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咱們出兵,可以,軍餉得文大人給發,不要紙鈔,不要銀子,統統折成鹽和米,每條漢子每年給米三,不,五石,鹽二,三斤,否則,大伙談都沒得談!」二十家公推的,見識最廣的總瓢把宋九拍打著桌子喊道。
嘴巴裡喊得聲音雖大,手掌拍桌子的聲音卻不響。聚義廳內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間的古物,前年大伙下山逃荒的時候,不小心被螞蟻蛀空了腿,如果用力過大,弄不好會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兩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現,山上山下幾萬口子等著米下鍋。如果真的把宋使氣走了,老少爺們兒得活煮了他。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價太便宜了,讓人懷疑自己的實力還不說,日後重新討價還價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沒有。韃子的軍糧馬上從老灌河上過,能不能讓老少爺們吃口飽飯,那得靠你們自己。鹽巴就在順陽鎮的碼頭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鹽,北朝太子親手簽署的路引!」宋清濁笑瞇瞇地沖三山五嶽的豪傑們介紹自己的出價,說話的聲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動請纓北上聯絡各地豪傑,這是他的第二站。上個月在伏牛山,他已經聚攏豪傑們跟汝州的運糧隊打了一場,繳獲了幾萬斤糧草之外,順帶著摘了魯山縣縣令的人頭。聽伏牛山的瓢靶子杜萬年介紹,京兆、鄧州等地最近給伯顏湊了一批糧草,所以他又化妝成京城裡鹽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馬蹬山下。
就如油裡邊濺入了一滴水,聚義廳裡轟地一下炸了鍋。不顧宋九爺的顏面,大小頭領紛紛叫了起來。
「三萬斤鹽,我的媽呀,那可咋吃,把人醃成鹽巴核了!」
「多少,三萬,你聽清楚沒,不是跟韃子上次一樣吧,又糊弄咱們。上次咱們去領糧餉的人,半粒糧食沒回來,可是把腦袋掛在了城牆上!」
「吃不完咱們不會賣麼,人家說北元太子親自簽的路引!」
「他是宋官,太子怎麼給他簽路引,到底誰在打誰啊!」
「…….」
年久失修的聚義廳不禁吵鬧,眾人的說話聲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空氣裡立刻瀰漫起了怪異的朽木味,把嘈雜聲嗆回嗓子裡。
「宋,宋軍師,讓,咳咳,讓您見笑了!」老當家宋九尷尬拍打著頭巾,把宋清濁請到了大殿外。漫天要價,是大伙在接見宋清濁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只是宋九爺根本沒料到,對方先扔下自己一個大訂單砸爛了自己鐵算盤。三萬斤精鹽,按每個義勇三斤鹽的佣金算,山寨得湊出一萬人馬幫宋清濁做了這筆買賣。馬鐙山附近各寨若真能湊出一萬可戰之兵,眾寨主們爺們也不至於窮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們見宋九與南方來的「老客」出了聚義廳,趕緊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來。這筆買賣到底有多大,頭領們可得聽清楚了。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伙應得的那份紅利。
「也好,頂著太陽說話,大伙心裡亮堂!」宋清濁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盡量學著江湖口吻向山寨頭領們許諾:「三萬斤雪花精鹽,只是定金。路引是咱們的人花高價在京城裡買出來的,諸位吃不完,可以運到周圍去賣。船艙底下還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張角弓,二百把斷寇刃,明個晌午就能運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給大家的見面禮兒。至於諸位當家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咱們買賣成不成,交情永在!」
眾頭領又是嗡地一聲,亂了陣腳。翎根甲、斷寇刃、還有四年馴制才能出庫的角弓,這可是地方新附軍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傢伙。文丞相算是給足了大伙面子,大伙照理說不能不識抬舉。可截殺糧隊的事情畢竟不是攔幾個小商小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伙的老巢就有危險。河北那邊有事實明擺著,元軍南下,不打破虜軍,先拿造反的山賊們祭旗。
「怎麼,難道大伙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沒有殺官造反的膽量不成?」宋清濁見半晌無人上前回應自己,故意激將。
「宋,宋軍師可不能這麼說。咱們馬鐙山、牯山寨方圓幾百里,可沒出過一個孬種!」老宋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怒氣沖沖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給的定金薄?」宋清濁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
「也不能這樣講,文丞相給面子,咱們大伙不能不要這個臉。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沒但是出個所以然來。二十幾個寨子,名義上他是總當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文天祥給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讓大伙心裡忐忑。錢財好拿,大伙付出的代價估計也不會小。截糧只是第一步,後邊不知多少掉腦袋的事情得為他去做。
「但是,你們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時候被韃子當破虜軍來征剿,對不?」宋清濁搖頭,眼神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幾絲不屑。
看人看神態,從眾響馬的舉止間,他已經看出了這夥人心不齊,眼界也有限。為了順利完成文天祥交給自己的任務,宋清濁只好試一試最冒險的方法。
「宋大人怎麼如此說話,咱們二十幾個山寨能聚到一處,就擺明了不怕韃子看著扎眼!」牯山寨的大當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駁道。
他只向前邁了一小步,卻與同行們拉開了很大距離。顯然有人在他前進的時候,悄悄地把腳向後挪了半尺。
「其實諸位還有一個發財的好辦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貨。然後把宋某的腦袋割下來,送給元人當蒲包。說不定人家看你們恭順,還能受了大伙的招安!」。宋清濁裝做沒聽見周子玉的抗議,繼續冷嘲熱諷。
「你,你這不是埋汰咱們麼?」周子玉怒火上湧,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拚命。割了宋使的腦袋獻給元朝官吏,這步棋大伙事先不是沒商議過。若不是海沙幫和伏牛山都放下話來,憑借宋清濁此刻這囂張態度,就足夠讓寨主們找到出賣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面子他們可以不給,海沙幫張幫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面子他們不能駁。萬一張幫主斷了私鹽這條路,那價格昂貴,一斤裡攙著半斤沙子的官鹽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杜寨主那裡更惹不得,伏牛山綹子大,雖然與此地隔著幾百里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來尋仇,那更是防不勝防的麻煩。
「周大當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氣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暫時壓住了眾人的騷亂。沖宋清濁拱了拱手,說道:「宋軍師這是哪裡話來,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顏面,咱們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宋字,按江湖規矩,你來到我的地盤上是客,做主人的拼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
「就是,咱馬鐙山各寨雖然窮,志氣卻不短!」周子玉在旁邊給宋九幫腔,一張臉完全氣成了青黑色。
「這定金,我們可以收,也可以不收。關鍵得問您宋軍師一句話,現在大伙幫了你,將來文大人成了氣候,咱們這筆帳怎麼算?」宋九擺手打斷周子玉,逕直問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伙為華夏流了血,絕對不會白流!王師北伐後,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馬,就能做多大官。至於進破虜軍還是警備軍,看諸位的戰鬥力。反正不會像韃子那邊,騙了你們買賣,反過來又征剿你們!」宋清濁毫不猶豫地回答。
北方淪陷已久,他從沒指望這些山大王能像陳吊眼、西門彪一般,還記得自己是個漢人。無論問金銀還是問前程,只要能在敵軍身後點起火,文天祥已經授權他在一定範圍內多付出些代價。
「宋參謀此話當真?」幾個躲在後排的寨主一擁上前。誰都不想做一輩子盜匪,就算為了祖宗顏面,他們也希望能有機會將身份洗白。
「大伙在北方,聽說過文丞相有騙人之舉麼?大元朝氣數快盡了,難道你們還看不出來麼?」宋清濁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話,接連反問。
「可,可你….」周子玉想說『你畢竟只是丞相府一幕僚!』,話沒說出口,屁股蛋子上卻被人擰了一把,火辣辣的疼感直接淹沒了他的後半句。
「咱不能總讓人熱臉貼冷屁股!」有人趴在周子玉耳邊提醒。「這姓宋的說得有道理,大元朝氣數的確快盡了。北邊、東邊、西邊,到處都是拉桿子造反的。亂世來了,咱得睜大了眼睛投明主!」
周子玉連連點頭,然後又不住搖頭。文天祥是明主麼?好像還真看不出來。江湖上或者傳言他俠肝義膽,或者傳言他婦人之仁,就是沒人說他有明君之相。
「參謀不僅僅是幕僚。我若做不了主,丞相也不會派我來。」宋清濁知道對方還在猶豫什麼,笑著掏出一方印信,「實不相瞞,我真名叫趙刑。當今稱我一聲王兄,諸位若還放心,我把這顆世襲的金印押給你們,將來有人食了言,你們拿著這顆印去官家那裡討債去!」
說罷,把世襲的王印向眾人腳下一放,遠遠地找了塊石頭,袍子一撩,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金印前,豪傑們蹲了一地。這東西曾經聽說,可誰都沒見過。宋參謀自承帝王之後,算得上對大伙推心置腹。將來文天祥不認帳,跟著這敢作敢為的王爺,也不愁沒官做。
宋清濁故意不回頭,由著大伙浪費吐沫。眾豪傑鬧累了,猶豫在三,終是受不了三萬斤雪花精鹽和將來高官厚祿的誘惑,紛紛拍起了胸脯。
「王子寨出兵八百,明天下午山下聽令!」一個身穿破爛牛皮坎肩的寨主率先答應。
「糧食劫下來,大伙怎麼分我不管。但三斤精鹽,可不會發給不能上陣的老弱!將來給每個人的軍餉,兵器,也不能浪費在婦孺手裡!」到了這會兒,宋清濁反而不著急,慢慢跟眾人講起價錢來。
「那,那樣我只能帶四百幾十號人過來!」牛皮坎肩紅著臉,低聲嘟囔。
「第一戰打出了聲威,手裡有了糧食和銀子,你還怕招不來兵麼?」宋清濁拍了拍對方肩膀,笑著鼓勵。「兄弟我這次還帶了幾本練兵綱要,文大人寫的飛庫手打。陳吊眼你們知道不?他的兵就是這麼煉出來的。想抄的儘管派人來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舖!」
眾寨主轟然以應,你出三百,我出五百,很快湊足了四千多人。宋九爺咬了咬牙,把老營看家的兵都交了出來,拼齊了五個千人隊。第二天在過路的鹽幫手裡領了宋清濁答應下的三萬斤精鹽和一批兵器後,悄悄埋伏在了老灌河的必經之地。
烈日下,新附軍千戶王復順帶著兩千多士兵沿著河岸匆匆而行。老灌河又名浙水,作為漢江的支流,這條由北向南的河渠成了鄧州、京兆、嵩州三地的重要運輸命脈。雖然眼下沿途不太平,但伯顏在前線催的急,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冒著風險把糧草向南運。
「將軍,我總覺得這路上不對勁兒?」一個小校湊上前來,低聲提醒。自從過了內鄉,河上就沒見到一艘白棚貨船。寬闊的河面空空蕩蕩,除了幾十艘吃水線壓得很深的糧船外,連漁夫的扁舟沒看不見。
「別亂說話,那些山寨什麼斤兩,你自己還不清楚!」王復順大聲給弟兄們打氣。沿河盤踞著幾個匪穴,但那些土匪實力都不強,兩千護糧兵足以逐個踏平他們的山寨,按道理,賊人膽子再大,也不會衝上來找官軍送死。
「倒也是!」小校想了想,說道。眼睛瞟向白花花的水面,依然覺得心裡糝得慌。
「咕、咕、咕」幾聲野斑鳩的叫聲打破了河道的寧靜,逆著船隊前進的方向,幾雙翅膀呼啦啦飛上了天。
「這地兒本來就荒涼,看這鳥肥的!」王復順聳聳肩膀,指著天空點評。鳥長得肥,說明附近沒有人家。沒有人家,則意味著土匪也不經常光顧這一帶。
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呼啦拉,蘆葦叢中又飛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鳥,慌亂的翅膀掠過河岸,遮斷了士兵們頭頂上的陽光。緊跟著,無數大小船隻從蘆葦蕩裡竄了出來,漁船、貨船、獨木舟、葦子船,密麻麻攔住了河面。
「靠岸結陣!」王復順大聲命令,聲音瞬間變了調。
曬得昏昏沉沉的士兵們抄起刀槍,沿河擺開防守陣勢。腳步沒等立穩,忽然聽到一聲炮響,兩個以重甲步兵打頭的千人隊,沿著河岸呈楔形壓了下來。
楔形陣後,百餘名弓箭手挽起強弓,衝著結陣的新附軍就是一波箭雨。剎那間,猝不及防的新附軍就被打懵了,前擁後擠,亂做一團。很多人甚至沒等與敵軍交手,就被自己人擠到了河裡。
茂密的蘆葦叢中湧出百餘名水鬼,拉手的拉手,扯腳的扯腳,頃刻間,落入的士兵就不見了蹤影。
「蘆葦裡有人埋伏!」士兵們驚恐地叫道。實在不敢相信,在水鳥的翅膀下,居然有人能藏得住身。
「山上,山上!」幾十名士兵哭喊。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十幾名身穿鎖甲的將領高高地扯起一面戰旗。一道長城,一彎曉月。
那是破虜軍特有的戰旗,再一次從江南插到了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