散,甚至派人將瘟疫而死的人畜丟入槿江與干溪,隨著水流走向,福建和廣南東路大部,也就是眼下破虜軍控制地區將爆發大規模瘟疫。不用大軍攻入,文天祥的實力也會被削弱到最低點。

「元帥,此舉有傷天和,萬萬不可!」一個祖籍廣南東路的新附軍將領跳起來反對。

「有何不可,莫非李將軍欲對敵人手下留情,或心繫大宋乎?」焦友直翻了翻白眼,對著反對自己的將領質問道。

那個新附軍將領叫李甄,素來在軍中有些人緣。一些蒙古低級將領對焦友直的囂張看不過眼,紛紛上去替李甄出頭。向敵軍投擲屍體,引發瘟疫的事,蒙古軍在攻城時經常幹。但目前南方大部分地區都歸屬了大元,再採取這種手段,未免有些殘忍。畢竟瘟疫過後的地區,沒有三、五年緩不過生機來,大夥跟著也搜刮不到好處。

幾個與焦友直有些交情的蒙古人看到他受人圍攻,紛紛站起來,表示支持利用瘟疫攻擊敵人的建議。一時間,支持者和反對者分成兩派,在達春面前鬧將起來。

「此計甚妙,卻未必可行。眼下敵我控制地區相連,一旦瘟疫大起,恐怕無人能控制其走向。屆時波及過廣,萬歲那邊也不好說話!」探馬赤軍將領元繼祖見大夥鬧得實在不像話,上前開始和稀泥。

「諸位聽我一言,我若無辦法,讓瘟疫只傷人,無法傷己,也不會出此提議」焦友直在人群中扯開嗓子,大聲嚷嚷道。

爭論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諸將活了這麼大,第一次聽說瘟疫還可以受人控制,驚訝地看著焦友直,等待他的下文。

焦友直推開身邊眾人,到達春面前躬身施禮。「大帥,有一句古話,叫春瘟不過夏。眼下正直春末,只要天氣熱起來,暑氣一衝,瘟疫自然會散掉。只要我們提前把大軍撤回江西。然後堵住福建、廣南等地百姓北逃路線,瘟疫就無法向北擴散。待盛夏到了,瘟疫散了,破虜軍也死得差不多了,元帥再趨兵殺過去,定可不戰而靖全功!而不用此計,待陛下平了遼東,再補充大軍過來時,恐怕廣南兩路,甚至兩浙,都要落入破虜軍之手了!到時候,我等欲為國效力,估計也沒有了機會!」

「此話當真?」乃爾哈、索力罕、李諒等武將同聲問道。自從永安戰敗,他們心裡對與破虜軍硬碰硬就提不起勇氣。但長期與破虜軍對峙下去,焦友直分析得好,等忽必烈解決了北方危機後,必然會把注意力轉到南方。到那時候,恐怕每個人頭上都要分攤些丟失兩廣的罪過。

「當然,焦某族中有人世代行醫,豈能不明白此番道理!」焦友直信口胡柴道,他家乃兩浙大族,根本不可能有人從事醫術這種在士大夫眼中的末技。但此刻立功心切,即便把自己說成藥王的後人,以他的臉皮厚度也不再話下。

「大帥三思!」李甄見達春已經被焦友直說動,謹慎地提醒道。

「兵者,詭道也。用策無不用其極,焉能以一時慈悲,怠誤千秋大業!」焦有直大喝,身子驟然停直。乾癟的骨頭支撐著空蕩蕩的儒者袍服,看上去就像剛剛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殭屍般恐怖。

幾個反對這條計策的人完全被壓制住了,無法再多說一句話。大業為重,至於為了建立大業而倒下的冤魂,都是末節,向來不會有人記得的。蒙古人初入中原,每破一城即屠盡一城,從不封刀。對於見慣殺戮的達春等人來說,幾百萬人算什麼?不過是在自己的功勞本中加了一串可以炫耀的數字而已。

李甄低下頭,感覺到自己渾身在發抖。刺骨的寒冷與傷痛間,他聽見達春將隨軍醫官叫來,詢問軍中瘟疫的控制情況。然後,聽見有人歡呼,有人嘆氣,有傳令兵快速跑進來,接了將令跑出去。

回寢帳的路上,李甄看見一隊隊士兵用白布掩蓋著口鼻,持著鐵鍬從他面前走過,走向山嶺間埋葬病死士兵的墳墓。害怕驚動死者靈魂而受到天譴,各族士兵們把能找到的符像全掛到了身上。有人脖子間掛著佛像,有人身上貼著道家的黃紙,有人實在找不到護身符,用筷子綁了個十字,學著聶思托里安教教徒的樣子,將十字架背負在身上。

「願我佛慈悲,饒恕弟子的罪孽!」李甄對著夕陽墜落的方向喃喃地禱告道。西邊的丘陵間,晚霞紅得像火,煙霧翻滾,彷彿無數神明在火焰間飄來蕩去。

那一刻,天上失火了,人間的悲哀,諸神們顧不到。

酒徒註:北元滅宋時,的確引發過數場瘟疫。在元人所修的宋史中,多處可見這樣的記載。文天祥在潮州重整舊部時,就曾遭遇瘟疫襲擊,大部分士兵病死,包括他的一個兒子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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