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廟算 (二)
閩地的春天來得早,才二月光景,已經是群英亂飛,姹紫嫣紅滿樹了。路兩邊被戰火焚燒過的農田,以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恢復著生機。早起的農夫赤著腳踩進泥水裏,用簡陋的農具平整著土地,清理掉雜草,為即將到來的插秧節氣做最後的準備。
如果沒人告訴你這裏兩個月前剛剛發生過一場戰爭,看到路邊的景色,你絕對會覺得現在是太平盛世。忙碌的農夫,行色匆匆的商販,點綴著春日的繁榮,就連遠道而來的販貨車隊,都帶著別處難以見到的生命活力。
十幾輛馬車,迤邐行在鄉間小路上。趕車的老闆一邊吆喝著牲口,一邊嬉笑著聊著平話裏的故事,大元朝的事情大夥看不懂,也不敢說,已經亡了的西夏國,就成了平話裏最好的題材,行路人解悶的物件。
“卻說那黨項人元昊建立大夏國,卻識不得幾個字,心中氣惱,就下了一道聖旨,讓大臣自造西夏文字,大臣不知道怎麼造,恭請聖上明示”車老闆輕輕挽了個鞭花,在春日的晴空裏打出一聲清脆的響。“元昊就說了,這個好辦哪,漢字一個字八畫,咱們黨項字就十六畫。如果漢字十六筆,咱們黨項字就三十二筆,總之,只能比漢字複雜,不能比漢字簡單”。
“那還叫字麼”,護車的江湖漢子們爆發出一陣大笑,有人拼命憋著笑意,上氣不接下氣的問道,“那麼做,一張紙上能寫幾個字啊”。
“那不用管,反正造字的皇上,也不認識他的西夏字。”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所有人都明白,車老闆數落的絕對不是西夏。蒙古方塊字已經頒行全國,蒙古將軍們不認識,有骨氣的宋人不屑去學。真正懂得方塊字的,除了造字者本人,就剩下那些厚臉皮鑽營的傢伙。
車隊的主人蘇衡懶洋洋的在敞篷馬車上靠著,任由著屬下們胡鬧。提心吊膽走了數百里路,大夥難得輕鬆一回。如此豔麗的春光裏,就讓大夥高興一下吧。全國各地,也就剩下邵武一個讓人看過後還可以笑出聲的地方了。
一路行來,雖然行色匆匆的百姓依舊衣衫襤褸,但至少看向人的眼神中,沒有生命朝夕不保的驚惶。偶而在林間還能飄過一兩首山歌,那是當地少女採茶時特有的旋律。馬路是剛剛平整過的,個別地方還能分辨出新土的顏色。路邊的排水溝是剛挖出的,泥塊下,還殘留著鐵鎬的痕跡。個別地方還有人在勞作,穿著號坎的士兵和當地百姓混在一起,一邊用閩南土語嘮著家常,一邊麻利地擺弄手上的家什。
與蒙古鐵蹄踐踏過的其他地方相比,這裏就是世外桃源。越靠近邵武城,這種恍然世外的感覺越清晰。而這一切變化,不過是兩個多月內發生的事。
轉過一個山窪,眼前道路驟然變窄。幾個身穿宋軍服色的士兵從山石後閃出來,閃著弩箭對準了商隊。
“什麼人,口令”!帶隊的小校大聲喊道。
“平安”,蘇衡被突然出現的情況嚇了一個激靈,從馬車上直起身子答道。
聽對方答出了暗號,馬路上緊張氣氛稍緩,帶隊的小校揮揮手,讓士兵將弩弓下壓,不再對準人。上前幾步,和氣的問道:“客人從哪里來,誰給你開的路引”。
“北邊,經過光澤,游走四方的清蓮真人介紹而來,光澤城張大人給開的路引”。蘇衡用從懷裏掏出一個蓋著大印的路引,試探著遞到小校面前。出乎他的預料,手中攔路的小校居然識字,拿起路引看了看,還給蘇衡,手一揮,讓屬下讓開了山路。
蘇衡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可以過關,楞了楞,將掏出了一半的“茶點錢”又放回了口袋裏,招呼車隊啟程,緩緩走進了前方的無邊春色中。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士兵上前翻檢他帶的貨物,把關的小校也沒給他半點難堪。
“掌櫃的,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回咱算開了眼了”,趕車的老闆悶頭趕了一段路,讚歎著說道。
“是啊,杭州到泉州,走到哪里不是處處收費,關關要錢,惟獨這邵武軍,從咱們入了境,就沒有送過一個子兒的孝敬錢,文大人啊,名不虛傳!”。蘇衡讚歎著,想著臨來前東家的交待的話,“這錢賺不賺不打緊,關鍵是看清楚了邵武那邊的動向,看看文大人那裏到底有沒有中興的作為。如果有,這條商路咱豁出命也值得走,要是還和當年賈丞相治政時一個樣子,給多少真金白銀,也就是這一錘子買賣”。
一路上,蘇衡一直按東家吩咐留心比較邵武軍和大元控制地的不同。蘇家是名門望族,康王過江的時候出了海,在雞籠落腳經商。買賣一直做到麻邑(馬來西亞),天竺。中原改朝換代,對蘇家的商業影響巨大,所以家主蘇誠一直關注中原局勢,希望能早日看到群雄逐鹿的最後結果。
從目前的結果上來看,蘇衡對文天祥治政功績評價不錯。除去彼此都是漢人的感情因素外,商隊在距離邵武最近的建寧府所見所聞,給大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新近歸附大元的官吏,還是如在大宋時一樣貪婪。底下的隨從刮起地皮來,也絲毫沒因改朝換代而手軟。特別是看到商隊前行方向是邵武和建寧交界後,更是百般刁難,若不是蘇衡手裏有泉州蒲家開的路引,連馬車都得被那把刮地皮的傢伙生吞下去。
“可惜,文大人管轄的地方太小了,並且打下了邵武後,只是派兵四處襲擾,似乎開拓之心不足”。趕車的老闆四下看了看,低聲和蘇衡議論。
“老方啊,別那麼沒眼光,你看看剛才那幾個兵的舉止,像是守成的樣子麼。恐怕是養精蓄銳,不動則已,一動舉世皆驚呢。就像去年他隱身於百丈嶺,誰能料到蟄伏數月後,他能一戰定邵武”。蘇衡搖搖頭,以一個生意人的頭腦推斷著文天祥的目的。
“是啊,一戰定邵武,再戰震汀州,周圍十幾路豪傑,沒一個敢向他發兵的”,姓方的人笑了笑,將手中的鞭子交給了真正的車老闆,自己跳上馬車,斜坐在了蘇衡身邊。剛才過關的情景他比蘇衡看得更清楚,文天祥所在地外松內緊,每個關口除了明崗外,至少安排了不止一道暗哨。如果剛才車隊回答的口令不對或者稍有異動,幾十個護車夥計,肯定瞬間要倒下大半。
山坡上的旱田裏,油菜花已經連成了片,金黃金黃的,一望無際的向天邊延伸開去。三三兩兩的大宋士兵俯身在田間,認真的拔草,仿佛腳下的土地是他自己的一般。
蘇姓掌櫃用手指捅了捅老夥計,悄悄的指著山坡問道:“老方,你長這麼大,見過當兵的給老百姓幹農活麼”?
“沒,我這一路上是開了眼,老人說當年岳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這破虜軍,居然比當年的岳家軍還在上。文大人身邊有高人指點啊,這減地租,免農賦,鼓勵工商的道道一畫出來,沒等開打,廟堂之上蒙古人先輸了一層。你來了燒殺搶掠,破虜軍來了勤政愛民,老百姓心裏那杆稱偏向哪邊,還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麼”。
老百姓心裏有杆稱,自古以來,對於這些享受不到皇家雨露恩澤,只剩交賦納稅功能的百姓來說,“忽”家取代趙家,元取代宋,和以往的改朝換代沒什麼區別。雖然蒙古軍殺戮重了些,但哪朝哪代鬧兵火不死人呢。那天新附軍將領張元問得好,在宋朝是給官家當狗,在元朝是給蒙古人當狗,一樣的狗,有區別麼?
那天校場上,文天祥的沖口說出了夢中想說的話。過後斟酌,身上冷汗淋漓。做為大宋丞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為趙家效忠天經地義。可那些士兵呢,他們受過趙家什麼好處?
當把忠君體國的心思拋開,上升到維護一個民族不被征服,一個文明不被野蠻毀滅的角度,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為了不當蒙古人的奴隸而戰,首先,治下的百姓就不應該是宋人的奴隸。
所以文天祥認認真真的再度回憶夢中之事,在黃崖洞那些神兵利器之外,又找到另外一些東西,支撐著另一個時空根據地在日寇重圍下生存的法寶――-在趕走侵略者之前,讓百姓先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步亦步,趨亦趨,文天祥盡力以自己和周圍人能接受的方式,將記憶中,八路軍根據地的那些救亡措施搬出來,酌情施展。
怕的不是跟在別人後邊學,而是明知道自己錯了,卻堅持錯誤的方向走下去,以為積累錯誤可達到正確。
所以在打下邵武後,漢曆臘月和正月兩個月裏,破虜軍並沒急著攻城掠地,而是以邵武軍為中心,向周邊各地滲透,襲擾,以掠奪大元治下的金銀資源為主要目的,一邊練兵,一邊向外界展示一種與眾不同的治政方式。
文忠記憶裏,八路軍的關鍵一條民政措施是減租減息,文天祥和部將商議後,以與北元爭奪民心的名義,大著膽子將它改成了減租免賦。這條政策試行得非常順利。邵武地處山區,元軍兩度劫掠後,當地的大戶早已被屠戮得差不多,對減租政策有心抵抗亦無力抵抗,況且文天祥在減去地租的同時,免去了地方全年的農賦,減少了他們頭上的負擔。很多百姓在元軍到來邵武之前,已經逃到山裏避兵禍。聽說破虜軍分無主之地,個別膽子大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思跑了出來,果真拿到了屬於自己的田產。看到那些膽子大的先下山者真在劉子俊手中領到了地契,山上的百姓奔相走告,忽拉拉跑下來了一大批,連臨近幾個元軍治下也有人棄家舍業前來投奔。
城中的人多起來後,文天祥實施的第二條利民措施就是鼓勵工商。邵武四面環山,是個抵抗蒙古騎兵的理想場所,但地方上的人口增加了,難免會面臨生活資源匱乏的問題,光憑臨近幾家見風使舵的新附軍悄悄供應,糧餉肯定受制於人。況且眼下破虜軍的資金是元朝治下的金礦銀坑劫掠而來,並不穩定。所以在免除了地方田賦後,鼓勵工商的措施也相繼出臺。邵武周圍礦山多,金屬和森林資源豐富的優勢。有三倍以上的利潤,足以誘惑商人冒生命危險。而另一個時空見過的那些新鮮玩意和民用器械,開發出來,給商家的帶來的利潤何止十倍!
大宋朝最大的優點是不輕商,自南渡後,為了豐富國庫,商人地位漸高,讀書人經商並不是新鮮事。在邵武推行重商措施,受到的抵抗比當初給破虜軍剃頭小得多。這條政策只是苦了簫資和他麾下的那些巧匠,為了讓邵武能從與外界的買賣中賺到錢,他們不得不將文天祥東鱗西爪的描述拼湊成圖,想盡辦法變成現實。
好在經歷了造炮和放孔明燈事件後,大家對文天祥的奇思妙想已經習慣,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設計是否可行。
“丞相,行商們帶來的貨已經都賣完了,明天安排他們陸續離開,您看還有沒有別的安排”,門被輕輕推開,一身商人打扮的劉子俊和杜規風塵僕僕地走進了文天祥的書房。
“子俊,子矩,收穫如何?”文天祥從檔堆中抬起頭,笑了笑,起身親手給劉子俊和杜規倒了杯茶,將感動得手足無措的下屬按進了椅子裏。“這些天辛苦了你們,又要提防奸細混進來,又要不傷了他們的精神頭兒”。
“下官不敢,大人統籌全局,比我等辛苦萬分。”杜子矩感動的答了一句,放下茶杯,從衣袖內的夾袋中掏出一個帳本。“下官找人粗略統計了一下,這次招集行商,加上稅務和場地租金,咱們一共賺了三百多兩銀子,扣除了茶點酒水,三天下來,還剩下紋銀一百五十兩,銅錢三十多貫”。
戰亂時代,大宋的交子和蒙古的紙錢都沒人願意用,買賣要麼是真金白銀,要麼是以貨易貨。邵武軍冒著這麼大風險辦了個交易會,一百五十兩白銀的利潤實在太少,但考慮到被客商帶往各地的新奇產品起到的推廣作用,杜規對這個結果還頗為滿意,頓了頓,繼續彙報道:“丞相安排人製造那些器械和農具,行商們很感興趣,易貨易走了不少。特別是那個軋棉的攪車和黎族的腳踏三綻織布機,經牙行(宋代的職業經紀人,主要幹為商家穿針引線和販賣人口的買賣)當場演示過後,賣了許多,換回了很多軍中必須物資。但這次前來的最大一個商戶,他想買的東西我不敢做主,請丞相定奪”。
他本來是一小行商,輾轉到江南,遇蒙古兵,僕人皆亡,財物全失,自己被長槍刺中,從死人堆爬出後發誓報仇。得知文大人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投之於旗下。被文天祥委以計算軍中開支的重任,如履薄冰,每日精打細算。破虜軍捉襟見肘的財務狀況他心裏最清楚,眼看著一筆可賺大錢的買賣,卻要放任其溜走,言語中多少帶著些不甘。
“他想買什麼,難道除了織布機,還有他更感興趣的東西不成”?文天祥皺了皺眉,驚疑的問道。以文天祥自己的生活閱歷,大宋兩浙一帶紡織業發達,棉花種植面積巨大,但工藝落後,勞動辛苦,產品質量低劣。官吏們平素穿的,通常都是海南一帶黎族的貢品。民間交易中,兜羅棉、番布、吉貝、黎單、黎棉、鞍搭等,在全國各地都是暢銷貨,甚至可以當貨幣使用。
而黎族人發明,後來被黃道婆改進的軋棉、紡紗、織布機械和整個紡織流程,此時應該還沒傳播開才對。所以文天祥才跟據記憶裏的式樣請簫資等人趕制除了這幾件壓箱底法寶。誰料到蘇家的胃口巨大,眼光居然不在這些生財機械上。
“他想買咱們的破虜弩,用雞籠一帶特產的上好硝石換,三百斤硝石或硫磺換一把弩,這次他一共帶來了五車硝石,五車硫磺”。劉子俊看看文天祥臉色,將帳本和一塊玉佩輕輕的放到了桌面上。
玉佩是斥候副統領陳子敬的信物,只有他認為身份極其重要的人,才會冒著生命危險親自把信物交到此人手裏。文天祥拿起玉佩,在燈下晃了晃,疑惑的目光看向劉子俊。
“蘇家據說是三蘇的後人,靖康之禍時,闔家遷往海外避禍,落腳在雞籠,是有名的海商,實力不在泉州蒲家之下。而那個姓方的護衛,是海上巨盜山東方家的三當家方馗,綽號浪裏豹。蒲家勾結蒙古人,企圖獨霸海上貿易,迫使方家和蘇家換帖子,結了兄弟”,劉子俊不愧監軍之職,在利用幾天掌管交易會期間,已經將客人的來歷一一打聽清楚。
“蘇、方兩家聯手,難得他們這次偷偷登陸,蒲家不知情麼”?文天祥謹慎地問,這又是一個特殊情況,過於紛亂的局勢,任何一派力量都為結局增加很多變數。
“他們三家還沒直接撕破臉,這次明知道蘇、方兩家可能偷偷來邵武,蒲壽成還給他們開了路引”,劉子俊明確的彙報了文天祥想知道的情報。大宋海上貿易利潤巨大,生意最遠已經做到了忽魯木斯(紅海),蒲、蘇、方三家,有可能為利益爭鬥,也有可能為利益而聯手。
“喔,這樣”,文天祥輕輕用手指敲打著額頭,仔細權衡起見利弊得失。蒲壽成是蒲壽庚的哥哥,身為長子卻把家業讓給了弟弟,為家族當軍師,謀略和文章都很有名,為人更是出了名的陰狠。蒲壽庚據朝廷於海上,擁泉州而降元,屠殺城內趙姓居民三千余口,種種惡行,都有蒲壽成暗中策劃的影子。這位蒲家老大看到蘇、方二家的商隊登陸,不可能不懷疑他們會走向邵武。明知到對手的目的卻不加攔阻,蒲壽成到底在想什麼?
邵武軍被群山環繞,周圍的幾支受北元節制的地方實力派各懷心思。自從破虜軍走出百丈嶺,一戰定邵武後,前來輸糧送款請求文部高抬貴手的,請求劃分邊界各守一方的,還有試探拉攏,試圖替北元朝廷做說客的,每天絡繹不絕。和縱與聯橫,都不是文天祥擅長的東西,但他卻不得不將這些擔子一肩挑起來,從蛛絲馬跡中預料敵手的動向。
他的高潔性格,與這些見利忘義投敵者格格不入。但局勢卻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各種心懷叵測的傢伙周旋。畢竟,破虜軍還沒有與周邊所有新附軍同時開戰的實力,眼前短暫的和平,也是難得的積蓄力量的好時機。
“如果文忠他們那支部隊,遇到我這種情況會怎樣做”,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閃進文天祥的腦子,“如果是八路軍,在民族危亡時刻,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都會去團結”,耳邊響起清晰的答案。
“子俊,你可以回復,我答應賣弩給他,請他們在邵武軍逗留幾天,讓簫資單獨為他們打造一批適合船上射擊的型號,子矩,你看看能不能簽一個長期貨契(合同)。”文天祥很快做出了決定,“你約一下蘇掌櫃,說我想見見他,問問海上的情況”。
“丞相”?劉子俊有些遲疑。方、蘇兩家可以成為夥伴,但和方、蘇兩家明爭暗鬥,還不時勾結在一起的蒲家,卻是近在咫尺的危險。鋼弩到了方、蘇兩家手中,難免在出海前,有一部分被蒲家截流。那樣,下一次敵軍手中,就有可能使用和破虜軍同樣的利器。
文天祥知道劉子俊擔憂什麼,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敬把信物交給了蘇家,已經表明了他對這筆交易的態度。為了子敬和他手下的斥候能在各地生存下去,咱們也得給蘇家這個面子。況且蒲氏兄弟能賣了大宋,也能出賣大元,只是看誰給他們的價錢高,誰的胳膊硬而已。”
“這倒也是,蒲家那些大食人向來給奶就是娘”劉子俊應了一聲,腳步卻停在原地沒有動,“可以咱們現在的實力,哪里有奶水餵養這個狼崽子”?
“你來看”,文天祥拉著劉子俊的手走向掛在牆上的地圖,“邵武四周,都是新附軍。南劍州的李英聽說我們人少,一心想替韃子立下平定邵武之功。從各地傳來的線報上分析,他已經等不及了,不日就會帶兵進犯。建甯府的楊一塵是個膽小鬼,誰給逼得他緊些,他追隨誰。建武軍的武忠是咱們的“朋友”,但他這個人出賣“朋友”的事情幹過不止一次。更遠的地方,淮西的陳岩正在打擊地方豪強,給流離失所的百姓分配土地,與爭奪江南的民心。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隨機應變,能暫時讓誰不與我們為敵,就跟他虛與委蛇。如果有人這樣還不識好歹,認為我們軟弱可欺,咱們就狠狠給他一下,讓他永遠記得住疼!”
“至於這些鋼弩,蒲家不動它的心思則已,動了它的心思,我保證讓他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文天祥自信的揮揮手,在泉州方向畫了個圈子。
殺人,有時並不一定用刀。角逐,也不僅僅在戰場上。
“以我之見,這天下未必就是大元的。蒲家也未必在泉州能呆太久”。直到返回了雞籠,蘇家二掌櫃蘇衡的心境還沒從邵武帶給他的震驚中平靜下來。一下船,就匆匆趕到家主蘇醒住所彙報。
“老二,坐下慢慢說,這話怎講”,蘇氏家主蘇醒放下手中的帳本,低聲問道。
“我和方馗兄弟在泉州入了港,先拜會了蒲壽成,孝敬了他五百兩銀子,順利的買到了路引,然後出泉州,入南劍州,又到福州、建寧府遠遠的兜了個圈子才進入邵武軍地面,剛巧趕上邵武軍在辦什麼“交易會”,這下子開了眼界……”
蘇衡將一路上見到各地風貌、邵武的新鮮產品,破虜軍軍容和戰績仔細向家主描述了一遍,對各地治政情況用一句話總結道,“一路上,大元的官吏處處伸手,拿了錢就不問我去哪里。到了邵武軍,情況正好反過來,手續檢查的分外認真,就是不朝我要賄賂”。
“文丞相是個有名的清官,又急著從外界獲取他需要的貨物,治下清廉也屬正常,沒什麼好奇怪的”,沒等蘇醒說話,蘇家少東家蘇剛忍不住插嘴說道。
“剛兒,讓你二叔把話說完,別亂插話”,蘇氏家主橫了兒子一眼,低聲呵斥。
“是”蘇剛聳聳肩,對長輩的訓斥表示出一幅無所謂的態度。年青人性子急,眼見著陸上戰亂不休,早想自組一支甲兵,打著輔佐宋室的名號登陸。即使未必能挽狂瀾於既倒,也能割地稱王,為家族立萬世功業。
“我在邵武軍的時候,剛好看見文丞相麾下大將杜滸帶著兵,從南劍州的石牌銀場“取銀子”回來,投降了北元的南劍州的守將李英被朝廷的聖旨逼得沒有辦法,硬著頭皮和杜滸見了一仗,結果萬余大軍被杜滸麾下兩千人馬擊潰,被俘虜的士兵比杜滸的部下還多。”蘇衡笑了笑,回憶起當天看破虜軍兵馬入城的盛況,“那些俘虜被比自己人數少得多的破虜軍押著,一個個垂頭喪氣。邵武的百姓夾道觀看,氣氛比過年還熱鬧”。
“噢,邵武的百姓不厭戰麼”?蘇醒在不知不覺間坐直了身子,被歲月磨平了的額角閃出幾絲少有的興奮。
“文大人把邵武的地都分給了百姓,不收田賦,他們還能不向著破虜軍麼,一旦破虜軍輸了,他們手中的田地還得被蒙古人劃了去。”蘇衡耐心地向老少兩位家主解釋邵武軍所施行的政策與大宋的不同,中間不時加上自己的旁觀感受,“那些策略,一個個都是匪夷所思,深得百姓擁戴。大夥都說如果大宋原來是這個樣子,根本不會讓韃子過了江。經過這幾個月修整,眼下文天祥所部兵強馬壯,依我之見,他不出兵,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在伺機而動。就像去年他隱藏在百丈嶺間一樣,真的一擊出手,肯定氣勢萬鈞。”
蘇氏家主點點頭,如果情形真的如蘇衡彙報的這個樣子,蘇氏將來何去何從,真的得重新考慮了。雞籠位於硫球島(臺灣,時稱硫球)東北,蒙古人一統江山後,當地部族肯定要在歸降和獨立之間選擇一條出路。從先前的情況看,獨立的希望不大,所以蘇家一直不肯對漂流在海上的大宋行朝表示支持。從今天的蘇衡帶回來的情報來分析,大宋中興未必不可為,只是在這個過程中,蘇家如何才能既保證自己的家族利益,又不墜了三蘇的名號。
“二叔,父親托您買的東西,文丞相肯賣麼”,聽說破虜軍再次以千破萬,蘇剛身上的驕傲之氣收斂了許多,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不語的父親,轉過頭來,對著蘇衡問道。
蘇衡看了看少東家熱切的眼神,招呼屬下獻上一把弩,笑著答道“買了二十把回來,文大人還贈送了二十把,被蒲家扣了七把,剩下的三十三把已經全部交到庫上,非但如此,文大人還親口答應照二百斤硝石一把弩的價錢,和咱們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你見到了丞相大人,他肯賣弩”,聽了這話,家主蘇醒微微一愣,遲疑著問道。
“見到了,文大人親設家宴請了我和浪裏豹方馗,酒席間還讓他的兒子出來,背誦了咱蘇家先祖的《六國論》,給足了大夥面子。對咱們兩家的來龍去脈,他好像非常清楚”。
“好像沒有外界傳說那麼玄麼,發一弩的功夫,足夠我射五箭的了,射程也未必能敢上強弓”,少東家蘇剛年少性急,抓起把鋼弩,一邊轉動了弩上的手輪,一邊說道。
“少主說得有道理,但一軍當中,能開強弓者有幾人?”蘇衡轉過頭來,笑著解釋,“這種弩得最大好處是對臂力要求少,隨便一個士兵,訓練幾個月下來,就能成為弩手。此外,少主請看……”
蘇衡從蘇剛手裏接過鋼弩,給老少兩代家主示範,“弦拉開後,可以事先把箭裝在機關上,引而不發。如果戰時,選三隊弩手前後成列,交替射之。第一次射擊密度絕對超過弓箭,目前來看,這是對付蒙古騎兵衝擊的最佳方法”。
‘如果我帶了幾千弩手在林中伏擊,一隊蒙古武士走入埋伏地,頃刻間,萬弩齊發……’少家主蘇剛接過弩,遙遙地想。
“陳大師(陳子敬)把玉佩交到咱手上的同時,估計早已經向文丞相彙報過了。文大人賣給我們鋼弩,倒不擔心經我們之手將鋼弩外流。方家和蒲家呢,他們兩家得了什麼好處”。此時蘇醒對文天祥越來越佩服,迫不及待的想瞭解全部相關情況。
“文大人料到給我們的弩,蒲家會從中截流,說不定還會仿製,卻沒要求我們不要讓蒲家得到此物。老方那裏,文天祥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委派了方家一個水師統制的頭銜,給了二十把弩和一百兩黃金。浪裏豹感動得不得了,沒要金子,只帶了弩走,說早晚會回報文大人的知遇之恩”。
“浪裏豹沒那麼粗,他答應文大人什麼時候報答,如何報答了麼”?蘇醒聽屬下說方家已經向文天祥率先示好,有些不服氣的評價。
“他沒有,文大人也沒要求方家立即起兵。只是告訴他大元兵馬全在江南,北方空虛,若率水師北上,應該以襲擾為主。搶了韃子,就是對大宋最好的支援。文大人就會讓人記錄方家的功勞,寫成文章。讓方家受萬世景仰”!
“好手段,這樣既發財又留名的好事,老方會不做麼”?蘇醒一拍桌案,差點將紅木桌子拍塌。遠方那個人能使出如此手段,叫人如何不心服口服。
“依我之見,文大人也不愁老方不做,也不怕蒲家仿製他的弩。在回來的路上無事,我拆了一把弩,結果…..”,蘇衡一抬手,從衣袖內的口袋裏掉出了兩三個小鋼件,“結果拆了後,有些東西再也裝不回去,勉強對付上了,射程卻大打折扣,連原來的一半還沒有。況且那些主鋼件,好像都得用他們邵武自己燒的。除非有人能把邵武一鍋端了,把各道工序的匠人挨個抓回來,否則,軍中弩用得越多,對破虜軍依賴性越大!”
聽了這話,剛才還興高采烈的蘇醒臉色陡然轉沉,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熱水一下子濺到了地板上。
文天祥不像大夥想像的那麼簡單,僅僅是憑一腔血勇在支撐。憑藉老二蘇衡只鱗片爪的描述,蘇醒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
在蘇醒這種一家之主眼裏,均田免賦,不過是一種爭取人心的手段。那些田地多數已經無主,文天祥不把他均給百姓,百姓也會去種。邵武周邊山多地少,光憑本地之糧,也供養不起一支軍隊,所以文天祥才有廣開貿易門路,鼓勵工商之舉。
可以預見,憑藉對周圍新附軍控制地段的掠奪,邵武短期內必然迅速繁榮。可繁榮之後呢,文天祥會做什麼打算?
將蘇家早早綁上破虜軍這輛戰車,真的是一種好的選擇麼?
“文大人也托我給您帶了個口信,說瞭解蘇家孤懸海外的難處,不強求您舍家為國。但希望有朝一日,能從咱家借五艘兩千料的海船,他將派十名工匠來,傳授咱們如何造弩”,蘇衡見家主失態,笑著替他排解心中鬱悶,“他說此時未占一港,有心造船護駕,也來不及,所以想與咱家約定了,一旦他打下出海口,咱們得到消息一定要派五艘福船過去,租、賣、易貨皆可”?
“買船”?蘇醒更加驚異,文天祥能從空坑兵敗,經歷短短半年光景就迅速崛起這件事已經讓人吃驚,手中無一個港口就要買船的打算,更讓人摸不透他要幹什麼。
“我沒敢答應,老方笑咱家小氣,文大人卻不以為意,說手中沒那麼多定金,只是讓人趕造了個船模,和紙樣算給咱們的預付,說您一看到木船樣就能明白。”蘇衡小心翼翼的從貼著身的一幅裏掏出一個綢布包,打開,把個巴掌大的木船樣擺正。還沒等他忙活完,手已經被家主輕輕撥開。
“等等,老二,這船你給蒲家看過沒有”?家主蘇醒謹慎地問。
“沒有,這船模,路上老方要借著觀賞幾天,我都敢沒答應。”蘇衡的回答一樣謹慎,從接過船模一刹那起,他已經感覺到了此船與彼船的不同。宋代一直有制模圖頒發各地的習慣,因此沿海的大船塢的工匠都能看懂船圖。航海人家,擺幾個船模把玩不足為怪,但精緻如桌子上的這個船模,蘇衡卻從來沒見過。看看家主的神色,他繼續補充道,“文丞相說,這船是他在我和老方等鋼弩出爐那幾天想出來的,和福船差不多,只是簡化了舵和桅……”。
“老二,這不是簡化,你走了眼,你看這桅和帆了麼,和咱們的硬帆不同,是軟帆,雖帆大,高而偏頂,這樣一來,船速會加快極多,只是操作起來也麻煩,需要更多的操帆手。這船身……前端尖,底陡,雖然不如咱們現在的船穩,但適合破浪。首艛和尾艛差不多高矮,身穩,抗風。還有這舵,車輪般,帶動下邊的機關,比咱們原來的舵省力得多”,蘇醒用大手撥撥文天祥根據記憶中後世的福建遠洋木海船而設計的輪舵,話語中充滿讚歎。“有了這兩樣東西,他蒲家的船,永遠追不上咱蘇家的船。西洋那邊,他蒲家跑一趟的時間,咱蘇家能跑一趟半。日子久了,他蒲家的船隊就得去喝西北風”!
蘇醒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目光透過明窗灑向碧海,仿佛看到未來的蘇家船隊將南洋上所有的商家遠遠拋在了身後,特別是那個靠出賣宋室而發達的蒲家,迅速被蘇家甩開,沒落。
“老二,你再跑一趟貨,送一車硝石過去,從福州北邊找個村子偷偷上岸,別驚動王積翁那個賣國賊。就跟文大人說,謝謝他抬舉蘇家,等他得了出海口,五艘新式海船,我白送給他”!
“白送”,少家主蘇鋼被自己的父親變幻莫測的態度弄得暈頭漲腦,五艘新福船,價值至少要二十萬兩白銀。文天祥一個模型就把二十萬兩白銀換了去,這筆買賣也太划算。
“少主,東家做得對,白送,咱們不吃虧”,二掌櫃蘇衡笑著說道,目光於家主相遇,兩個老狐狸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熱切的火焰。
此時不與文天祥聯手,做個雪中送炭的交情。難道等他成了氣候,再去錦上添花麼?
將來,如果文天祥割據一嶼,這一嶼的海上買賣就是蘇家的,如果文天祥能保得宋室偏安東南,東南海上,蘇家將取代蒲家,成為海上第一大船隊。如果文天祥將韃子趕回江北,趕回塞外……。前途已經不必再預測,一派波瀾壯闊的大海,將展示在大夥面前。