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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122章
《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一章 進攻 (七)

「呂師夔這個沒義氣的傢伙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帥兼兩廣大都督呂師夔在廣南東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張弘正的腦子裡登時竄上了這樣一個念頭。

領兵做戰,他自認不如呂師夔。但審時度勢一直是張家的家傳絕學,從他祖父那代起,就是憑藉對時局的敏銳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錯綜複雜的軍事、政治鬥爭中,一直站在最終勝利者一邊。所以,才有張弘范、張弘正、張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榮寵。憑藉這份從小練到老的本事,張弘正立刻猜到了呂師夔的想法。

呂師夔如果逃了,我怎麼辦?隨後,張弘正在心裡問自己。三月的廣南已經很熱,但從窗子口吹來的風依然讓他戰袍下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腳下這個城市叫梅州,剛好處在福建路汀洲和廣南東路的惠州夾角處。雖然距離達春本部所處的武平比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這個地理位置,也是威脅達春側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決定發動反擊,駐紮在永定、龍岩一帶的陳吊眼,肯定會揮兵殺過槿江,直取梅州。而許夫人的人馬在惠州稍稍向北壓上一壓,他們姐弟兩個就形成了夾擊之勢。夾在這個鉗子口上,即使是鐵球,也得變成團爛泥巴。更何況麾下這兩萬殘兵,早就是被陳吊眼殺破了膽子的。

想到陳雙手中那對大號的鐵鐧,張弘正就覺得嘴裡發苦。那個叫陳雙的瘋子就是一個蠻漢,仗著有把子力氣,每次都是直取中軍。偏偏張弘正的親衛就是擋不住人家,每次都讓張弘正不得不拍馬而逃,直接導致全軍大潰。

擋是擋不住的,看如今這情形,達春本人也被破虜軍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但像呂師夔那樣沒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線,張弘正又沒那分膽子。與呂師夔這種半路加入的客將不同,張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系。所謂嫡系,自從漢軍世侯李檀叛亂後,必須的一個條件是手中沒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將領。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難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轉頭信任別人。

如果張弘正逃的動作太明顯,被忽必烈看出來,可能受到處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人。到了那時候,非但張弘范的漢軍都元帥位置難保,整個張氏家族都會受到牽連。

所以,明知道孤掌難鳴,張弘正也不能退,只能咬緊牙關,在梅州死撐。每日親自帶領士卒,臨陣磨槍,彌補防衛空缺。麾下斥候們也被他逼著十二個時辰不得休息,馬不停蹄地收集周邊諸路兵馬的動態。

與此同時,張弘正突然慈悲起來,不但嚴禁部下再騷擾百姓。並且到城中各個寺廟佈施,祈求冥冥中諸神保佑自己有個好運氣,別再遭遇陳吊眼和陳雙兩個瘋子。廣南東路人口成分複雜,信仰的神多,寺廟也多。什麼真主、上帝、還有媽祖、黃大仙,張弘正將所有大廟小廟一路求過去,香油錢不知花了幾萬貫。

一番努力還真不枉費,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們就送來了破虜軍大舉來犯的情報。

「報,將軍,破虜軍昨夜從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線!」一個渾身上下全是泥漿的斥候,高舉著戰報,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著誰的旗號!」張弘正長身站起,走下台階,親手把斥候扶了起來。事到臨頭,心裡反而生出了幾分坦然,連帶著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從容了許多。

「是鄒洬、張唐、蘇劉義還有吳希奭,打著破虜軍第一、二、五標旗號,正沿著梅江北岸攻來」斥候喘了口氣,報出了一連串眾人熟悉的人名,末了,還不忘了加上一句,「推進速度不快,因為他們帶著很多火炮!」

天?張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這些神明還真有靈,「不枉」自己的奉獻。陳吊眼沒來,比他更惡的殺星張唐,帶著破虜軍最精銳的第一標來了。

四下看看麾下眾將,只見大夥一個個面孔全都變成了青綠色。

斥候最後補充那句話,大夥聽得清清楚楚。吳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夥磨得耳朵起了繭子。自從火炮走上戰場之後,除了惡劣天氣,就沒人一個有效的克制辦法。如今,吳希奭的炮師來了,梅州城還有防守的必要麼?

但是,不守,大夥能退到哪裡去?

大元如果在兩廣、福建一帶全線戰敗,肯定有人要為失敗承擔責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頭蛇尾,臨陣換將的責任不能追究;達春是都元帥兼地頭蛇,他不會主動承擔罪責;呂師夔手中有兵,處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嘩變;即便張弘正自己,也有個當漢軍都元帥的親哥哥在皇帝身邊罩著。而守在梅州,原屬於劉深,現在歸張弘正帶領的這部殘軍,的的確確是無依無靠。

張弘正瞬間明白了諸將的心思,苦笑一下,緩緩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戰吧,本官誓不拋棄諸位獨自逃生就是!」

臨戰的緊張氣氛中,突然帶上了幾分悲壯。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依次從張弘正手中接過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裡響起了淒厲的號角聲,一隊隊對未來和生命都已經絕望的士兵,抱著各色兵器爬上了城牆。

城頭上的熏風很熱,吹得人心裡發煩。越是焦急,時間反而過得越慢。正如斥候所報,破虜軍推進速度遲緩,直到傍晚時分,才有一桿大旗,從遠處的地平線上緩緩探出頭來。

鄒洬騎了匹阿里伯馬,緩緩走在破虜軍帥旗下。這是自空坑兵敗以來,他第一次作為名義上的一方主帥承擔進攻任務。所以他不求快,只求穩。

三年來,看著原來的部將一個個縱橫疆場,建功立業,打下赫赫聲名。而自己身為文天祥的副手,卻只能擔當整訓新卒,防守大後方的任務。平心而論,鄒洬不甘如此。但與文天祥的政見不合,還有行朝試圖以他為突破點,分化破虜軍等手段,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給他一部分軍權,鄒洬也知道,自己指揮不動這些心裡已經只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舊部。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黎貴達,這個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將領臨陣變節,把福建推向了覆滅的邊緣的時候才發生了轉機。當時,鄒洬只想死,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來證明自己雖然與文天祥政見不合,卻從來沒有背叛百丈嶺上這幫老弟兄。而文天祥卻輕巧地揭過了此事,非但沒利用黎貴達變節的緣由清楚異己,而且把率領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務,依舊委派到了鄒洬頭上。

那一刻,鄒洬終於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當朋友。縱使他走的是一條看不清結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為蓋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樣的奸雄,他的背心,卻一直對著自己毫無防備。就像當年在贛州城外,面對著四下潮水般的元軍,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時一樣,從來對背後那個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我們護住彼此的背,我們堅持一下,援軍就會到來!」。那次,文天祥說對了,劉子俊、趙時賞等人先後殺來,大夥逃離了生天。

而有一段時間,自己卻差點從背後捅上文天祥一刀。想到這些,鄒洬突然明白了,朋友二字的真正內涵。

男人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從那一刻起,他徹底放下了朝廷,放下了政見之爭,認認真真做起文天祥的臂膀來。

一步跨出去後,才知道前面海闊天空。文天祥所做的事情雖然多不合常理,但是他的所作所為,也許是擊敗北元,挽救華夏厄運的唯一辦法。華夏百姓之所以為華夏自傲,不但因為他的強大。暅古以來,天下至強莫過於北元,可天下大部分人都想推翻他。因為強大的北元,帶給人間的只有災難和痛苦。華夏之所以讓人嚮往,更重要的是,每個華夏人都有希望從其強大中分到一份利益。

保護每個人從國家興盛中獲利,才是保持這個國家永遠興盛的辦法。所以,才不能接受朝廷那些關於守舊與革新之間沒有意義的糾纏。文天祥所做的不是革新,他比王荊公走得更遠,是徹底地重建。與朝廷的距離越遠,才越能放手施為。

無論歷史悲劇和眼下局勢,都要求大都督府不能再去延續百年來理學那個復古的夢。三皇五帝的時代美好不美好,沒有人見過。而邵武、泉州、與福州等地的變化,卻是實實在在,擺放在每個人的眼前的。雖然福建新政也不完美,但在新政下生存的百姓,卻比北元和大宋都好得多,也揚眉吐氣得多。

北元席捲了大宋,將大宋的繁榮和痼疾一併抹淨了,抹成了一張白地。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的使命就是,在這張白地上,興建起新的華夏來。

鄒洬願意為此盡力,哪怕時暫時當一下惡人,擋在文天祥面前,作為一面巨盾擋住來自不同方向的攻擊。所以,他主動承擔了收復兩廣,同時整合江淮軍殘兵和地方義賊的任務。而原來那些舊部也毫無芥蒂地接納了他,接受了他的調度。

稍稍落後於鄒洬半步位置的是第一標統領張唐。看著身邊精神抖擻的將士,看著跟在後面一輛輛嶙嶙而行的炮車,張唐心中充滿了自豪。當年元兵打到他的家鄉,他散盡家財,自募義勇保衛大宋。結果,幾年來打得全是敗仗,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北元兵強馬壯,另一方面,大宋自己也太不爭氣。稍一處於逆境,皇帝和百官先遁。稍一佔得上風,立刻打算談判稱臣,以天下人的尊嚴與福芷換一家一姓之苟安。朝廷對外無能,對內卻防範森嚴。特別是像他和吳希奭這種自組隊伍的人,在朝廷諸臣眼裡簡直就是比敵軍還可怕。幾年下來,張唐傷心透了,也失望透了。一怒之下,明知道前去贛州風險重重,還是選擇了追隨文天祥北征江南西路。本想戰死沙場,做一代鬼雄。沒想到遇到空坑兵敗後,文天祥突然頓悟,發現了整軍和治國的新方法。不但丞相大人自己悟了,而且指點著大夥都突破了數重天。如今,他已經不是那個莽漢子,遭遇阿裡海牙和阿剌罕這種用兵老手,也絲毫不落下風。

今昔對比,張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不但能感受到自己的變化,還能感受到身後這支隊伍的變化。身後的第一標,是以百丈嶺上那批老弟兄發展起來的。現在的營正、團長,在百丈嶺上,也許就是伙頭,或者普通一兵。三年歲月中,大夥領悟了太多的東西,每個人的境界都在突飛猛進。以他們為班底,張唐相信,這支隊伍不但能打出福建,打出兩廣,還能打過揚子江去,一直打到黃龍府去痛飲。

待直搗黃龍府,再於諸君痛飲。人生豪放處,莫過於此。

蘇劉義跨一匹白馬,跟在鄒洬身後。相對於破虜軍諸將顧盼神飛的風采,他顯得有些形單影隻。在內心深處,他一百個不願意將江淮軍併入破虜軍體系內。在接受了文天祥的任務後,蘇劉義就跑到自己的軍帳中大發雷霆,把文天祥的不義行為數落了一個遍。此時,好朋友蘇景瞻問了他一句,「殿帥意欲如何呢?如果換了殿帥與文大人易位而處,殿帥會不會給文大人重整一軍?」

一語驚醒夢中人。當年文天祥帶著杜滸、鄒洬等人千里來投。作為手握兵權的重臣,張世傑的心腹,蘇劉義非但不願意給文天祥等人最大幫助,而且幾度勸張世傑把文天祥殺掉。縱使不能斷定文天祥是北元奸細,也要防止這個名聲和官職都不比張世傑低的人,從他手中搶走軍政大權。

蘇劉義認為自己當年想殺文天祥,並非為了私心。大宋朝廷內部各派勢力紛亂繁雜,多一支力量進來,只會耽誤更多的事情。只有政令統一在一個智者之手,才能承擔起復興的大業。而這個智者,他認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張世傑。

而現在,他兵敗投奔了文天祥。對方非但沒有動過除之而後快的念頭,而且在破虜軍中給他安排了相當的職位,並且承諾原江淮軍將領,都會在破虜軍中量才使用。這樣,他還有什麼理由不滿足呢?難道真的還認為,拯救天下的英雄,一定是老上司張世傑麼?

如果沒看到過破虜軍軍威,也許蘇劉義還會自欺欺人地堅持自己的看法。可去年目睹了廣安之戰,破虜軍在強敵面前前仆後繼的英勇,如今又目睹了張唐所帶第一標的威武雄壯後,蘇劉義動搖了。他知道,非但江淮軍,整個大宋,乃至大元,自己所見過的軍隊中,沒有一支隊伍能和破虜軍第一標相提並論。即使文天祥迫於朝廷的壓力,允許自己和張世傑重建江淮軍,蘇劉義也不敢保證,江淮軍真的有能力和破虜軍抗衡。

沒有與破虜軍抗衡的實力,卻想承擔與自己力量不相符的任務。到頭來,恐怕難免一場空。如果那樣,還不如追隨在真正的強者身後。

看著蘇劉義心事重重的模樣,第五標統領楊曉榮得意地拍了拍戰馬,向前趕了數步。他現在,深深為自己當初被逼無奈的選擇而感到自豪。命運就是這樣離奇,當他決定忘記祖先的榮光,死心踏地作個亂世中糊塗保命的無賴的時候,偏偏有一隻手在背後推了一下,把他推向了風尖浪口。

從此後,他立於潮頭,紅旗漫卷。他是破虜軍的楊曉榮,一標統帥。雖然眼下標中人數隻有半額,但誰也動搖不了這標人馬破虜軍主力的地位。這是他楊曉榮和標中兄弟,用生命和熱血在永安城頭換來的榮譽。

當年在大宋諸路人馬中,帶領地方兵馬的楊曉榮,連跟蘇劉義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而今天,蘇劉義想讓某支隊伍加入第五標,還要看他楊曉榮樂意不樂意接納。這就是本錢,可以讓自己堂堂正正地喊一聲,「我是令公楊業的後人,破虜軍之楊曉榮」的本錢。為了這份驕傲,楊曉榮覺得自己付出和經歷過的一切,都非常值得。

吳希奭帶著一個團護衛,走在炮團背後。這次出兵兩廣,對外宣稱是炮師傾巢出動,實際上只帶了一半力量。另一半由他的兒子吳康率領,跟著陳吊眼去進攻上杭。目的是把達春釘在那,讓他無力回援梅州。

諸將中,吳希奭年齡最大,也最持重。他不願與眾人爭功,所以主動承擔了護衛整支大軍尾部的任務。炮車行得慢,拖慢了全軍行進速度。但炮兵們卻個個挺著胸脯,把下巴揚得老高。他們是破虜軍中最驕傲的兵種,決定勝負的利器。火炮是戰爭之神,有了它,行軍速度雖然受到影響,但原來那些動輒需要打上數個月的大城,只打上三、五天就足夠了。攻堅的便捷足夠彌補行動緩慢的劣勢。

火炮越行越近,站在梅州城頭,張弘正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蓋在馬車上那厚布做成的炮衣。他沒有說話,指甲緊緊地扣進了黃土鑄成的城牆內。見識了火炮的威力後,李恆去年派人將此城加固過,雖然是匆匆完工,但築城時在泥土裡面放了糯米湯,所以城牆看上去很結實。只是不知道如此結實的城牆,能不能在破虜軍的打擊下堅持到達春派兵來援的那一刻,假設達春大人還有力量派來援兵的話。

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緊張地站在張弘正身後,彼此的心跳聲,在耳朵裡比城下破虜軍的腳步聲還大。這麼威武的軍隊,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故主劉深全盛時期所帶的漢軍固然威武,與城下這支軍隊比較,只能算做毛賊流寇,連正規軍都算不上。

從兵臨城下到全軍展開,於強弩射程外列出三個成品字型步兵方陣,盧方元曲指算了算,對方只用了一刻鍾不到的時間。並且整個過程中,旗幟沒有一絲散亂,立在陣前那個主帥,也沒有派人一遍遍地發號施令。好像身後的士卒都知道他的心思般,就那麼好整以暇地等著,等著身後的步兵展開,騎兵走向更遠的兩翼,炮兵將炮車從馬車後解下,調轉過來,將炮口對上城牆,調整好角度,然後開始用泥土固定。

這份齊整的軍容,漢軍比不了。手中的器械和身上的鎧甲,漢軍更於對方沒法比。漢軍當中,小兵只有紙甲或綿甲護身,百夫長以上才能配得起厚重的鐵鎧。千夫長和家境殷實的豪強後代,才能買到羅圈甲或者柳葉甲防身。而又輕又軟,防備羽箭效果又好的金絲鎖甲,只有忽必烈的親信大將,和西域來的蒙古貴胄才配得起,並且,配備這種名甲的人,通常都不需要上陣打仗。而城下那支隊伍,從望遠鏡中來看,站在最前方的重甲步兵身上,穿得全是市面上買都買不到的精鋼板甲,胸口處兩個漂亮的圓弧型甲板,和身上甑明瓦亮的護鎧,襯托得身材彷彿比吃肉搶劫長大的蒙古武士還結實。而在品字型步兵方陣外,如羽翼般護在兩側的騎兵身上,穿得分明是金絲鎖甲,每人一件,關鍵部位還加掛了重甲步兵同出一輒的護板,護板上,按著每人所屬的團隊,浮鑄著虎、豹、熊、猿等猛獸的頭像,被夕陽一照,顯得更加威武。

城頭上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恐慌的情緒開始蔓延。普通士兵和低級武將們雖然沒有資格去張弘范手中借望遠鏡瞭望軍情,但背後的夕陽卻把對面鎧甲和火炮口照得非常亮,明晃晃的寒光直接刺入了他們的眼睛。

「這仗還能打麼?」有人小聲嘀咕。與對方的裝備相比,自己這邊簡直是叫化子。沒打,氣焰就低上了三分。

「還是降了吧,上次王老五投降了,騙了人家的路費又跑了回來!」有人附和。

「雙手這樣,保住頭,蹲下……」距離張弘正更遠的地方,有人小聲地介紹著當俘虜的經驗。

張弘正感覺到隊伍的騷動,揮了揮手。幾十面大鼓在城牆上敲了起來,如驚雷般,將士卒們的騷動壓了下去。一些老兵的血被鼓聲點燃,揮動著武器,於城頭嚎叫起來:「啊──啊──啊-啊……」。

低落的士氣稍稍振作,鼓聲止,吶喊聲由密至稀,慢慢小了下去。

鄒洬放下瞭望遠鏡,根據練兵練出的經驗,從城頭上士卒的喊聲和示威的舉動,他就能判斷出對方的士氣不高,眼下只是屈於主將的威嚴和軍人的榮耀,在咬牙死撐。

對付疲兵,他甚有心得。此刻把裝備最好的重甲步兵和重甲騎兵擺在陣前,就是他的主意。破虜軍實際的裝備沒有這麼精良,但依賴這種示威般的炫耀,可以極大地打擊敵軍的對勝利的信心。

回頭跟張唐、楊曉榮、蘇劉義等人商量幾句。鄒洬揮了揮手,楊曉榮縱馬而出,雙手擎著長槍,快速衝到梅州城下。

「奉文丞相令,驅逐韃虜,不願做蒙古人奴隸的,獻出城池!」楊曉榮在張弘正面前舉起長槍,示威般兜了半個圈子,胸甲上的金麒麟,隨著馬背顛簸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胯下高頭大馬和身上精良的鎧甲,議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有人邊小聲嘀咕,邊向張弘正這邊偷眼觀瞧。

「甘心給蒙古人當狗的,出城與某家一戰!」楊曉榮見城上半晌無人搭話,帶住馬頭,挑釁般喊道。

城頭上,幾個義憤填膺的將領都縮回了頭。楊曉榮的威名,隨著民間流行的報紙已經傳遍了兩廣。據說,此人在萬馬軍中手刃了兩個蒙古千戶,一個萬戶後全身而退,武力與當年王鐵槍已經不相上下。這些,還不是令人最沮喪的,令人無法與他放對的是楊曉榮那句缺德的挑釁,『凡是出城與他單挑的,全是蒙古人的狗。』張洪、盧方元等人雖然在為大元效命,但是卻沒有甘心承認自己是蒙古人馬前一條狗的覺悟。

「戰既不敢戰,守又守不住,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楊曉榮完全不顧城頭諸將的尷尬,兜了半圈,繼續喊道。

一道金光從城頭直撲他的面門。

「啊!」城上城下士卒同時喊了一聲,不分敵我,「卑鄙!」兩字脫口而出。大夥都景仰英雄,楊曉榮的舉止雖然無禮,卻是堂堂正正的挑戰行為。不敢迎戰,命令士卒向他腳前射擊,將他逐退就是。放冷箭傷人,的確非名將所為。

張弘正冷笑著收起弓,他以射術精準而聞名,當年在崖山,曾一箭奪了宋軍守將的命,直接導致宋軍全線潰敗。

暴怒中射出的這一箭,又准又急。藉著日光掩護,堪堪射到楊曉榮身側。輕輕點了點馬鐙,胯下戰馬機靈地後退了半步。楊曉榮綽槍,輕佻。

「噹」羽箭與槍桿向交,擦出了一串清晰的火花,勢盡,跌落。

楊曉榮看了看張弘正,搖了搖頭,冷笑著跑遠。城頭上,漢軍將士被主將的表現羞得無地自容。

鄒洬要的就是這個機會,親手升起了攻擊旗。

軍陣中湧起一層青雲,無數枚炮彈節日焰火般飛上了傍晚的天空。

梅州城在硝煙中時隱時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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